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心事(2)
是夜,餘照坐在窗下挑燈芯,用來剔牙的銀簽子剛挨上火苗,就聽見“噼啪”一聲,爆亮了燭花。燙油順着燭身滾下來,很快凝結成細細的蠟柱,恰似兩行欲滴的紅淚,往當中藏住了一抹嫣然的濃情。
“第三回。”他自顧自地喃喃低語,話一說出口,卻忽而愣住,在心裏納悶道,怪了,我想她作甚。
餘照又想,每次遇到這小娘子,總要旁生些波折出來,倒真是挺有意思。
桌上擱着糖面捏的彩兔,便是他上次從金廟門口買來的那一只。因天氣未暖,倒也不曾融化,只沾了一點薄塵,卻仍然保持着一副鮮豔模樣。
餘池把它托在手心念念有詞,“送我糖的人不在了,今年可算是自己做了一回買糖人。”
若他此刻的心事可比拟成蕩出波瀾的一池碧水,那念想邊緣必是圈在浮萍四周的點點漣漪。
他餘照不是不開竅的悶葫蘆,餘家是東縣大戶,這兩年,他的身邊不乏有上前示好的美娘子,就是餘氏也曾多次暗示他思慮終生大事。只是,他從那些千嬌百媚的美人臉裏,尋不出一張嬉笑純然的促狹面孔來。
那促狹鬼真是好大的膽子,餘氏制住了她的小姐脾氣,卻留心不到她的撒野渾性。上樹下河,釣魚掐花,把個三歲小兒放在竹簍裏背着一同胡鬧,哪有半點童養媳的乖順影子。
那時,人人都笑他有個童養媳,光腚小兒們搖頭晃腦,如唱歌謠一般樂道,“等照哥兒長大了,那姐兒就成牙齒漏風的老太婆了,不漂亮不體面,還要歪在坑上叫你端了飯菜來喂她吃,可憐可憐。”
這番話說爛了灌到餘照的耳朵裏,激得他要與阿顧作對,可偏也就只有這大媳婦兒替他出頭,把那碎嘴娃子擰的耳朵哇哇哭。
“阿照需得學乖,我且等你長大了養我哩。”她捏捏他的腮幫子笑着打趣,還要再往鼻頭上輕輕刮一下,當着是無賴極了。
後來,大媳婦兒入了黃土,世上再沒阿顧這個人,他開始念起她的好來。
餘照少時體弱多病,時有夜半高燒未退的光景。餘氏白日裏操持家事已是困累不堪,只有個阿顧衣不解帶地守在床前替他喂藥蓋被。她逢一更天,輕揉眼睛,過二更天,哈欠連天,等到三更天,撩起涼水覆面,把那濃重的困意驅散。
白軟的柔荑從大袖中滑出,恰似一塊質地溫潤的羊脂玉,小心翼翼地貼上他的額頭,惴惴地試探是否滾燙。恍惚間,餘照總覺得腮邊癢癢的,是阿照的頭發落了下來,輕輕拂上了他的面頰。
既得她疼,也得她嫌,見過她哭,也見過她笑,一如兩個人拿枕頭打起架來,轉眼也就和了好。
當鄉鄰們把落水失蹤的阿顧,從河裏撈上來,擡到餘家大門口的那一天,餘照的眼睛裏面亮瑩瑩的,像是銜着豆粒大的珍珠,堪堪就從溫軟的臉頰上滾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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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阿顧的白事過去之後,餘照落在家中無人照應,被餘氏送入了縣裏的學堂。跟他鬧哄的黃毛小兒,皆是不知人間疾苦的年紀,腳下打着拍子,手裏的巴掌拍得噼啪響。
“餘照死了老婆喽。”
“如今小白臉子在外跟人打架,可是再沒大媳婦兒幫着出頭了。”
“嘿嘿嘿,升‘棺’發財妙啊妙,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回家叫你娘給你另說個大姑娘吧。”
彼時,餘照被人推搡進了土坑,細嫩的手背在跌倒的時候,不小心被碎磚蹭破了一層油皮。他抱緊膝蓋垂下幽長的睫毛,一言不發地聽着那些瞎話,知道自己再等不來那促狹鬼了。
此後,餘照移了性,收了心,不再跑出去輕易與人起争執,得了閑空便端端正正地坐在窗前抱書本,求來心中一片清淨。餘氏只當小兒子比他大哥要強有志氣,卻不想這當中還有這樣一層因果關系。
“阿顧,十八年了,你若還投胎安在,且來找我吧。”
橘紅的燭光在白牆上微微酥顫,拉長了他的清隽身影,少年人把那糖面彩兔托在手心裏,蹙着眉頭委屈嘆道,“餘照念了你這麽久,何苦就這麽狠心,連個夢都不曾托來,可見是欺我欺得厲害。”
作者有話要說:
熱愛存稿,天天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