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打發了繡桃, 如素重新回至內室。
因着天氣轉暖,如錦便将一冬裏使過的被褥拆了, 被面拿給幾個家人媳婦去漿洗, 底下的便抱到了院子裏去晾曬,也将這一幕收到眼中。
如錦晾好了鋪蓋, 轉身要回去,卻見如素抱了針線筐出來, 在門檻上坐了, 繡鞋面子。她便也不急着回去,亦在她身旁坐下, 見她手裏拿着的是一方水紅色緞子, 上面是繡了一半的八寶葫蘆紋樣。
如錦看了一會兒, 低聲問道:“這是自家裏帶過來的?”
如素應了一聲, 接口道:“還是新年裏頭,奶奶因要出閣,收拾舊日裏的東西, 将這些零碎綢緞彎角都賞了咱們。大塊的我都做成小衣肚兜了,這塊小的就粘個鞋面罷。”
如錦便嘆了口氣,說道:“只可惜這樣的顏色,如今奶奶是穿不成了。奶奶這般好的姿容, 江州城裏哪家姑娘比得上?奶奶沒出閣時, 提親的恨不得将咱們家門檻也踏破。章家的公子,瞧着咱們奶奶的樣子,別提有多眼熱了。大爺千挑萬選的, 倒給奶奶選了這麽一門好親!”
如素鼻子裏卻哼了一聲,說道:“你快不要提章公子了,大爺說要替奶奶定親,也沒見他怎樣。之前對着奶奶賭咒發誓,說的話聽着叫人心裏喜歡,等顧家來下聘,他便連影兒也不見了。男人都是一個樣子,嘴裏盡說好聽話,真到了事兒上,一個也指望不上!”
如錦一臉愁容,說道:“話雖如此,可也未免太委屈奶奶了。大好的青春,竟然要守寡過完這大半輩子!偏偏,又攤上這麽不省心的一家子。”
如素聽她說起守寡一詞,不知怎麽,就想起今日姜紅菱同西府那邊二爺私會一事,連忙岔開了念頭,說道:“旁的倒也罷了,這太太也難怪人家瞧不起她。家裏鍋大碗小的事都斷不幹淨,偏偏又死抓着權柄不肯放。弄到不成了,才想起來請咱們奶奶,哪有這樣便宜的事?叫她多頭疼一陣,才曉得自己的斤兩!”
如錦聽她提起這個,想起适才繡桃過來一事,不由說道:“太太是怎麽弄的,前兒我聽聞為着女學先生的事,老太太還将太太訓斥了一番。胡家小姐的脾氣性格,咱們都知道,最是有來有往的。她要依着奶奶之前說的去請,哪有不來的道理?連這麽件小事,也辦不好!”
如素撇嘴道:“她要是聽了奶奶的,哪裏顯得出她的本事?”
兩個丫頭坐在門檻上,正有一句沒一句的說着閑話,忽見門上一條桃紅色裙子晃過,如畫興沖沖的自門外進來。
兩人頓時停下了話頭,看着如畫,見她頭上發髻有些散亂,額上出了些薄汗,描眉畫眼,打扮的倒是豔麗。
如畫不防這兩個大丫頭都在院裏坐着,上前陪笑道:“二位妹妹,怎麽都在門上坐着?奶奶不用人服侍麽?”
如錦一聲不吭,如素冷冷說道:“你曉得奶奶要人服侍,又跑到哪裏去了?這一晌午都不見人影的。”
如畫臉上讪讪的,說道:“姑娘房裏的小春找我過去說話。”說着,情知同她們兩個說不到一起去,又是個有心病的,慌忙回自己屋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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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錦看着她的背影,嘴裏便說道:“瞧這蹄子浪的,奶奶還穿着孝,她就打扮起來了。這半日不見,又不知道上哪裏鬼混去了。”
姜紅菱在屋裏不曾睡踏實,夢裏聽見兩個丫頭在門口嘀咕,便醒了過來。看人不在跟前,便開口呼喚。
如錦如素聽見,連忙起身進去。
姜紅菱自榻上坐起,問道:“你們兩個在門上說些什麽呢?”
如素便先将蘇氏打發繡桃過來一事講了,說道:“我看奶奶睡着,便自作主張,打發她回去了。”
姜紅菱聞言,笑了笑說道:“這也好,今日也是半晌不夜了,就是過去,也做不了什麽。太太這個人,是專愛揀軟柿子捏的,需得好好熬一熬她的性子才好。”
如錦又道:“适才奶奶睡着,如畫那蹄子忽然撞了進來,打扮的妖裏妖氣,被我和如素呵斥了一聲,慌慌張張的走了,看她的那神色,仿佛心裏有鬼似的。”
姜紅菱聽了她提及如畫,朱唇微翹,泛出一抹淺笑,淡淡說道:“這些日子病着,我倒将她忘了。她可還老實?叫你們打聽她哥嫂的事情,可有着落了?”
如素聽問,走去先将門掩上了,回來方才說道:“奶奶生病這段日子,如畫倒沒生出什麽是非,只是常往外跑,塗脂抹粉,描眉畫眼的,不知是去見什麽人。逢人問起,便吞吞吐吐,搪塞說又是誰屋裏的哪個丫頭叫她過去說話。我問了兩個,壓根就沒那回事!”
姜紅菱淺淺一笑,說道:“她自來就是個閑不住的人,先前不過是被我整治了一回,曉得恭敬了。如今看我病了,沒人管的了她,自然又出去跑了。”說着,又問道:“她家裏的事呢?”
如素回道:“也打聽了,她哥哥先前在侯府這邊管馬廄,後來因為吃醉酒和人打架,被人打發到莊子上去了。”
姜紅菱聞言,心裏微微盤算了一回。
如畫是去做什麽了,她不用多想便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這女人向來心性高,又怎會心甘情願枯守在這小院裏?
侯府裏,她能巴結上的人,也就只有那麽一位了。
姜紅菱微微冷笑,待拿住了如畫的把柄,倒可反将那人一軍。
至于如畫的哥哥,雖然遠在莊子上,她鞭長莫及。但如今她同顧思杳聯手,顧思杳西府的二少爺,行事比她方便的多。只消尋個時機,打發人給顧思杳送個信兒就是了。
想起顧思杳,她臉上不禁微微有些燙熱。不知為什麽,同他相對之時,看他的神情,似乎他想要的遠不止是侯爵之位。熾熱的目光交纏在自己身上時,令她不得不多想幾分。
然而顧思杳到底想要些什麽,同她卻沒有什麽幹系。只要能扳倒了顧忘苦,将來顧思杳承襲爵位,成了這一家之主,能給她這寡婦一個好日子過,那就是好的了。顧思杳是個寬和之人,想必不會為難她一個孀婦。
旁的,她倒也并沒那麽多奢求。至于顧家的将來,顧思杳并非是目光短淺之輩,待料理幹淨了後宅事宜,同他細細剖析,他該能聽得進去。
收拾下滿腹的心事,姜紅菱靠着軟枕,望向窗外,卻見日光漸漸挪過廊下,照着院中的扶疏花木,花影深深。
這日,一日無事。
隔日清晨,天色亮透,姜紅菱方才慢慢起身,下床走到梳妝臺旁,慢條斯理的洗漱梳妝。
如錦在後頭替她梳着頭,說道:“如今天亮的早,這會子也還不算遲,只是奶奶還是快些收拾了,不然太太那邊就等急了。”
姜紅菱拿起日常所用的薔薇花膏,拈了些許,勻在臉上,淡淡說道:“就是要太太多等上一等,不然一大早就趕過去,倒叫她以為我上趕着去幫她呢。”
如錦聽着,想想這些日子蘇氏行事做派,心裏覺得此話倒也有理,便也沒再多說什麽。
姜紅菱梳妝已畢,略吃了兩塊點心,喝了一碗粳米粥,便換了衣裳,打扮的精神齊整,出門往馨蘭苑而去。
因着有上一世的經歷,她算準了時辰,這會子正是府裏各管事的去回話讨話的時候。
才走到馨蘭苑院門外,果然見府裏的下人進進出出,川流不息,院中人聲鼎沸,吵吵嚷嚷。門上守着的小丫頭子瞧見姜紅菱過來,連忙向裏面報道:“大少奶奶來了!”
院子裏圍着的下人,聽聞這一聲,頓時住了話頭,齊齊向外望去。
姜紅菱緩步走進院中,她今日穿着一件天青色繡梅花竹葉紋高腰襦裙,上頭是一件藕荷色絲綢單衫,外頭披着一條丁香色薄羅披帛。頭上發髻烏亮,斜插着兩股白玉大鳳釵,耳下挂着琉璃耳珰。雖是脂粉不施,卻難掩這段天然的光華,走到這群插花戴柳的婦人堆裏,倒越發顯的端莊自持,冷豔出衆。
姜紅菱容貌絕佳,又向來不喜言笑,令人只覺冰冷而難以親近。她目光在這些人臉上一一掃過,觸及之處,無不垂首,讓出一條道來。
姜紅菱向堂上走去,只聽身後竊竊私語。
一人道:“這會兒亂着,大少奶奶來這兒做什麽?”
另一人道:“你不知,太太見這兩日實在不成章法,又沒那個本事,便把大少奶奶請來了。”
先前那人鼻子裏哼笑了一聲,說道:“大少奶奶才來咱們家,太太都做不好的事,她能做好?這麽個才出閣的青年婦人,能濟什麽事!太太也是病急亂投醫,有這功夫,不如把李姨娘重新請出來是正經!”
姜紅菱耳裏聽着這些惡言惡語,倒也不以為意,拾級而上,步入正堂。
蘇氏在堂中上首坐着,被家中管事的娘子們拿各樣事務問着,正如過熱堂一般。
見她過來,如同天上掉下來一般,連忙起身,上前拉着她的手說道:“你怎麽才來!等你好一會兒功夫了!”
姜紅菱含笑說道:“昨兒睡起來,就聽丫頭們說起太太這邊叫。丫頭自作主張回了話,倒叫我好一頓數落。今日我本打算是一早過來的,太太也知,我近來身子一直不大好,早上竟然起不來,還是丫頭們把我叫起來的,倒拖到了這個時候。”
蘇氏曉得她大病初愈,也不好多說什麽,只是拉着她的手,到上首坐了。
姜紅菱略讓了讓,便在一邊坐了。
蘇氏說道:“今兒找你過來,實在是為着府裏近來事情繁多,我一人忙不過來。你是咱們家媳婦,雖說念初不在了,也該學着管些家務。找你過來,一則是與我分擔分擔,二來也是要你歷練歷練。”
姜紅菱聽了這話,面上不動聲色,微笑說道:“太太說得有理,這也是做媳婦的分內之事呢。”
蘇氏點了點頭,便向下說道:“你們有什麽事,一一來回吧。”
那些人适才冷眼旁觀,都不将姜紅菱這才到家中的年輕主子放在眼中,何況又是個寡婦,有意要給她一個下馬威,一齊圍了上來,對着蘇氏七嘴八舌,千頭萬緒一起砸來。
蘇氏被她們吵得頭暈目眩,聽了這件又忘了那一件。
姜紅菱将這屋中之人看了一遍,見都是些侯府裏有臉面的下人,其中便有趙武娘子、章四娘子。
這兩人上一世都是李姨娘手下的走卒,沒少與她使絆子。她臨死前的那晚,便是這兩人到她屋裏去查抄的屋子。
姜紅菱本也是官宦之家出身,又是在侯府裏待了一輩子的人,哪裏不知這些人肚子裏的算盤,當下微微冷笑,開口喝道:“都退下去,這樣亂吵吵的,成什麽樣子!侯府裏的規矩,都被你們吃了不成!”
那些人不料她竟忽然開口斥責,各自一怔。
章四娘子皮笑肉不笑道:“大少奶奶不知道,咱們這些日子存了不少要緊的事,急等着太太的示下。”
姜紅菱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便是再怎麽急,也要一個個的上來,一件件的說,一件件的處置。這樣一股腦的堆過來,太太能聽得明白哪些?!你們往日在李姨娘手下聽差時,也是這個樣子不成?!”
章四娘子便說道:“姨娘也沒那個本事,把府裏的事情堆積成這副田地。”
她這一聲雖輕,卻依然傳進了姜紅菱耳朵裏。
姜紅菱本就要抓人出來做榜樣,正巧這個家人夥裏頭一個有臉的撞進來。她淺笑問道:“你适才說什麽?”
章四娘子見她目光冷冽,身上忽然打了個寒噤,有些不敢言語。
但她是家中的老人,祖上三四輩都在侯府裏服侍,就是顧王氏見了她,也要給上三分薄面。在李姨娘手裏聽差時,又一向風光得意,嚣張的慣了,哪裏把姜紅菱這個才來的新鮮奶奶放在眼裏。
當下,她皮着臉笑道:“奶奶病了這幾日,想是耳背了?我再說一遍給奶奶聽,我們是無禮鬧了太太,只是姨娘也沒曾像太太這般,把府裏的事堆成這個樣子。奶奶不知道前頭的事,還是少說兩句吧。說的多了,必然說錯,鬧出笑話,叫我們大家夥是笑還是不笑?”
姜紅菱看了她一眼,忽然一笑,起身向外揚聲吩咐道:“來兩個人,将這老奴拉到二門上,重打四十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