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柔情
春雨潇潇,石板青青,阿顧撐一把油紙傘站在包子鋪前,心焦地露出半張綿軟的小臉兒來。
徐記的蟹黃灌湯包,個個皮薄餡鮮可頂飽,一出蒸籠,熱騰騰的香氣鑽進人的鼻子,直勾腹中饞蟲。然而阿顧不為所動,她在鋪子門口伫立良久,眼睛只往街對面的孟家學舍瞟。
逢上這陰雨天氣,學舍裏用來遮光的竹簾子被拉起了半格,從阿顧的視角看去,恰巧能夠把餘照的背影給納入眼底。
朗朗的讀書聲從紅木窗裏飄出來,孟家學舍的學子們抑揚頓挫地跟在孟夫子的後面熟誦古文,形容姿态皆肅穆方正,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
這孟夫子是東縣第一講師,原先在京城做過翰林院的學士。蒙他受教的門下子弟,上至王孫貴胄下至草根平民,得以成才者不一而足,可謂桃李滿芳庭,實在令人欽佩。
而今夫子年事漸高,只欲一心遠離繁華喧嚣,已于數年前辭官返鄉,因着閑來無事,這才自辟學舍,用以教習縣內這些奮發求學的上進兒郎。
阿顧對着二排三桌的清隽身影,默默投去一道欣賞目光。她的哥哥們還只在縣設的書塾裏摞筆杆,餘照卻已提前升入孟夫子的門下求學,要說青年才俊也莫過于此了。
學舍之內,有一懶散學子坐在末排角落裏神游。他兩手撐着書本頭點桌子,在一片端正人群之中尤為顯眼。
孟夫子容他馬虎片刻,仍不見其回神,這便不動聲色地疾步上前,執起手中的教鞭,一臉冷漠地點上那位學子的桌角,把這瞌睡蟲吓得顫了一個激靈,腿彎子抖了兩抖,頓時困意全消。
“傅生,方才衆位已把今日所授的書本內容默讀了兩遍,你且與我講講這文中的‘君子’何以比作‘陶埏’?”
被喚作傅生的學子放下書本慌張站起來,睜着迷茫的大眼支支吾吾了幾句,不知把個話頭說到了雲裏還是霧裏。
周遭一片寂然,孟夫子沒好氣地觑了他一眼,擡手一指坐在側前方的餘照,開口說道,“餘照你來講。”
餘照聞言,落落大方地站起來,不慌不忙道,“回夫子的話,荀子有言,‘聖人之於禮義積僞,亦猶陶埏而為之。’此番論述基于堯禹何貴‘君子’推來,曰,‘貴能化性’。照私以為,塑君子與塑陶共出一理,皆重後事人為,故才有此說法而來。”
孟夫子捋起花白胡子點了點頭,沖他嘉許道,“融會貫通,甚好甚好。”
言罷,回頭瞪了傅生一眼,不留情面地叱道,“同為父母賞食五谷存生至今,你這十餘年的粟米可是白入肚了。若君子真可借以陶埏為之,緊着你傅生如此造作,只怕比那池塘淤泥漿出來的土偶還要不如!”
旁人聽到孟夫子這番譏诮怒罵,皆是坐在凳上大氣不出,唯這挨罵的傅生最為寬心,立在原地言笑晏晏道,“夫子息怒,莫要為了我這不做臉的動氣,傅生自領一罰,求您寬恕則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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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剛說罷,便把孟夫子擱在桌角的教鞭請到手中,攤開空着的左手,往手心裏招呼了一下狠的,只聽破風聲一過,手掌上已浮起了一道腫脹的紅杠印。
孟夫子見傅生如此覺悟,也不再與他作難,在心中掐了掐時辰,擡頭向窗外看了一眼,朝學子們揮了揮手道,“天氣怪昏沉的,今日早點散學也罷。”
學子們得到夫子體恤,紛紛起身作揖言謝,不一忽兒,就陸陸續續夾起書本往外走。哪曉得夫子開了恩,天公卻不作美,衆人還沒來得及出去,外面漸漸停住的雨又“嘩啦”一聲下大了起來。
學子們每逢到孟夫子這裏來念書,不到天明就需得跨進學舍的大門。今早出門的時候,天上并未有下雨的跡象,此刻他們被困在雨幕之前,不由得面面相觑了起來。
就愣了這一會兒工夫,那雨眼看着竟是有落如瀑布的趨勢了。衆人大嘆不好,紛紛動作了起來,或拿書本舉在頭頂,或用衣袖遮掩,也有一腳踏入雨中撒腿飛奔的,四下裏走了個精光。
“餘兄,這雨忒急,一出去非得把人給澆濕通透不可,走不得走不得。”傅生拍了拍餘照的肩膀,二人走到窗前一同望“雨”興嘆。
這兩位慧材雖在課業上面是口碑分化的高低代表,于私下卻是關系交好的學友,閑時常常一道出游小聚,倒也在彼此心中存下了一份熟稔的同窗情誼來。
阿顧昨晚同她四哥做了一番交談,回到卧房之後輾轉反側,終于正視起自己跟那前世小相公的因緣際會來。她今兒個是打定了主意要來“會一會”餘照的,可站在附近左等他不來,右等他不見,開始沒來由的有些心慌了。
徐記包子鋪的大門旁邊栽了一顆桃樹,阿顧左手撐着闊面的油紙傘,右手扶在粗糙的樹幹上,踮起腳跟朝着對面的學舍伸長了脖子。哪曉得地上濕滑,她一不留神便向前哧溜了一大步,險些摔個大馬趴。
饒是阿顧及時剎住了步子,卻是傘柄已然離開手掌,把自己拖累得身子失了重心。
她整個人跟在後面腦袋一歪,這便不偏不倚地磕上了樹幹,只聽“嘩啦”一聲響,枝搖葉動,落下一場紛紛揚揚的桃花雨。
覆于面上的細碎花瓣,像一點洋紅的胭脂悄無聲息地沁入了她的眉心。
“哎喲。”阿顧揉着額頭,吃痛地倒吸了一口涼氣。幸而桃樹還未長成參天模樣,不至于叫她撞個狼狽,就單是腦門上磕了個淺紅印,并未見腫。
餘照眼尖,只消餘光一掃,便掠到了窗外那位跟自己頂有緣分的龍家六小姐。他擡頭瞧了瞧對方那副寥落光景,忍不住在心中訝道,我回回遇到這小娘子,回回見她不安生,倒也算得上是一樁奇事了。
而站在身邊的傅生,看到那阿顧一頭撞上樹幹的拙相,忍不住手扶牆上悶笑出聲,把閑置一旁用以撐窗的舊滑竿,給“哐當”一聲碰倒在地,堪堪滑到了外面的水潭裏。
阿顧聽到動靜,循聲望去,便見餘照跟一位身形高挑的少年郎站在學舍的窗戶邊上,一個神情微妙悠然,一個眼鼻笑到打顫。
“餘兄,你給瞧瞧,那對面的小娘子是不是正怯生生地巴望着你呢。”傅生見到阿顧的目光往這邊瞟來,立刻收斂了臉上的笑态,站在原地有模有樣地清了一嗓子。
“是麽,我只瞧見了她的大膽妄為,倒沒瞧出有絲毫的羞怯之意。”餘照撣了撣袖子,微眯着一雙招搖的桃花眼,把清泠泠的目光從阿顧的身上擦了過去。
“好說好說,橫豎是個路人,倒也不便知會就是。此刻雨勢漸小,咱們且去對面的包子鋪裏,吃杯熱茶烘一烘這陰冷天氣如何?”傅生見他言語冷淡,十分及時地剎住了話題,搓了搓一雙涼手,向餘照發出邀請道。
餘照聞言,向他點了點頭,淡淡勾起了唇角,“傅兄賞光,焉有不從。”
一語說罷,二人邁步向外走去,阿顧的目光一路尾随餘照到跟前,是收也不收,就這麽直勾勾地把人給盯得不自在了。
餘照兩次三番被她牽扯,說熟不熟,說生不生,當下從旁路過就十分猶豫,不知自己該不該跟她打聲招呼。
阿顧給方才那出洋相一鬧,腦子裏跟塞了團亂麻似的。她生怕餘照擦肩而過,心中一發急,也不避嫌,直接舉着傘跟到了屋檐下,把餘照的袖子一扯,倉促地喚了一聲“餘公子”,把人給叫住了。
餘照掃一眼被她扯住的袖子,再睨一眼面前那張秀麗的小臉兒,站在原地靜候下文。
阿顧擡頭沖他一咧嘴角,雪白的軟頰上綻出兩只小梨渦,笑得很是清甜,“公子怎的這般生分,可是不認識我了?”
餘照挑起眉峰“嗯?”了一聲,不惜得跟她賣關子,心中暗道,果不其然,次次見她,次次都有名堂。
走在前面開路的傅生,回頭一看後面沒了人,出來一尋,便看到餘照跟那撞樹的小娘子待在一塊兒說上話了。
他略一發怔,随即了然一笑,十分識趣地裝出匆慌模樣,走上去拍了拍餘照的肩膀道,“餘兄,我忽然記起今日家中要有親友到訪,母親多番叮囑散學之後及時早歸,可是給倒騰忘了。慚愧慚愧,只能改天再請你喝茶了。”
餘照聽他語出突然,心中多有疑惑,可瞧着傅生那副信誓旦旦的懇切模樣,卻也無話可說,便向其拱了拱手,道了一聲,“傅兄慢走。”
這傅生是個性情中人,心道,妨人桃花不是君子作為,沖他點了點頭後,忙邁起步子不疊走了。
于是,空曠的屋檐底下又只剩下了這對前世小夫婦。
四下裏微風一吹,從包子鋪裏飄出來的吃食香氣,夾雜着濕漉漉的涼意席卷而來,阿顧福至心靈,含笑問道,“公子這般雨蓑煙笠,可缺一把稱手的魚竿?”
說罷,抖了抖手中的傘柄,臉上神氣十足。
餘照知她故意耍花樣,欲要逗他頑笑,偏不讓她遂了心願,特地做出一副不理不睬的冰冷姿态來,嘴裏無奈嘆道,“龍小姐,你究竟意欲何為呢?”
“你且取傘,我自相告。”阿顧笑眯眯地把抖幹雨水的油紙傘悉心疊好,雙手奉前,眼巴巴地瞅着餘照不得不伸手接了過去。
随即,不待他開口,往竹枝做骨的油紙傘上掃了一眼,繼續往下補充道,“月暈而風,唯恐公子近寒,礎潤而雨,憂心公子沾衣。此物事雖蠢笨,倒也方便遮風擋雨,除此之外,倒也別無他意。”
阿顧雪腮緋紅,一腔綿綿心思昭然若揭。
“關心由甚,小姐用心的很。”餘照略一挑眉,颠了颠手裏的油紙傘道,“外面雨尚未停,那小姐把這傘讓給我,自己又該如何歸家呢?”
說罷,便要把這不懷“淺”意的油紙傘給物歸原主。
“不可不可,借與你,還未用及,怎能收回,倒為辜負我的一番苦心。”阿顧機靈地後退一步,眨巴着兩顆大眼珠子沖他嘻嘻一笑,“我家哥哥就在附近的書塾裏溫書,到時候與他一道回去便可,公子勿要擔心。”
餘照看着面前那位振振有詞的厚臉皮,暗道,自己明明得了她的借,卻莫名生發出了一種強買強賣的感覺,當真叫人苦惱的很。
這邊的少年郎心緒複雜地撐着油紙傘走了,那邊的小娘子逞着無賴嘴臉,站在屋檐底下得意洋洋,由着他揣走了自己不為人知的小心思。
這油紙傘張開是一扇圓,合上是一線牽。傘字尖頭落一“人”,竹節高傍寄情深。阿顧把這“月暈礎雨”四個字分開來講,分明是暗道自己心念一動,一腔柔情覆水難收了。
餘照得了她的“小算計”渾不自知,用着那傘十分坦然。他走到半路,眼風一帶,方覺傘外雨散雲收,心裏沒來由地跟着高空一起放了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