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顧王氏乍然見了那枚金釵, 幾乎昏厥過去,好半日才回過神來, 又猛烈咳嗽起來。

李姨娘面現得色, 揚眉說道:“老太太可仔細身子,別一不留神竟去了, 丢下這小小姐沒人照看。”

顧王氏好容易止住了咳嗽,粗喘了兩聲, 擡頭盯着李姨娘, 冷聲道:“這東西,你是從哪裏得來的?”

李姨娘猩紅的唇一勾, 吐出一句話來:“老太太糊塗了不成?當初是老太太吩咐我辦的差事, 這物件兒自然在我手裏。”

顧王氏目露冷光, 看着李姨娘, 沉聲道:“我當初叫你把事情處理幹淨,你如今拿了這東西過來,卻是什麽意思?”

李姨娘輕輕一笑, 說道:“雖說食人之祿,忠人之事。然而我李桐香可不似老太太這般冷血無情,連自己的親生骨肉,也能輕易舍了人。這些年來, 我可一直替老太太照看着小姐呢。”

顧王氏默然無語, 滿面菊紋的臉上更顯出幾分老态,半晌開口問道:“她現下可還好?”

李姨娘揚起下巴,淡淡說道:“不大好, 前年病了一場,沒熬過去,就去了。”

顧王氏聽聞此訊,只覺頭暈目眩,耳裏嗡嗡作響,不覺伸手緊緊握住椅子扶手,方才沒有栽倒。

偏巧那李姨娘不依不饒,在下頭說道:“老太太也罷了,咱們可是做了半輩子主仆了,您那點子私事兒私心,旁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麽?眼下又沒為人,何必做出這等姿态。您老要當真疼愛小姐,也不至丢開手近三十年不聞不問了。”

顧王氏聽聞那人已沒了,初時心中只覺酸痛難忍,但過得片刻,便轉了過來。既然那姑娘沒了,當年的那本爛賬已死無對證,她還怕些什麽?

原來,這顧王氏年輕時也江州城中有名的美人,嫁了老侯爺大約七八年的功夫,老侯爺便奉命出征邊關,丢下嬌妻幼兒。顧王氏年輕貌美,又是豪門貴婦,日日無所事事,逸則生煩,又思念丈夫,免不得閨中寂寞。偏巧這時候,江州城裏時興看折子戲,便有蘇州過來的戲班子在城中戲園子裏挂牌唱戲。

這戲班子裏頗有幾個名角,嗓子作态都是絕佳的,一時在江州城中名聲大噪。這些名門大戶,紛紛請他們到府中小住唱戲。

顧王氏在家中閑的發悶,又正是年輕愛玩的時候,便也借着生日做酒的由頭,将這戲班子請到家中。

那戲班裏有個小生,生的極是俊俏,性子乖覺機靈,口齒伶俐,談吐甜淨,很會奉承。一來二去,顧王氏便和他有了私情。也托了這小生的福,江州城裏看折子戲的風頭過了,那戲班子也還在侯府住了小半年的功夫。

這小半年的功夫裏,顧王氏竟然珠胎暗結。那小生一見闖了大禍,生恐送掉性命,夤夜卷了些財物,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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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王氏又氣又恨,本要拿掉這孩子,然而私下尋了些大夫來瞧,卻說她這身子不适宜打胎,強行弄掉,只怕要出事。顧王氏無可奈何,只好在府中靜養,任憑這胎兒日日長大。

好在她公婆早逝,老侯爺又是獨子,老侯爺不在,府中獨她為尊。她行事又機密謹慎,自此之後只深居簡出,不得不見人之時,穿着寬衣大袖,常人也看不出來。到了後兩個月,她更是托病不出。又在外頭尋了個小院,悄悄将孩子生了下來。

待孩子出世,她便即刻叫其時尚為丫鬟的李姨娘将這孩子抱去送了人。拿了許多銀兩財物,算作這孩子日後的衣食使費,其中便有這枚金釵。

這件事下來,除卻顧王氏身畔的心腹,再無一人知曉此事。

天長日久,許多年過去,再不聽那姑娘的消息,顧王氏也漸漸淡忘了此事。眼下,李姨娘将當年那枚金釵重新拿出,方才令她想起這些舊事。

當下,顧王氏臉色一沉,說道:“既是姑娘已不在了,你又把這釵子拿給我看做什麽?”口中說着,心念如電轉過。

這段日子,她頗為冷淡李姨娘,又讓姜紅菱當了侯府的家。想是這李姨娘看着大權旁落,心有不甘,急的瘋了,遂将往日裏這件舊事翻出,想以此為脅,要她将掌家的權柄重新交還給她。

想通此節,顧王氏的臉色越發陰沉,她生平最恨,便是為人脅迫。

李姨娘服侍了她小半輩子,怎會不知這老婦心中所想,朱唇微勾:“姑娘是不在了,只是姑娘生前還遺下了一個孩兒。這孩子長到如今已有十三歲了,算起來她還該叫老太太一聲外祖母呢。老太太就舍得這麽個外孫女兒流落在外麽?”說着,也不待顧王氏答話,繼而笑道:“即便老太太當真冷血無情,不顧那孩子的死活,總也要顧惜一下自家并侯府的體面。當年伺候老太太接生的嫂子,如今還健在呢。”

顧王氏驚聞此信,幾乎不昏死過去。她左右為難颠來倒去,一時竟也沒個主意。此事若是經了李姨娘的口散播出去,她哪裏還有這老臉活在世上。

顧王氏心中雖驚魂不定,但到底是在世上活了幾十年的人,面上強做鎮定,沉聲問道:“你來同我說這個,究竟意欲如何?”

李姨娘笑了笑,說道:“倒也不想怎麽樣。只是想求老太太還像以往那樣疼我,這些年來咱們的主仆情誼,老太太于我的恩惠,我都記在心上。府裏各樣事情,老太太老爺的脾氣,我都熟知。老太太這陡然間弄了個新人來管事,不覺的不順手麽?咱們還像以往那樣,老太太疼我,我孝敬老太太,豈不甚好?何必撕破了臉,彼此難看呢?又能落些什麽好處。”

顧王氏見她果然是這番意思,心裏倒安定下來,頓了頓微笑道:“你的意思,我心裏也清楚。這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你又何許這般大動幹戈?太太你是知道的,糊塗人一個。少奶奶雖說能幹,但到底是個寡婦,又沒有孩子,你怕她怎的?如今侯府這邊只有忘苦一個獨苗了,你且耐心等着就是了。之前婳兒鬧得委實不像話,又當着合家子的面,我不罰你不能服衆。我本意不過是要她們随意管管,弄得不成,還得是你來,這就沒人能挑出理來了。誰知菱丫頭偏是個能幹的,一時半刻也不能動她。這般,你且先回去,不要急躁,耐着性子等上幾日,我必定給你個交代。”

李姨娘得了她這話,料知今日也就是這樣了,逼得急了,反倒難看。她當即一笑,說道:“老太太金口玉言,我哪裏會不信?”說着,略頓了頓,又道:“只是還跟老太太提個醒兒,那大少奶奶長得也忒俊了,偏偏大少爺又沒福。這天長日久,她又年輕,保不齊弄出什麽事來,倒叫人笑話。不如還是将她送到家廟裏去養着,免得後患。”

顧王氏嘴角一抽,淺笑道:“我都記着了,你不用操心。”

那李姨娘心滿意足,看看天色擦黑,外頭又下着雨,便要回去。

顧王氏卻叫住她,遲疑了半日,才問道:“那孩子……如今在何處?”

李姨娘笑了笑,說道:“自然在一個萬全之所,好生看養着。老太太放心,我曉得這孩子也是金枝玉葉,馬虎不得。世人皆不認她,我卻不敢不認。”語畢,就出門而去。

顧王氏坐在椅上,臉色陰沉,滿腹怒火,停了片刻,忽拿起一旁桌上的描金蓋碗,砸向地面。

只聽當啷一聲,那蓋碗摔得粉碎,碎瓷迸濺,倒将才進來的春燕唬了一跳。

春燕從不曾見顧王氏發這樣大的脾氣,心中惴惴不安,先将碎瓷掃了,方才上來小心問道:“适才姨娘過來說了些什麽不中聽的言語,倒讓老太太這等生氣?老太太仔細身子,火大傷肝。”

顧王氏自是不能向她說的,靜默了半晌,忽然長嘆了一聲:“不曾想,這些年來倒養了個頸子後頭生反骨的東西!”

春燕聽這話摸不着頭腦,也不敢接話,只好拿些泛泛的言語來勸慰。

顧王氏面現疲憊之色,說道:“罷了,我懶怠吃飯,扶我回屋躺躺罷。”

春燕連忙上前,攙扶着顧王氏回了內室。

顧王氏在床上躺下,心中默默盤算。這李姨娘斷然是不能留了,只是那把柄捏在她手裏,不得不顧忌些。

顧王氏雖是個狠心的婦人,對自己的骨血到底還顧念着些。如今上了年紀,看着小輩,心也就越發容易軟了。這個女兒從生到死,她一日也不曾養過。留下的這個外孫女兒,她不免就挂在了心頭。

她想封了李桐香的口,只是投鼠忌器,一則恐她狗急跳牆四處亂咬,二來又不知那孩子被她藏到了何處,弄不好倒傷了她的性命。

思前想後了一番,她心底忽然冒出個人影來。

想到那人,顧王氏心底卻有幾分不甘。她雖喜歡姜紅菱,卻也不願讓她在府中獨大,但如今的形勢,也由不得她了。姜紅菱精明強幹,做事滴水不漏,這件事交代她去辦,當能萬無一失。只是從此之後,在這侯府中,她便只能倚仗姜紅菱一人來管事了。

左右搖擺了一番,顧王氏嘆了口氣,先安度了這一劫再說罷。

她老了,許多事情已難在掌握之中了。

姜紅菱自然不知松鶴堂中鬧出的故事,她正在屋中,盤膝坐在炕上,在燈下繡着一副手帕。

因着天色已晚了,不必再出門見客,她散了頭發,只穿着一件藕荷色對襟薄羅衫,一條蔥白绫撒花褲子,散着褲腿。衣衫料子輕薄,透着底下的冰肌玉骨,更裹出了玲珑有致的身軀。

燈光昏黃,灑在她臉上,白膩的肌膚泛着細瓷一般的光澤。烏黑油亮的長發垂散在胸前腦後,顯得娟靜姣好。

如錦過來,将燈花剪了剪,又往雙魚戲水黃銅油燈裏添了些油,便立在一旁說道:“奶奶,時候不早了,吃過晚飯再做罷。”

姜紅菱擡起頭,揉了揉脖子,淺笑道:“做着活計,竟忘了時辰。”說着,停了停又道:“外頭是不是下雨了?這屋裏氣悶的很,将窗子推開半扇,透透氣罷。”

如錦道:“只怕被風吹了要着涼呢。”嘴裏說着,還是去了。

如素過來,站在一旁,看着姜紅菱手中的帕子,見她繡的是一枚菱角,不覺輕輕說道:“奶奶心裏還記挂着那日的事呢?”

姜紅菱瞥了她一眼,淡淡說道:“那塊帕子是我常日戴在身上的,沒了自然要補上。”

如素嗫嚅了片刻,忽然道了一聲:“奶奶,還是少跟二爺牽扯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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