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心事(1)
早早兒從龍家出門的兩個姑娘,往大街上逛回來之後,是一個動了心,一個掉了魂。
動心的那個,滿面飛紅地從馬車上跳下來,奔向後院去找爹爹;掉魂的那個,藏着滿腹的心事,緩步走在通向自己閨房的鵝卵石小徑上。
“大姐姐!”
園子裏傳來一聲響亮的叫嚷,阿顧轉身一看,發現後面亦步亦趨地跟着一條懵懂的小尾巴。水生雪白的臉上蹭着一道灰,鞋面上沾滿了泥星草屑,看這樣子,必是剛剛蹲在花叢裏捉了一趟蝈蝈。
阿顧見他仍穿着那身開了線的破舊衣裳,忍不住和聲問道,“小叔父,上回裁縫店裏做的新衣服不是都送過來了嗎,怎的不挑件舒服的換上?”
水生扭了扭脖子,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他原先在鄉下住着的時候,農戶家裏的孩子們都是一茬接一茬地穿着哥哥姐姐的舊衣服,非得等那料子破的不能再破了才肯扯布再做新的。而自己這麽個寄人籬下的可憐種子,更是常年穿着漏風的粗布褂子,遇上大冬天只得躲在竈臺旁邊烤火捱凍。
阿顧雖是沒把水生的難處往那深處想,卻也十分看不過意他身上這副窘迫光景,這就牽了他的袖子準備領人到別院裏去換衣服。
“小六,你幹嘛呢?”龍四郎路過園子,看到六妹跟小叔父走在一起,不由得納悶起來。
“上次出門新做的衣服到了,我帶小叔父回去換身體面行頭。”阿顧把悶頭往前走的水生拉住了,轉向她四哥開口說道。
龍四郎上下打量了一眼這小叔父,扶着玉潤的下巴深以為然道,“最近家裏來了客人,是該把他打扮出個主子模樣,不然叫堂舅見了,怕得以為我們龍家無故苛待人呢。”
“哎,四哥,眼前這位論起輩分來好歹也是爹的兄弟,別繞着人貧嘴。”
阿顧這話可是提醒了龍四郎,他連忙一掩薄唇,擡頭瞟了瞟四周,确信不曾瞟到他爹的影子之後,如釋重負地拍了拍心口。
“你這是又惹上什麽事了,值得這麽草木皆兵?”阿顧被龍四郎這副瑟縮模樣逗得“噗嗤”一笑,向他好奇問道。
龍四郎笑而不語,勾起唇角在清淡的日光下眉目舒展。
水生見了他這言笑晏晏的樣子,忽而福至心靈,往自己光潔的腦門摸了一摸,沖龍四郎傻裏傻氣地喊了一聲“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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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叫,差點把龍四郎吓了個趔趄。
他穩住了腳步,嘴裏疑惑道,“哪門子的哥哥,難道是在叫爹嗎?”
阿顧見水生一臉委屈地捂着腦門,高仰起頭往上看龍四郎,忽然記起在金廟的時候,他撞了餘照反賴上人的情景,想來這小叔父怕是把兩個人給搞混淆了。
“小叔父,叫人得對上號,你這随口一胡謅,叫爹聽見了不定以為是我在鬧幺蛾子呢。”龍四郎十分莊重地糾正起他的口誤來。
水生不理他,低下頭抓了龍四郎系在腰帶上的玉穗子就往嘴裏送。
“小叔父,趕緊把手松開,你怎麽什麽東西都敢吃?”龍四郎被這傻貨攪和得哭笑不得,又不好動手去搡這位小長輩,只得站在原地無可奈何道。
水生充耳不聞,歪着腦袋瞅了他一眼,水紅的嘴唇銜住雪青色的挂繩,打在右耳上的小金塞子,照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龍四郎瞧他天真的緊,雙手攏在袖子裏不氣反笑道,“這小叔父平時瞧着木不隆咚的,幹壞事的時候倒是挺機靈啊。”
阿顧耳裏聽着她四哥發牢騷,腦子裏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餘照。她看着他跟謝蘭漪站在人群之外相視而笑,那情景直到現在還歷歷在目。
“四哥,倘若有一慧秀女子心儀于你,待要如何?”阿顧道不出那愁人心事,只得曲起意來聽她四哥說教。
龍四郎聞言,炯炯有神地回過頭來反問她道,“你們女兒家的心思大多愛鑽牛角尖,難道這話裏的人就不能換做是心儀女子嗎?”
阿顧擡頭看他,往下追問道,“這又是怎麽講呢?”
龍四郎笑微微地把水生松了口的玉穗子給拽了回來,不疾不徐地向她說道,“倘若有一慧秀女子是我心儀,待要明媒正娶,冠上夫姓,迎她做我龍家人。”
“若是一世無緣呢?”
“她生時我盼她,她去時我念她,長留一雙紅喜燭,長伴一塊香位牌,這便就夠了。”
阿顧垂下眼睫,腦子裏想起了餘照,輕聲向龍四郎問道,“四哥,癡情男兒可都當如此?”
“貴在恒心。”龍四郎振振有詞道,“有些人一日當十年,有些人數十年如一日,要不怎麽說陰陽相隔最是跨過人心的一道門檻呢。”
“這便是了。”她婉轉低嘆,把後半句話壓在了心底,“阿顧啊,阿顧,這道理如此顯白,又有何不懂,如今,你可是再犟不過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