第44章
這一聲落地, 屋裏衆人面面相觑,便是蘇氏也呆了。
這章四娘子, 不比旁的家奴, 在家人堆裏,可是極有臉面的。她先前是在老太太屋裏做事, 嫁人之後便被顧王氏指派為家中的管事,漸漸升到了管家。之前的七八年, 一直在李姨娘手下做事。
李姨娘倒也甚是倚重她, 将她視作左膀右臂。她在家中這些年來,極是風光得意, 還從未有一個主子, 責打過她。
如今聽姜紅菱竟然要杖責她, 這章四娘子臉也氣歪了, 她哪裏将這才進門的年輕奶奶放在眼裏!
眼見底下暫且無人動彈,她臉上一陣獰笑,說道:“大奶奶才來家中, 不知咱們家的事。你管我叫老奴,凡事還需得向我這個老奴請教咧!我在這家裏管了十幾年的事,誰也不敢打我一下,奶奶今兒要打我, 也得瞧瞧有沒有人敢動這個手!依着我說呢, 奶奶既然是個寡婦,就該關起門來安分守己的過日子,手伸這麽長, 也不怕人笑話!”
趙武娘子聽她這話說的放肆,不禁在旁伸手扯了她一下。
章四娘子不為所動,她是李姨娘手下的人,如今太太掌家,凡事便覺不便。眼下太太已被她們擠兌的管不下去了,又冒出來個大少奶奶。若是将她也壓下去,這家子往後,便還是她們說了算。
一時裏,屋中寂靜無聲,連着院中也是聲嗽不聞,一雙雙眼睛都盯在姜紅菱身上,看她如何是好。
姜紅菱微微冷笑,看了如素一眼。
如素會意,走到那章四娘子跟前,仰手便是一記清脆的耳光。
這一巴掌,把章四娘子的威風打了個幹淨,更把滿堂下人打了個愣怔。
那章四娘子呆了半晌,方才白着臉,指着如素,哆哆嗦嗦道:“你、你這麽個毛丫頭片子,竟然敢打我?!”
如素淺淺一笑,說道:“得罪嫂子了,嫂子既欺淩主子,挨罰也是理所當然。”
姜紅菱在上頭,緩緩起身,向着外頭揚聲又道了一句:“章四家的對上不敬,言語沖撞太太,罰她重打四十大板,以儆效尤!”說着,略頓了頓,又道:“你們手都捆着不成,主子已經使不動你們了?!”
衆人這方回過神來,曉得這位少奶奶是動了真怒,也不敢真的不聽吩咐。院中那一衆仆婦裏,更有好些往日便看章四娘子不慣的,得了這樣大好的時機,自然不肯放過,當即齊齊應了一聲,進得門內,就要拖了章四娘子下去。
那章四娘子這方怕了,跪在地下,咚咚磕頭,涕淚橫流道:“老奴豬油蒙了心,言語無禮,頂撞了奶奶。求奶奶看在老奴這一把年紀的份上,饒了老奴罷!老奴這個年歲,四十板子挨下去,命也要沒了!”口裏喊着,看姜紅菱不為所動,又爬去求蘇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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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氏倒也怕弄出人命來,便向姜紅菱道:“這……”
姜紅菱心底會意,頓了頓,向下睨着那章四娘子,口角淺笑道:“我要饒了你,然而這話已放出去了。這口子開了,往後我不好管人。既然太太有饒恕你的意思,那麽看在你這把年紀的份上,就減為二十大板,就在這院裏打罷!”
那章四娘子面色如土,她曉得家中那板子的厲害,又是個養尊處優的身子,哪裏受得了這個!
然而姜紅菱也再不容情,面色一凜,張口厲聲道:“還不拉下去,愣着做什麽!”
幾個身體粗壯的仆婦上來,将章四娘子按倒,立時便拖了出去。
院中的下人聽見裏面的動靜,正在竊竊議論,見了章四娘子被人自屋中拖了出來,各自噤聲。那四個仆婦将章四娘子撥了下衣,按倒在地,當即就取了板子來,一下下重打在章四娘子的腰身之上。
這些人都是往昔在章四娘子手下吃過虧的,心裏存恨,得了這樣一個好時機,公報私仇,手下怎肯容情。
那章四娘子一輩子沒吃過這種苦頭,如殺豬也似的慘叫,又哭又嚎,額上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滴在土中。
院中衆人,見了這等情形,各自驚得面無人色。這章四娘子與趙武娘子一般,都是家人中頭一個有臉面的。如今姜紅菱連她都責打了,又何況是以下的人?
堂上,上房的丫鬟繡桃送上了茶水點心。
姜紅菱取了一盞在手,揭了茶盅,細細的吃了兩口。
上房了今日沏的是瓜片,不甚合她胃口,她略抿了兩口,便将茶盅擱在了桌上,一時沒有出聲。
院中章四娘子那凄厲呼號不絕傳到堂上,滿堂人聽在耳裏,無不心驚,兩股戰戰,再看坐在上首的冷豔女子,面上不由現出了既敬又怕的神情來。
趙武娘子同這章四娘子向來交好,往日又是共事的,聽見這份動靜,頗有幾分沉不住氣,不覺上前一步,賠笑低聲道:“章四家的嘴頭子不好,惹了奶奶生氣,挨罰也是活該。只是她到底也有了年紀,禁不得這等棍棒。何況,她是家中老人,原是老太太屋裏使出來的,家人裏也是極有臉的。奶奶今兒打了她不要緊,明兒只怕她不好管束下人呢。”
姜紅菱斜睨了她一眼,美眸流轉,朱唇微勾,泛出一抹淺笑。
那趙武娘子不知為何,身上卻打了個寒噤,不禁向後退了一步。
姜紅菱淺笑颔首道:“原來她是有臉的,太太與我都是沒臉的,所以她當衆頂撞太太,你們竟沒一個出來斥責。我如今要打她了,你卻跑出來替她求情。”
趙武娘子臉上讪讪的,笑道:“奶奶這話是怎麽說的,小的絕沒這個意思。”
姜紅菱臉色一沉,向着堂上衆人道:“我不管你們心裏怎麽想,這所謂有臉沒臉,都是上頭主子賞的。老太太、太太看你們都是祖上三四輩子在家裏服侍的,所以高看你們一眼,把這些管事的差事交給你們。你們不盡心盡力的辦差,倒一門心思想着打擂臺來坑騙主子,這叫給臉不要。你們自己倒想想,論勤懇忠心敬上,你們當真就比底下的人強麽?不過是托着自己的老子娘罷了!太太不來找我也罷了,太太既然找我過來,這些事情,我便要好好料理個明白。今兒我把話放在這裏,你們比旁人不同,你們是家中的管事。底下人若是犯了錯,自然要罰。你們拿的錢比旁人多,更要加倍的罰!若有查出作奸犯科等事的,這管事的差事,不幹也罷!”
她這一番話,擲地有聲,把堂上一衆管事震得無不面色發白,垂首不言。
先前有那麽幾個不以為然的,見了她懲治章四娘子的手段,此刻也不敢再小看了她。
連章四娘子這等家中極有臉面的管事老人,都被她重打了,又何況以下的人?!
姜紅菱見震懾住了全場,方才一笑,淡淡說道:“自然,若是你們忠心為上,辦差辦得好了,太太也是賞的。”
那些管事這才開口,紛紛說些都是分內之事、不敢等語。
當下,姜紅菱便讓這些人依次上來回話。
便有一人上來說道:“女學所用梨落院需重新粉刷,等着買粉漿刷子并請工匠。”說着,便将賬目遞了上去。
姜紅菱瞥了一眼,見其上寫着需買物事若幹,銀價幾何,所需銀兩幾何等,心底默算了一遍,也不接這帳子,說道:“這賬目算錯了,拿回去重新算過再來!”
那人面上一紅,捏着賬冊,低頭出去了。
又有一人上來,說道:“要上街采買各方所需胭脂水粉,等發籌子領銀子。”
如素便捧了賬冊上去,阖府胭脂水粉算起來,倒也很是不少。姜紅菱便細細看了一回,又翻了一下前幾個月的賬目,不覺一笑,說道:“量上沒變,怎麽這總價倒比上個月還多出二十兩來?”
那人回道:“這月鋪子裏漲價,所以總價多了。”
姜紅菱笑了一聲,說道:“這倒好笑,雖是我不能用,我看家裏各房太太姑娘姨娘們日常使的那些個胭脂膏子、香脂水粉的,都不算什麽好貨,有些竟然粗陋到不堪使用。便是這樣的貨色,鋪子裏竟然還要漲價麽?即便鋪子裏漲價,難道你們這些幹采買的,不曉得貨比三家?蒙着頭去買,價高貨次也買,拿着主家的銀子,倒往水裏扔不成?!”
那人被斥責的滿面通紅,垂首不敢言語。
姜紅菱便說道:“這籌子暫且不發,我須得打發人到街上四下瞧瞧,免得亂花冤枉錢。”
那人無話可說,抱愧而出。
接下去,姜紅菱又料理了十幾件事務,有準的亦有駁回的,無不依着成例公理,底下那些人雖有動了自己私利心中不悅的,大多數家人卻倒是心悅誠服,都道這位少奶奶比着太太更見精明穩健,比着李姨娘亦能殺伐決斷。
一會子功夫,那章四娘子的板子也打完了。
行刑的婦人進來回道:“回太太奶奶,板子打完了,章四家的暈過去了。”
蘇氏聽見,神色便有幾分不安,看着姜紅菱。
姜紅菱淡淡說道:“着人将她送回去就是,這幾日吩咐她在家養傷,就不必過府伺候了。”
那人應聲下去了。
蘇氏從旁說道:“這章四娘子是家裏幾個大管家之一,主管的就是廚房采買。如今她被打傷了,這差事卻交代誰去?”
姜紅菱看了下頭衆人一眼,目光落在一敦實婦人身上,說道:“就交由柳三娘子罷。”
衆人皆是一怔,那柳三娘子更如喜從天降,不知如何是好。
原來,這柳三娘子乃是侯府上竈的一個二等仆婦,日常就管些廚房裏燒菜等事。因今日廚房采辦有些賬目要她來對,她方才過來。
姜紅菱之所以選上她,便是熟知她是個敦厚婦人,為人忠厚,又是個知恩圖報之人。上一世,有那麽一年,柳三娘子男人病重,正逢侯府多事之秋,無人肯管這事。姜紅菱知道了,便着人送了些銀兩過去。那柳三娘子便存記在心,雖不能做什麽大事,卻在給她燒飯之時,多添些肉菜進去。到了侯府後手不接那兩年,洞幽居各項用度被克扣的厲害,也多虧了這柳三娘子,姜紅菱主仆方能三五不時吃上些葷腥。
姜紅菱也曾見過這婦人兩面,言談起來,倒是個腦筋清楚明白之人,本就是上竈的出身,讓她管廚房采買,該是不會出什麽纰漏的。
柳三娘子連忙上前,叉腰向上拜了幾拜,言辭懇切道:“多承太太、奶奶的高看,小的一定盡心竭力,管好廚房裏的事。”
姜紅菱淡淡一笑,便讓她下去了。
那趙武娘子在旁看着,眼見姜紅菱一句話便剝了章四娘子的權,心裏焦躁,當即說道:“奶奶,這章四家的管事的權柄,可是老太太當初許的。柳三家的沒曾幹過,只怕弄出亂子來。”
姜紅菱睨了她一眼,目光掃過堂上衆人,一字一句道:“我曉得陡然讓她接權,你們心裏不服。有件事,我倒要先說出來。前兒午後落雨,我打發如素到廚房去要些幹蓮子回來。卻見廚房裏的人都不知去向,唯獨這柳三家的,在院子裏忙忙的收那些攤曬的幹菜。我曉得你們心裏看着侯府家大業大,不把個把幹菜小事看在眼裏。然而豈不知,積沙成塔,集腋成裘。這些小事上不上心,大事上我也難信你們上心。這樣為主家着想的人,我不用她,倒用誰?!”
說着,她又向那趙武娘子說道:“你這話我不愛聽,誰是天生下來就會管事的?無過是學着做罷了,你不讓她做,你又怎知她做不好?你們先前在老太太房裏端茶倒水,就會管家了?”
兩句話,斥退了趙武娘子。
姜紅菱處置了此事,又聽了幾件家事,底下人進來一一報了。足足鬧了大半個上午,方才漸漸清靜。
姜紅菱眼看時辰将至晌午,又見已無緊要事急待處置,問了蘇氏一句,便将底下的家人遣散了。
此事傳揚開來,阖府家人眼見這少奶奶人雖年輕,倒是精明狠辣,連章四娘子這樣的老人臉面也不顧,當衆杖責不算,還剝了她的權柄。那些平日裏慣會打擂臺耍花槍的下人,見賬目上糊弄不過去,又看了她的手段,便将那輕慢之心盡皆收了,都對姜紅菱敬畏有加。
待聽了柳三娘子的事,上面幾個管事的各個心驚肉跳,底下平日裏不能出頭的倒都提起了心氣兒,都道少奶奶賞罰分明,只要盡心竭力的辦差做事,都會有出頭之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