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晉江|心中美意(捉蟲)
桂玺樓,紅妝旖旎的旦生唱罷戲文裏最後一筆濃墨重彩,坐在兩列的樂師停曲慢鑼,收攏了一場人間好夢。
待這臺上最後一幕戲落下,看客們手中的茶水已涼,黃班主抄着袖子親自出來拜謝,在滿堂叫好中開懷收場。
桂玺樓的戲場子一散,慕名而來的女眷們沒有繼續在外逗留的道理。龍夫人領着兩個丫頭避開人潮從偏門而出,欲要坐在馬車上歇神養息,而謝蘭漪意猶未盡地跑到外面的攤子上買了一把題了戲文小像的紙扇,揣在手上一路把玩得不亦樂乎。
車子途經孟家學舍,阿顧倚在窗邊單手挑簾,看到身穿素色長衫的學子們紛紛從檐下結伴而出,正是一副趕早散學的熱鬧景象。
她在人群之中凝神細瞧,毫不費力便看到心上那人正抱着書本快步走在前列。周圍學子統一是身着灰麻青的罩衫,內襯一身垂至鞋面的淺靛布褂,餘照亦作輕袍緩帶的儒生打扮。烏發似輕瀉的潑墨墜落于肩下,無簪冠旁飾,只稍一段滾了邊的白錦緞帶攏出束發,長身玉立,衣袂翩翩,憑着一腔掩不住的卓然風采,在衆學子當中甚為顯眼。
阿顧瞧見了他,那人卻慢她一拍,未及擡頭看到坐在馬車上匆匆經過的小娘子。馬車漸行漸遠,阿顧眼巴巴地盯着落在後面的餘照,忽然福至心靈,回身朝車內摸索片刻,雪白柔荑悄悄伸出窗外,用力把攥在手裏的油紙包投擲出去,不偏不倚地砸在餘照的懷裏。
因她人坐在車上,那油紙包便在空中抛出一截高高弧線,這番動作做出來實在不算小,不僅驚到了餘照,連走在旁邊的一幹學子都跟在後面有所察覺。
餘照倏然擡眼,兩人目光相接的那一剎那,阿顧趕在他反應過來之前,放下窗簾坐回了車裏,充作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馬車內,謝蘭漪在食盒裏翻找了片刻,兀自低頭納悶道,“咦,我剛剛還看到這裏有包酥糖的,怎麽一會兒就不見了,莫道是看花了眼?”
阿顧聞言赧然,不由得耳根一紅,擡手兜上風帽眼觀鼻鼻關心,不肯道出當中的玄機。
那廂餘照托着手裏的輕巧物事,卻覺捧着一塊燙手的山芋。他迎着同窗們的探究目光,下意識地就準備把東西撂開,跟自己撇個一幹二淨。可不知怎的,這心中偏就像被魇到了似的,到底沒舍得把阿顧抛給他的油紙包給丢出手去。
這副猶豫模樣落到同窗們的眼裏,以傅生為首的好事者開始圍着他起哄,“若此番抛過來的是個繡球,你餘郎君今天可要紅裳加身了。”
餘照臉不紅心不跳,雲淡風輕地道出了一聲“過獎”,不跟他們一般見識。
“餘兄表現得這般自如,果真是大家風範,倒為也讓我們來沾沾喜氣。”衆學友見他不妨揶揄,迫不及待地想把油紙包裏的糕酥搶過來分而食之,被餘照挨個把手給推了回去。
傅生不嫌事大,見此情景向同窗們連嘆三聲,搖了搖頭道,“佳人所贈,焉能辜負美意讓與旁人。”
說罷,擠到前面拍了拍餘照的肩膀道,“這小娘子先時在桃花樹下等待良久,叫人瞧着便像已然對你有意。如今又見此番邂逅,可是明證了我那猜想。餘兄,這樹上的桃花開得壓滿枝杈,卻都不及你心頭的這一朵燦爛啊。”
餘照手裏托着油紙包,不動聲色地瞟了傅生一眼,依舊不置一詞。
Advertisement
“罷罷罷,我傅生還是早日回家溫書去吧,餘兄人生得意,學業兩不誤,當真是叫人心上吃緊。”
衆學子看傅生故意做出這番眉宇落寞的心酸模樣,瞧着越發似了真,忍不住走上去調侃道,“傅生,反正你也不得夫子喜愛,不如早日退學讓你娘幫你說門親,若能三年抱倆也算做了一番事業。”
傅生抄起兩只袖子作勢啐人道,“啊呸,趕明兒我認真起來叫你們一個個緊張得吃不下飯,每至深夜非得抱着書本當枕頭才能入眠。”
“俗話說得好,這牛皮吹得響,腦門會發亮,咱們睡不着沒事,你傅兄可別提前禿了發才好。”
衆人說罷,哈哈大笑,引得傅生站在原地跳腳。
“傅兄,人哄亦哄,自讨苦吃啊。”餘照輕飄飄地吐出來一句話,微眯起一雙招搖的桃花眼,跟在後面揚起了嘴角。
“欸,怎麽連餘兄你都這麽不留情面呢,怕了怕了不敢當。”傅生自讨苦吃,連忙沖他擺了擺手,抱着書本飛也似的逃回了家。
衆學子趕完了這場熱鬧,再無甚好說道的,便也揣着書本四散開來,各自往家去了。餘照緩步停在路邊,悄悄打開手裏的油紙包,露出裏頭蜜漬甜香的酥糖來。他心情複雜地深吸了一口氣,極力掩飾內心的悸動,低聲争辯道,“不惜糧食當自悔,種粟不易,丢之不應當。”
霎時,微風卷着紅嫩多情的桃花瓣,擦着他軟粉升溫的耳垂簌簌吹過,仿佛在嬉笑他強撐在臉上的一本正經。
餘照站在原地獨自臉紅了一陣,神情嚴肅地把開了封的酥糖重新包上了紙,生怕被人窺見心事一般,鄭重其事地将它收到袖子裏去了。
回到家中,餘氏正在竈上做飯,他嫂子明珠站在旁邊打下手,一不小心把壺裏的菜籽油倒多了,惹得婆婆心疼得倒抽了一口涼氣。
“我說大媳婦,你這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饒這一下子手裏沒個知覺,可是白白耗光了兩鍋菜的油水,可惜的緊。”
明珠舊時在家當姑娘的時候,娘老子也是個愛節省的脾氣,便是油壺裏再倒不出來一滴,也要兌點水進去涮一涮。眼下瞧着婆婆的痛惜模樣,她這心裏就有些過意不去,站在竈臺旁邊局促地絞着手道,“娘,我爹上回勞人帶信來說,家裏那兩頭豬留着過節的時候宰了自家受用。我到時候讓他把肥肉割下來熬成油粑,咱們往後切碎了往菜裏一擱,可不挺香。”
餘氏此刻抄着鏟子,把裝在米籃裏的白菜急急下了鍋,手裏忙得熱火朝天的,沒能立刻領會大兒媳的心意。她擡起袖子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匆忙應道,“勞那費勁功夫作甚,你娘老子也不是手頭寬裕的人,娘家有了好的可緊着他們自己先吧。”
明珠聽了這話也不再吭聲,小心翼翼地掂量着婆婆的眼色,十分麻利地把盛菜的盤子給遞了過去。
菜進了盤子,餘氏差她去叫兒子來吃飯,明珠敬重小叔是個讀大書的,不肯輕易上前叨擾,遠隔着一道布簾站在門外向餘照催道,“小叔,且放下手頭的事情歇歇吧,娘已經開始往桌上端菜了。”
“好,我随後就來。”餘照毛筆一擱,把字帖晾上架子,恐吃飯時衣服被油污弄髒,走到屏風後面換了一身家常的舊衣裳,這才施施然往飯廳走。
桌上擺着千篇一律的素菜,只當中的一碗粉絲清湯裏可見些肉影子,卻還是前天吃剩的鹹肉幹給細切了佐的味。餘家的三口人在飄搖的燭光裏,抱着飯碗舉箸無話,默默把中午沒吃完的蒸米飯給扒拉幹淨。
“娘,我忽然想起來廚房裏還有些銀耳湯哩,可要盛出來給您當宵夜?”明珠最先吃飽了肚子,卻為着要留下來收拾碗碟,人還端坐在桌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餘氏說着話。
“這胃裏填實了飯,哪還有肚子去喝那甜膩玩意兒,且留着我明天早上過過茶點吧。”餘氏跟在小兒子後面放下了碗,想了想,一臉和氣地對大兒媳問道,“明珠,你娘過年時候送來的那顆紅參可還放在後堂的倉庫裏?”
“在呢,前幾日趕着天氣好的時候,我還翻出來曬了曬,娘可是要拿它炖湯?”明珠笑着回問道。
餘氏沖她安然地搖了搖頭,嘴裏和煦說道,“你別急着替娘忙心意,我就是忽然記起還有這麽一茬事,怕給倒騰忘了,倒為平白糟踐了好東西。”
說罷,便要起身收拾碗筷。
明珠嘴裏“嗳”了一聲,搶在婆婆前頭利落地挽起袖子,自發站起來收拾碗筷。餘氏笑而不語,趕着她去洗碗的間隙,把欲回房溫書的小兒子給叫住了。
“阿照,這會子別忙着走,我要同你商議個事。”
餘照聞言停下了腳步,跟在她娘後面走到裏間,靜候在旁等着餘氏落話。
餘氏剛要開口,想了想走過去把門給虛掩上,确定明珠短時間內不會折回來後,壓低了嗓子沖餘照說道,“我最近這心裏想了想,你大哥養在外宅的那位三房,雖是沒正經進到咱家的大門,可如今那肚子裏懷的孩兒好歹也是我們餘家的孫輩,看在這層情面上也不該往狠裏裝聾作啞……”
“那娘的意思是?”餘照聽他娘語氣這般猶豫,忍不住緊着話題跟上去問道。
“我瞧你大哥上回提起這三房的态度,不像是個要當爹的上心人,心裏頭多少有點放不下。阿照,趕明兒你找個寬松時間,替娘送點東西給你大哥那有了身子的三房補補。”餘氏在燈下映着一頭黑白半參的頭發,眼角的皺紋深刻。她坐在椅子上默嘆了一口氣,絮絮叨叨地往下補充道,“為防着你嫂子多心,我就不親自去了,你且記得忙這樁事的時候避開點人,別往外說漏了嘴去。”
餘照聽了這話,多少有些無奈。平心而論,他并不願意去摻和他大哥這些荒唐事,但聽他娘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也不好開口回絕。但思及至此,也別無他法,餘照斂了斂神色,向坐在旁邊等着應話的餘氏略一颔首,語氣淡淡道,“娘想得周全,等把東西都準備妥當了,直接過來吩咐我一聲就行。”
餘氏得了小兒子的應許,這才放下心來,着手去打點存放在後堂的好家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