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秋天來得毫無預兆,起了幾天的風以後,氣溫便驟然降了下來。
傷春悲秋這個詞來得并非沒有理由,入秋之後,因着對未知的恐懼,李寂整個人都顯現出一股淡淡的頹然,就像是開到極盛的花一夜之間遭受了風雨,花葉都耷拉了。
魏再華出事後,他就再也不敢掉以輕心。
盡管有易鳴旭一直在暗中派人保護着他的親友,但李寂還是給宋雨跟盧媛等人打了電話,讓她們這些時日出門小心,猶豫再三,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不讓父母出門,只能将實情告知。
他特地選了父母親心情都還算不錯的時刻,狀若自然地開了口。
飯桌上本來還一派溫馨,氣氛卻在李寂的話裏漸漸冷卻。
“爸,媽,”李寂斟酌着措辭,怕給父母帶來太大的打擊,盡量放緩語氣,“接下來我要說的話,希望你們有心理準備,特別是媽,你不要太激動。”
父母都一頭霧水地看着他。
李寂握筷子的手僵着,眼光落在面前的一盤青菜上,經過幾番心理掙紮,才慢慢道,“陳謹找過來了,這些時日,如非必要,你們不要出門,如果出去的話,一定要跟我說一聲,讓我及時知道你們的消息。”
飯桌死一般的寂靜。
李寂擡起頭,看到父母慘白的臉,他正想再說點什麽,李父忽然猛地站了起來,胸膛劇烈起伏着,眼裏充斥的都是憤怒,“他還找來幹什麽,當年的事情,我們老李家忍氣吞聲,現在還想怎麽把我們一家逼走?”
“爸。”李寂鼻頭驟然一酸。
李父控制不住五指發抖,“我們不怕他,大不了豁出一條命,我活了五十多年,半只腳踩進棺材的人了,他盡管沖着我來。”
李寂最怕李父沖動下傷害了自己,連忙道,“您別這麽想,我有個朋友一直在幫我,”他沒有說出易鳴旭的名字,“您別擔心,事情也許沒有想象中那麽糟糕。”
李父滿眼通紅,還想說點什麽,卻注意到林素琴已經掩面落淚,他所有的脾氣都在妻子的眼淚裏消失了,急忙抱住妻子的肩膀,“素琴,你不能動氣的。”
李寂也繞到林素琴身邊,蹲下來看母親滿臉的淚水,如鲠在喉,“媽,您信我,我一定能過這一關。”
李素琴緊緊握住李寂的手,眼尾的皺紋在一瞬間加深不少,她哭得聲音都在抖,“是媽媽沒能保護好你。”
李寂心裏酸脹,他努力擠出一個笑容,“錯的又不是我們,你無需自責,等事情處理完,我們還和以前一樣。”
林素琴還是哭。
李寂安慰了一會兒,把母親扶進房裏,又囑咐李父,“爸,聽我說,你跟媽現在要做的,就是待在家裏,哪裏都別去,我那個朋友安排了人在樓下,只要你們不出小區,陳謹就不能拿你們怎麽樣,我這邊也有人一直跟着,你跟媽不用擔心我,只有你們平平安安的,我才能放心,你是我們家的主心骨,可不能倒了。”
李父一抹臉,慚愧道,“要不是我沒用,我們家也不至于被欺負成這樣。”
“你千萬別做傻事,”李寂用力地握了下父親充滿老繭的手,“我那個朋友很厲害,家裏是當官的,有他在,陳謹不敢怎麽樣的。”
他說着連自己都不信的話,但為了寬慰父親,只能再三搬出易鳴旭。
等安慰完父母,李寂回房,才稍稍卸下肩膀的重擔。
打開手機,見到了易鳴旭的未讀信息。
——魏家那邊已經出手了,這幾天你要出門,讓我跟着,好嗎?
李寂想了又想,回了個好字。
他不敢以卵擊石,哪怕一點點險都不敢再冒。
陳謹已然瘋魔,不知道還會做出怎樣驚世駭俗的事情,易鳴旭是為了他而奔波,他不忍再三拒絕易鳴旭,更怕,易鳴旭落得跟魏再華一樣的下場。
聽聞魏再華昨日才從重症病房裏轉移到普通病房,左腿粉碎性骨折,神經性受損,雖不到截肢的地步,但下半輩子可能需要拄拐。
魏再華這等地位的人,又是在魏家的地盤,陳謹下起狠手尚且不管不顧,何況易鳴旭。
李寂到浴室裏洗了把冷水臉,看見鏡子裏照映出眼底烏青面色蒼白的青年,僅僅重遇陳謹一星期,他就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他恨極陳謹帶給他的影響,卻又無法逃避對陳謹的恐懼感。
李寂狠狠地喘了好幾口氣,可那種被冷蛇纏身的感覺卻驅趕不去。
陳謹——這個名字已經深深刻進他的骨髓深處,終其一生無法抹滅。
日子平穩得近乎詭異。
三天過去,陳謹沒有再聯系李寂,像是無端消失了一般。
易鳴旭每日都準時準點在李家樓下和寫字樓門口等待李寂,兩人相處,多是易鳴旭在說話,李寂靜靜地聽着,竟也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和諧。
“不知道他想做什麽,但只要他聯系你,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我。”易鳴旭送李寂到小區門口,止步不再進去。
天色漸暗,李寂見到易鳴旭有些模糊的輪廓,心裏無端有些郁悶,他靜靜與易鳴旭對視半晌,直到易鳴旭去摸自己的臉,他才慢慢地問,“我真的能信你嗎?”
這是這一個多星期他最想得知的答案。
他總是信錯人,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扪心自問,李寂無法完全把自己交給易鳴旭。
易鳴旭眼裏閃過一絲錯愕,他甚至沒能阻止自己握住李寂雙手的沖動,緊緊抓住了李寂冰涼的手,懇切地道,“能的,李寂,你信我。”
李寂垂眸看見自己和易鳴旭交纏的手,在朦胧的光線裏,影影綽綽,像是融為一體,他手指動了動,眷戀那一點溫暖,但最終還是慢慢把手抽了出來,只是對着易鳴旭微微笑了笑,“我回去了。”
易鳴旭為這個笑容心神蕩漾,一時無法反應過來,呆呆地看着李寂進了小區,等李寂消失在夜色裏,他低頭看自己的手,感受殘留的一點涼意,呼吸微微急促起來,他想追進去,再看一眼李寂的笑容,但只是駐足在原地,掩蓋不住的欣喜叫他看起來近乎有點傻氣。
值班的保安大叔忍不住地探出頭來,問他,“小夥子,等對象啊?”
易鳴旭握了握自己的手,昂了聲,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也許,易鳴旭心中燃起希望,他與李寂并非全然是死路可走。
李寂回到家中,家裏不複素日的熱鬧,父母沉默地準備晚餐,見他回來,強擠笑容,三人到了飯桌上,皆是味同嚼蠟,林素琴只是吃了幾口飯,便難以下咽,只是礙着李寂在,沒有立刻起身。
李寂知道告訴父母實情定會讓他們傷神,但二人的安全在李寂眼裏永遠都是最重要的,他沒有拆穿父母的心不在焉,故作輕松地跟他們吐槽工作上的事情,父親偶爾附和幾句,母親也強撐着笑容,一頓飯吃得消化不良。
李寂幫忙洗了碗,又跟父親看了會新聞聯播,便起身到屋裏去處理公事。
屋外的路燈久未修,時不時的閃爍,李寂被晃了眼,起身拉窗簾,見到有一只飛蛾不斷往路燈上撞,他安靜地看着,直到那只飛蛾撲騰一下撞死在了燈泡上。
他又何嘗不是這卑微的蟲子?
放在桌面的手機有信息進來,李寂拉好窗簾,見到了陌生號碼的短信。
他站着,仿佛手機是洪水猛獸一般,垂在身側的手握了松,松了又握,才有勇氣拿起手機點開短信。
需要跳轉鏈接,李寂明明知道只要他點開,就可能讓自己置身于不利的地步,但還是顫抖着手打開了。
視頻是在很昏暗的房間拍攝的,起先看不清環境,只聽得到嘈雜的人聲,漸漸的,視線變得清晰清理,屏幕上驟然出現一張人臉,額頭上嘴邊有血,正有人攥住男人的頭發,強迫他擡起頭來盯着攝像頭。
李寂太陽穴狠狠一跳,猛地握緊了手機,腿軟得不成樣子。
視頻裏的人,已然是闊別六年的陳哲。
再看下去,拳頭已經落在了陳哲的臉上,可陳哲卻連反抗的力氣也沒有,只是被打倒在地,蜷縮的身體看起來已經受了不少的傷。
李寂呼吸越來越急,再看不下去,手抖的給發短信的人打電話。
刺耳的嘟嘟聲像是催命符,稍遲一秒,就代表着陳哲的生命流逝一寸。
可無論他怎麽打,號碼的主人就是不接,像是要耗光他的耐心似的,在李寂播到第七次的時候,那頭才終于慢條斯理地接聽。
“陳謹,”李寂聽見自己冷得徹骨的聲音,“你為什麽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牽扯無辜的人?”
面對李寂的質問,陳謹毫無悔改之意,“不這樣做,你怎麽肯主動投網呢,是你害了陳哲。”
“你胡說!”李寂怒斥,“你為了一己私欲不擇手段,卻還要把過錯推給我,我不會如你所願的,放了陳哲。”
“你有什麽資格要求我,”陳謹嗤笑,慢慢道,“你還不知道,當年你走後,陳哲發生了什麽事吧。”
李寂僵在原地,一顆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他廢了一只手,這輩子都只能在後勤部處理檔案,要不是我媽攔着,我要他一條命。現在我不過是實現當年的想法而已,他多管閑事,是他應得的。”
李寂幾乎站不住腳,他眼前眩暈,陳謹的每一個字傳到他耳朵裏,都叫他痛不欲生,為了幫他,陳哲葬送了自己的大好人生,如今,卻又因為他無辜受累,李寂被無限的愧疚包裹,他知道陳謹這麽做的理由,無非想逼他妥協,想讓他重溫當年前的滋味。
無論什麽時候,陳謹想要捏死他,都像捏死路邊的一只螞蟻那麽簡單。
李寂扶着椅子,手腳發軟,從喉嚨裏擠出一句,“你在哪裏?”
“不是不想見我嗎,我成全你。”陳謹再次像貓逗老鼠一般,輕笑着見證李寂的狼狽,“反正你這頭答應了我,轉眼就會把我們的事告訴易鳴旭,我沒說錯吧?你把易鳴旭當救世主,是啊,他确實能保得了你身邊的人,連劉萌萌他都想到了,很可惜,他還不知道,我們之間有過這麽一段。”
李寂最後一絲希望被掐滅,他眼裏都是血紅色,控制不住地戰栗,“我不會告訴他的。”
“陳哲的命就在你一念之間,你能做到,我就見你一面。”他像是施舍地,給李寂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李寂收到了陳謹的地址。
他在無人的房間裏站了許久。
就在兩個小時前,他曾嘗試着讓自己去相信易鳴旭,可現實總是一次次把他打垮,他不敢拿陳哲的命來賭,他已經欠了陳哲一條手,不能讓陳哲為了他連命都搭上。
李寂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對什麽,可是竟然沒有多少畏懼。
好像早知道有這麽一天似的,真正面對時,只剩下了麻木。
他起身,用見朋友商讨事宜的借口出了家門,直奔短信裏的地址。
秋風瑟瑟,夜色如鬼魅,張牙舞爪把他吞噬。
抵達私人住宅,站在燈火通明的複式樓前,李寂将手機關了機,如飛蛾撲火,赴死一般,再一次,回到煉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