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劉二娘子見了她, 一個是現任的管家,一個是前頭的管事, 何況她在這章四娘子手底下時, 也沒少吃她的虧,兩廂見面, 自是沒有好臉色。
劉二娘子聽她口吻,似帶挑釁之意, 也笑着回道:“府裏事情多, 娘子們之前又捅下了許多簍子,如今倒帶累我們也不得閑, 可不得緊趕着辦去麽?這日日腳不沾地的, 再轉不到家裏去了。我們辛苦些也罷了, 大少奶奶花朵般的人兒, 又是個嬌滴滴的身子骨,也鎮日不得個清閑。老太太說起來,也心疼的不得了呢。”
章四娘子聞聽這一番言語, 只覺甚是刺耳,張口便道:“劉二家的,你這是什麽話?什麽叫做‘娘子們之前又捅下許多婁子?!’”
劉二娘子哼笑了一聲:“你之前做了些什麽,心裏自有數。不然, 又是怎麽丢的這份差事?”說着, 心裏記挂着姜紅菱交代的差事,不願跟這婦人多纏,掉頭就要走。
那章四娘子在侯府原是極有臉面的, 平日裏總是被侯府一衆家人捧着,就是老太太也肯給她兩分顏面,就更別提太太了。如今忽然一朝跌落下來,卻被從前手底下的人爬到了頭上去。這卻也罷了,府裏那些人,都是慣會見風使舵、拜高踩低的,見她失了權柄,但見了面便要嘲諷上幾句,敢就說起:“嫂子原來也有今天,老太太房裏出來的人,竟也能丢這個臉。”
章四娘子早就窩了一肚子的火沒處發,偏生今日遇着這個冤家,頓時發作起來。
劉二娘子被她纏住,心裏也不耐煩,便道:“我還要緊趕着辦大奶奶吩咐的差事,你這樣拉着我,一時誤了可怎麽好?”
章四娘子不依不饒,嘴裏哔哔啵啵個沒完:“你卻把話說清楚,別拿出大奶奶來壓我。我幾時捅過什麽簍子?我是老太太房裏的人,你這般說,豈不是連老太太一起傷了?”
劉二娘子被她這胡攪蠻纏的言語氣的發笑,沒好氣道:“你若不是辦差了事,又是怎麽丢的差事?明明自己的不對,現下倒在這裏撒潑耍賴,還連老太太也扯出來。”
這兩個婦人正纏在一處,撕吧的不可開交,就見一中年婦人自園子裏過來。
那婦人頭上戴着銀絲髢髻,身上穿着一件蜜合色綢緞比甲,下頭一條簇新的潞綢裙子,一張長臉面兒,高顴骨,杏核眼,倒是幹淨利落。
這婦人一眼見着這兩人在路邊口角,連忙上前将二人分開,就說道:“兩位嫂子為些什麽?這人來人往的,仔細上頭聽見了責怪。”
章四娘子一見此人,也是冤家對頭,氣更不打一處來。
那劉二娘子氣喘籲籲,拉着那婦人道:“情知為些什麽,這章四家的大約是瘋了,見了我便胡咬一通。我同她說起要替大奶奶辦差,不敢耽擱,她竟也不理的。”
那婦人,原來便是姜紅菱之前堂上發落這章四娘子時,提拔起來的柳三家的。
如今這柳三媳婦做上了廚房管事,亦算得上侯府的大仆人,和劉二娘子是并肩的。自打姜紅菱提拔了她,她便自家人堆裏揚眉吐氣了,還新做了兩件衣裳,走到哪裏都是喜氣洋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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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劉二娘子都是姜紅菱這邊的人,今見了這劉二娘子同章四家的鬧起來了,自然是站在劉二娘子這邊的。
只是這柳三媳婦生性樸實,不會與人口角,也懶得同那章四家的撕扯,便同劉二娘子道:“嫂子既替大奶奶辦差,便快去罷。大奶奶的差事,最是要緊,誤不得的。少同這些上不得臺盤的人一般見識,自家沒本事,倒去賴別人。”說着,将章四娘子往旁一推,攙着劉二家的,一道去了。
柳三媳婦之前在廚房做粗活,有着一把子力氣,章四娘子不是對手,登時就跌在路邊,半日爬不起來。
待她自己好容易站起來,卻見那兩人已去的遠了。她氣的渾身亂戰,想要追上前去,想想也是占不了便宜,掉頭便往菡萏居去了。
一路走到菡萏居外,卻見丫鬟柳枝穿着一件半新不舊的水紅色比甲,在門上坐着嗑瓜子。
章四娘子走上前去,陪笑道:“柳枝姑娘在這兒曬太陽呢?”
柳枝斜睨了她一眼,輕笑道:“章嫂子如今不辦差了,還記得菡萏居大門朝哪兒開呢。”
章四娘子聽她當面嘲諷,老臉一紅,但曉得她是三少爺寵愛的丫鬟,也不敢輕易得罪,笑着說道:“姑娘說的這是哪裏話,我不辦差也該來請安。姨娘現下可有空閑?”
柳兒将手一拍,瓜子皮散了一地,猩紅的唇一扯:“有,姨娘如今可是空閑的狠了。大夥現下都奔着洞幽居去,誰還記得菡萏居呢!”說着,便起身往裏面傳話去了。
章四娘子随着柳枝進了院中,她打眼一望,只見這院中冷冷清清,門可羅雀,廊下擺着的幾盆辛夷花皆垂了頭,遠不及往日那般熱鬧風光的景象。
她心中暗自嘆了幾聲,便見柳枝出來叫她進去。
當下,這章四娘子理了理衣裙,垂首跟着柳枝拾階而上。
進得門內,卻見堂上無人,她心中知局,向右穿了個月洞門。
進了次間,果然就見李姨娘散着頭發,穿着家常舊日衣裙,盤膝坐在羅漢床上,手裏捧着個五彩瓷公雞鬥鳴茶碗,面上脂粉不施,微有疲憊之色,不知想些什麽。
章四娘子快步上前,向着李姨娘屈膝行禮,張口道:“我的姨太太,幾日功夫不見,您老怎麽就憔悴成這樣了?”這老貨為了奉承,連稱呼也随口亂叫起來。
李姨娘瞧了她一眼,懶懶一笑:“好啊,你還記得來看看我,那班勢利眼的,只知趨奉炙手可熱的,哪裏還把我這過了時的人放在眼裏。”
章四娘子老臉擠做一團,陪笑道:“那是她們有眼無珠,不知道姨太太的尊貴。姨太太可是老太太房裏出來的人,又得老爺的寵愛,三少爺可也是姨娘養下的。太太與少奶奶不過眼下得意一時,論起來終究是不如姨太太長遠。這些人瞎了心,被那姜氏把些小恩小惠的收買,就這樣作踐姨太太。我就這麽洗眼睛看着他們,将來會得個什麽好下場!”
李姨娘被她這番話逗樂了,不覺笑出了聲:“這麽些年了,還是你知道我的脾氣,說出來的話就是這樣中聽。”
章四娘子在旁唯唯稱是,又道:“近段日子以來,您老不出來掌事,家中被那一大一小兩個主子鬧得不成章法。姨太太也知道,太太素來是個耳根子軟的糊塗鬼,人說一句就聽在心裏。那少奶奶,年輕不知事,懂些什麽家計學問!只聽人說一句好話,就當個好人看待。這兩日間,她撺掇着太太,敢把家中往日這些老管事的換了一個遍,用的又都是從不曾掌過事的。家務被她弄得颠三倒四,倒把老人們一個個拎出來頂缸,動辄就要打罵。大夥兒都抱怨的了不得,只說還是姨太太出來掌管局面才好。”
李姨娘這幾日間雖不曾出門,卻也風聞了許多消息。
她起初只當這姜紅菱年輕,涉世尚淺,能有幾分管家的手段。那太太更不必說,就是個不中用的糊塗鬼。侯府這些管事們,都是她手裏出來的人,各個練得全套的武藝,只要她們拿出一分半分,就能把這兩人收拾下去。
太太掌家之時,确是如此,家務颠倒,從上到下,怨聲載道。顧王氏頗有微詞,也動意要李姨娘重新出來管事。這李姨娘心中得意,便拿起了喬,只推身子不爽快,不肯出來。
熟料,待姜紅菱病好之後,有她出面,這些有臉沒臉的老人們各個敗下陣去。任是什麽鬼花樣,在她跟前都走不過兩出。稍有不慎,就要被她裁撤下來。短短幾日的功夫,侯府的掌事們竟被她換了一個遍,自己往日用着的那些人,如今差不離都打了後靠。連李姨娘自己,要打聽什麽消息,都甚不方便。
更要命的是,這姜氏甚是精明聰慧,自她掌家,賬目裏已查出了許多虧空,連着李姨娘往日私吞瞞昧官中銀兩等事,只怕也要包不住了。
到了這會子上,李姨娘是當真坐不住了。
如若再不想法子把那姜氏弄下去,她在這府中,可是再也無存身之地了。
之前,她調唆顧文成要把姜氏送到家廟中去,誰知這姜氏偏偏入了顧王氏的眼,說什麽也不肯,倒将顧文成責罵了一頓。這法子自是行不通了,若是再這般下去,要去家廟的,可就成了她李桐香了。
恰逢此時,菡萏居裏服侍的小丫頭子霜兒,捧了茶盤點心過來。
李姨娘看了她幾眼,見這丫頭長得甚快,似是錯眼不見的功夫,就又蹿了一節,越發顯出窈窕聘婷的少女身姿來。她心念一動,點頭道:“你說的不錯,是不能等了。”說着,頓了頓又淺笑道:“你且回去罷,不出十日,我包管你還做回你的內管家。”
那章四娘子喜不自勝,立時跪地磕頭,嘴裏說道:“得姨太太疼,往後老奴一定好生孝敬服侍姨太太!”
打發了章四媳婦出門,李姨娘便在羅漢床上閉目養神,一心盤算着如何行事。
這當口上,顧忘苦忽然打從外頭進來,見了母親,也不問安,上前就在一邊坐了,嘴裏說道:“姨娘這是預備當神仙呢?形勢壞到這個地步,姨娘倒還沉得住氣!”
李姨娘掃了他一眼,沒好氣道:“我見天在家裏籌謀,你是見天的出去胡行!今兒又往哪兒去來?你說你整日也沒個正經事幹,書也不好生讀,叫你跟着老爺學些仕途經濟學問,你也不肯。真不知你将來打算怎樣?”
顧忘苦甚是憊賴,笑道:“将來?我将來自然做個安樂侯爺,阖府家私都是我的,還有什麽可怕的!”嘴裏說着,忽然将一旁侍立的霜兒拉到了懷中,百般揉搓戲弄。
霜兒又驚又羞,又懼怕三少爺權勢,不敢大聲呼叫,只是咬着嘴,扭着身子不肯依從,眼睛立時便紅了。
李姨娘見兒子竟當着自己的面這等放肆,氣的粉面發紅,張口斥道:“胡鬧些什麽!快将她放開,我早同你說過,弄誰都行,獨她不行!”
顧忘苦笑道:“姨娘這才是糊塗呢!依着我,叫我把這小丫頭收了,生米成了熟飯,還怕那老東西不聽咱們的?”嘴裏雖這樣說着,到底也還是将霜兒放開了。
霜兒無端吃了他一場戲辱,哭哭啼啼,跑到外頭去了。
李姨娘臉色一沉,說道:“你別亂來!這雖是個把柄,我卻還不知那老婦的心思。我伺候這老東西也有十來年了,打從她還是太太時就跟着她,最是知道她這人面慈心毒,什麽事都做得出來。你卻不要莽撞行事,免得不能收場。”
顧忘苦心裏笑他娘膽小,卻也依了她。
這日,到了黃昏時分,天上落下了幾點雨。
因着天氣不好,阖府女眷都不肯出來走動。顧王氏悶在松鶴堂中甚覺無趣,便向身旁兩個大丫頭抱怨道:“這些日子,你們奶奶忙得很,也不說來瞧瞧我。”
春燕掩口笑道:“老太太糊塗了不成?奶奶今兒上午才來松鶴堂,陪老太太坐了半日呢。”
顧王氏想起來,也笑道:“是有這麽回事,可見我是老了。這丫頭也偏生合我的心思,說什麽做什麽都正好可在我心頭。她一會兒不在我跟前,我就覺得少了點什麽。”
秋鵑插口道:“少奶奶孝順又能幹,大夥兒如今都說,府裏的事,面上是太太管着,其實都是奶奶在後頭撐着呢。不然,這家子還不知亂成什麽樣。這些天,我看外頭送來的東西也好了,打聽着花的錢卻少了,也不知是怎麽弄的。”
顧王氏想起了些什麽,臉色便有幾分不悅,只随口道:“紅菱的确能幹,只可惜念初走的太早了,沒讓她留下個孩子,往後也是艱難。我前兩日還想着,不成就送族裏選一個聰明機靈的好孩子,過繼給她。也免得旁人總拿這些說道,動不動就想着把她往家廟裏送。”
春燕連忙笑道:“老太太可當真疼奶奶呢。”
主仆三個說着話,門上人傳報:“李姨娘來了。”
三人頓是噤聲,顧王氏說道:“這外頭下着雨,她怎麽走來了。”說着,便命請入。
李姨娘一陣風也似的進到堂中,先向顧王氏行了個禮,便在地下站了。
顧王氏便問道:“外頭下着雨,又是晚飯時候了,你怎麽倒跑來了?”
李姨娘笑了笑,說道:“有句要緊話,需得同老太太說。”說着,不待顧王氏言語,又道:“請老太太把這兩個丫頭打發下去。”
顧王氏不知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到底是用了多年的人,知曉她不會虛張聲勢,便示意春燕秋鵑下去。
待堂上只餘兩人,顧王氏便滿面不耐煩道:“你又為些什麽?若是為了主持家計之事,就不必說了。你太太雖不行,菱丫頭倒很是能幹。有她在,比你們兩個加在一起都強。”
李姨娘獰笑道:“少奶奶能幹不假,但只怕她沒那個本事替老太太消災解厄呢。”說着,自袖裏摸出一樣物事,遞到顧王氏眼前。
顧王氏一見此物,眼前一黑,險些背過去。
那東西原來是一支點翠金鳳釵,釵子上刻着琅嬛福地四個字。
只聽李姨娘的嗓音自下頭飄忽傳來:“不知老太太,還記不記得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