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五年的時間,足夠讓他忘記一個她。
二零一二年底,師小閑在巴黎的大學生活暫時告一段落後,突然接到了哥哥的電話,希望她能回家過年,但離家五年的師小閑再次踏上國土時候,幾乎不辨南北。
***
唔。大概是走錯了。
師小閑拖着粉紅豬行李箱茕茕獨行,垂着腦袋研究紙條上的新家地址。哥哥在電話裏說是什麽路來着,長生路?她将三天前被自己不小心丢入洗衣機裏滾的紙條放太陽底下盯了盯,再盯了盯。但上面的字跡業已模糊不清,黑色的墨水像是一幅水墨畫被投入水中,墨汁頓時暈開難辨。
師小閑有些氣餒,打算電話求救,接上兩秒後,對着手機無力說:“盛澤,你的姐姐好像迷路了。”
電話那頭的人似乎一愣,繼而冷諷:“姐姐大人終于從巴黎回來了?”師小閑有一對兄弟,她走的那天,沒有告訴這個弟弟。五年的時間,更鮮少聯系,誰家攜懷着長姐如母的情結男孩,心存怨怼。
男孩口吻中的明顯诘問,師小閑只當聽不見,字正腔圓說:“我在長生路,你快來接我……”話沒說完,卻看見斜對面步出一個少年,挺拔的身姿和英俊的面容,頓時令她渾身一顫!
是他!
小閑立刻拖着行李箱躲到高高的杉樹後面,摸着胸口,心裏默默念着他的名字,言以頌,以頌,以頌,玫瑰花一般的男子。
曾經,在師小閑能跑能跳,能開口說話的時候,第一個名字并不是媽媽或者爸爸,而是那個比她大一歲的男孩,言以頌。
七歲的那年,言以頌标準的女孩臉,眼睛水潤潤的,像兩顆珍珠葡萄,粉嫩的嘴唇嘟起來,像是女孩手中被賦予生命的娃娃。每天穿着一雙塑料的小拖鞋,啪啪地滿院子亂跑。會帶着師小閑走街竄巷,召集所有的小孩發號施令:“零食,糖果,零用錢,統統交出來。”
然後,衆孩子飙淚,忍痛割愛。
言以頌用肥嘟嘟的小手一一接過,樂滋滋看着師小閑的臉,笑成一朵向日葵說:“師小閑,你整日給我做跟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給你兩顆糖做補償。”
也許長大一些的小閑會笑着默默收下來,但懵懂無知的年歲,在不知喜歡究竟為何解時,對青梅竹馬的男孩總是流露真誠,她把他遞過來的兩粒糖重新塞回去,板正臉道:“言以頌,我跟着你是以防別的女孩子觊觎你,哥哥說追喜歡的人,就要時時刻刻守着他,不能讓別人有機可乘。”
那時候的言以頌有三大愛好:愛打架,愛逃課,愛欺負晚輩。讀的書識的字沒有小閑多,聽她說了幾個生僻的字眼,只能啞口無言,發愣了許久也沒能琢磨出那句話的意思,就順着她的話說:“既然是你哥哥說的,多半是沒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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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歲的孩提不懂得什麽叫做誓言,小閑自以為以頌這句話就算作一生一世的承若,笑顏逐開問:“那學校裏的話劇表演,我能不能演你的祝英臺。”
還記得尚與感情素未蒙面的言以頌把手裏的所有珍寶交給她時,正重言詞地說:“可以,我的梁山伯的小娘子祝英臺是師小閑的。”
那一年,男孩女孩十指相扣,天造地設是一雙。
于是,在多年之後,這個小娘子依然記得那個恣意妄為的強勢男孩,迂回百折之後,不過繞成唇齒間的一句話——那是我的小相公,我的言先生。
分離五年,師小閑并沒能将那個言先生忘記。
那麽,言先生,你是否還記得跟着你屁股後面跑的笨蛋小賢?
****
想歸想念,這麽巧能狹路相逢,師小閑沒有想過,在滿滿的溫暖回憶之後,言以頌已經款步邁來,正通着電話:“許諾,你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來者不善,有話就說。”
電話那頭笑了笑:“言先生,這回決不诓你,有錢大家一道賺,哈哈,哈哈哈。”(>^ω^<)
“可以,許諾,先将我一年前借你的十萬還給少爺我,本少就不同你計較。”
“頌頌,看在多年兄弟的份上,我給您跪了。”電話那頭,嗚嗚嗚,嗚嗚嗚……
言先生笑:“許少爺別急,不用您在大馬路上丢臉,今天去師家吃飯,在師爸爸的靈位前跪一個。”
這樣的笑聲離別五年,卻猶盈在耳。
師小閑心痛,用腳踢了踢石頭,樹前的腳步聲頓了頓。小閑一傻,呃,忘記了她在躲他。于是,傻乎乎的姑娘朝左邊挪了挪,再挪了挪。
言以頌随着這一聲細小的聲音望去,握着手機的纖長五指徒然一緊。
師小閑終于回來了!?她回來的理由是什麽?
陽光下的少年寡言自問,這個理由可不可以是自己……
不知不覺,心裏的一朵向日葵悄然開放,泫然欲滴着晨露。
許諾卻冷不防一問:“頌頌,怎麽不說話?”
言以頌笑了笑:“哦,有只小貓捉迷藏。”言語輕松,展眉望着口中捉迷藏的小貓,在看見師小閑刻意的躲避行徑時,心情豁然沉到谷底,瞬間微微苦笑。
但是那只小貓呀,背負着他的思念,卻不願意見他。
師小閑知道自己敗露了痕跡,只得捂臉,糯糯地站起身,預備向言以頌招認。突然從旁邊跳出一只粉紅豬。小閑眨眨眼,仔細看看,蒙奇奇粉紅豬,咳咳,是她家的粉紅豬。可是五年了,這只粉紅豬是兒子輩還是孫子輩……
身後的聲音潤澤清越:“原來有只豬。”
小閑黑臉,默默躲在樹後,側耳傾聽熟悉的腳步離去,他哼哼唧唧唱着,原來有只豬,原來有只豬,一只心愛的粉紅豬。
原來有只粉紅豬,身體滾滾呼嚕嚕,腦袋圓圓白乎乎
……
這是小閑在高中寫的歌詞,那時候她剛剛撿到蒙奇奇,嗯,就是那只粉紅豬的名字。十六歲的以頌笑着對她說:“笨小閑今生終于見到親人了,以後叫你蒙奇奇粉紅豬。”
口吻是親人的寵溺。二十五的師小閑遠比十六歲的自己更懂得分析感情,也懂得凡事需有尺有度,多一分,寸步難近,少一毫,天涯海角。
***
歌聲随着思緒漸漸遠離,小閑吸鼻子,他他他 ,他分明曉得是她……TOT
但他大約不想見她。
小閑再揉臉蛋,矯飾心中的疼痛,拖着粉紅豬行李箱朝前走了兩步,想到以頌也回家裏吃飯,她不敢回去。
失神中,突然撞上電線杆,“砰”得一聲,小閑咬了咬牙,捂着額頭将電線杆咒了咒,回頭看見一個身影,高了她一個頭的聲音鋪天蓋地壓下來:“姐姐大人,這裏是平山路,但我剛才聽一只豬說她在長生路,你曉不曉得這只豬是誰?”
小閑将眼前的少年看着,五年不見,身高稍遜于自己的男孩徒然拔高,步入成年。她再次忽視他的刻薄,揉了揉鼻子:“師盛澤,我是你姐姐,好好跟我說話啊。”擡頭,對上褪去稚嫩的青澀,剛毅的線條繪刻了少年的臉。
小閑愣了愣。
盛澤驚訝地後退兩步,顫抖指着她:“你你你……”
小閑迷茫:“啊?”
盛澤哭:“師小閑,你怎麽變醜了……”
“……”
因為言先生的關系,師小閑在旅館委屈一夜。盛澤說:“小閑,你也不能一直躲着他,大家都是低頭不見,擡頭見的關系,你總要見他的,而且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樣,他挺可憐的。”
小閑沉默,當初是以頌說讓自己出國,他說他喜歡的人是她的同學沈若莞。那天的冷漠言語,她猶記在耳。
他說:“小閑,若莞喜歡我很久了,只是我顧忌你的感受,沒能及時作出回應。但明天她就準備注冊結婚了,我得阻止她做傻事,若莞喜歡的人是我。”
他板面孔說:“小閑,你傷筋動骨追了我二十年累不累,你不累,我覺得有些累,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樣能成為打不死的小強。”
他嘆氣說:“師小閑,你能不能放棄我?”
哥哥原本安排她出國,但她想留下來陪着以頌,卻得到這一句冰冰透涼的言語,她突然間不能接受,争取不到心上人,卻也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們在一起,然後微笑着送上祝福:白首到老,兩不分離,還是早生貴子,恩愛似漆?小閑自問做不到,灰心喪氣答應哥哥出國念書,在若莞的注冊酒席前一夜便拎着行禮離開。她也曾想過,多年後,是否能心平氣和地學張愛玲的口吻,和兩人寒暄一句:好久不見,噢,原來你也在這裏嗎?
而如今盛澤卻說以頌挺可憐。
小閑默默想,以頌大約是被若莞拒絕了。
她有點心疼。
師盛澤眉眼清澈,說:“姐,如果你還喜歡他的話,可以再追一次,反正你從前追了二十年了。”
小閑嘟囔:“喜歡有什麽用,他不喜歡我呀……”
盛澤沒有聽到,疑惑道:“你在說什麽呀?”
“沒什麽,我要睡覺了,你回去小心點。”師小閑轉身,穆然被捉住手腕,在意識到時手心裏已經多了一張卡片,她對上盛澤的眼睛,少年撓頭:“他的名片,留着吧,不是情人也是半個親人。”
小閑捏着紙條,像是握着烈烈燭芯一般疼。
過去,過去,我們将一切的不可挽回都稱之為過去。那麽以頌,我們的二十年已經過去,是否還能挽回。
名片上标注的是高級電腦編程師言以頌,并附號碼。師小閑左右把名字念了念,好像烙紅的鐵塊一般燙在舌尖。以頌他在高中的時候就對她說:“師小閑,你如果不好好學數學,只偏心語文,連大學也考不上。”“哦,你問我以後想做什麽?當然是編程啊,而且是頂尖的編程師。”以頌說這句話的時候,連眉毛都是攢了陽光的溫存。
她沒有把號碼存入手機,只将它端端正正地放在床櫃上,開取出睡衣,邁向浴室。走了兩步,覺得不放心,回來把名片塞進錢包裏,貼在胸前捂了一會兒,想到從前的那個男孩,黑發濃眉,眼睛大的吓人,還會窩在她懷裏睡覺流口水。
只是,這個男孩不屬于她了而已,沒什麽可大驚小怪的,只是不屬于她了。
師小閑拂上了眼角,有點酸澀。
洗完澡,躺在床上,窗外的星星璀璨明媚,夜空靜闌,師小閑在迷糊之際想起寝室好友的囑托,到了中國就打個長途報平安。她拎起電話,熟悉地撥着號碼,片刻後,她怯怯問:“安亞?”
電話那頭說:“是小閑嗎?”
“是,我到了,但家裏有些事,暫時在旅館住一夜。”
安亞似乎頓了頓,再囑咐:“那你一個人小心點。”
“知道了。”
“如果受了欺負,就回巴黎。”
“我家人不會欺負我。”
“我是說……”安亞小心翼翼開口:“那個言先生,你不是總盯着他的照片哭,想必不是一個好人。”
小閑笑出聲:“胡說什麽,安亞你有空想我的事,不如考慮下你的婚事。”
安亞說:“我的婚事早黃了,那小子配不上我,我何必單戀一株小草,我要成為你從前告訴我的文成武德,澤被蒼生,千秋萬載東方不敗。”
“那你哥哥不是要傷心死,好端端的妹妹變成一代魔頭。”
“他才不會為我傷心,只會為你,說實話小閑,你的言先生不要你,就和我哥哥結婚,你們也談了四年多的戀愛,彼此也熟悉,也……”
被小閑打斷:“安亞,那是假的……”
安亞糯糯:“我看着蠻像情侶……”聲音漸漸小下去,半響嘆息:“中國應該是十二點了吧,小閑你早點休息吧。”
她看了看鐘表,回了安亞。在入睡前把照片翻出來凝視,泛黃的邊角,訴說着五年的思念。
她想如果再相見是怎樣的一番情景,饒不過問一聲:這幾年,你過得還好嗎?
你有女朋友了嗎?
你結婚了嗎?
有孩子了嗎?
言先生,你曾經回憶過那個蒙奇奇粉紅豬,師小閑嗎?
作者有話要說: 那個= =有人催的話,邊寫邊發啊,每天晚上
☆、誰是誰的老婆?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師小姐的專業是國際金融與貿易系的會計學?”醫院的考核官打量着小閑,嚴肅問。
“是的。”
“有會計上崗證嗎?”
“有,是今年的。”小閑緊張。
考官點頭,稱好,再眯眼笑問:“那請問,你是華昱游戲公司的總裁,師盛軒的妹妹?”
“呃,嗯,是的。”小閑減慢語速,聲若蚊蠅。
考官眯眼:“需要進行一星期培訓,沒問題的話,今天領一件醫院的工作服。”
小閑點頭,中規中矩和考官寒暄兩句,轉身離開。挨到門邊時重重呼出一口氣,在巴黎的時候她也打過工,屢試屢敗,屢敗屢戰。每次面試都需要把自己捯饬成無所不能的超人。如果超人能打得過小強,鬥得過蟑螂,她就必須跑得過火箭,出神入化過神仙。但凡自己不會的項目,要說會,但凡自己會的項目,要說堪比某某領域的比爾蓋茨。
面試人員剛才考究了她許多專業問題,但最後的那句話,她沒有料到。腦子飛過無數可以對哥哥發脾氣的理由,最終基于兄友妹恭這座高聳入雲城牆,令腦中那架尾翼着火的飛機壯烈犧牲。
但同她一起面試的人顯然不能理解,背着她讨論:“她是師盛軒的妹妹?”
一個驚訝:“師盛軒原來有妹妹嗎?”
前一個說:“聽說五年前出國了。”
後一個疑惑:“因為五年前的那場爆炸嗎?她是受傷了才去國外治療的吧。”
爆炸嗎?
師小閑抱着對八卦近而遠之的感情,本欲離開,卻被爆炸一字眼釘住雙腳。國內的這樁事她從報紙上略知道一些,好像是酒吧毆鬥引起的意外事故,死傷累累,大多人聽了要唏噓兩聲。只是這件事和她沒有關系,在事故的當天,她恰踏上了中法的航班。他們卻能把她和這件事聯系起來的,師小閑扪心覺得這就像天方夜譚裏的阿裏巴巴與四十大盜般傳奇。
姑娘們的探讨還在繼續,但卻換了話題,前一個正拿羨慕口吻妝扮成花兒的癡貌:“但不管如何,她是師總的妹妹,應該同住一個屋檐下的吧。師盛軒是多少女孩心裏的金龜婿。”
後一個略帶妒忌:“對呀對呀,她能借到師總這棵柳樹做庇蔭,任何工作都是馬到成功,面試只是過個場子。”
師小閑摸摸發冷的耳根,以為世界上的每個姑娘可能沒有當《功夫》裏面的包租婆的潛質,但一定能成為出色的愛情小說家。
***
工作的事告一段落,師小閑離開八卦的泉眼,從醫院的二樓旋梯而下,拐角的瞬間,卻被叫住。
“小閑你回來了?”
師小閑一愣,不知所措地看着若莞朝她走來,手裏還抱着一個寶寶。
若莞來回打量她,悶聲說:“小閑你在外面吃苦了。”
唉?她怎麽看出來的?
“嗯,還好,也沒吃多大的苦……”
“你的頭發都成一窩雜草了,皮膚粗糙,我十步開外就能看見你的黑頭。”
“……”小閑黑線:“托您的火眼金睛,蜘蛛精原形畢露了,我可以和你沆瀣一氣,共謀唐僧肉。”
“唐僧肉不用了,我的寶寶要吃奶粉,你送我幾罐吧。”若莞腆臉笑。
“……”師小閑盯着寶寶,哧溜溜的眼睛轉了轉,她笑:“能不能給我抱抱。”
若莞笑了,說好。
小閑接過胖嘟嘟軟糯糯的身子,眉眼塗色,用手指戳了戳他的鼻端,扮鬼臉,吐舌頭,皺鼻子,我是師小閑,小閑姐姐。
軟糯糯的寶寶瞪大眼睛,突然,突然被吓住了,眼淚汪汪的,是怪阿姨,怪獸阿姨。
小閑暈+﹏+,是姐姐,姐姐。
若莞被逗笑,把哭得天崩地裂的淚人兒接過來,拍着背哄,唱搖啊搖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小閑羨慕:“你的寶寶很可愛,眼睛大大的,皮膚白白的,吹彈可破!”
若莞憐愛地說:“時光不饒人,小閑你小時候的皮膚也是吹彈可破的!”
“……”
“若莞。”
“啊?”
“能不能不要這麽毒。”
若莞抱着寶寶的姿勢一頓,捂着肚子笑。小閑覺得,如果若莞手裏沒抱着一個輕拿輕放的‘易碎品’,很可能直接躺在地上,笑得死去活來,死去活來。
小閑撓頭,吞吞吐吐道:“唔,是跟着言以頌學壞的吧……”
若莞的眼底光彩四溢:“是啊,就是他帶的。”
試探有什麽結果嗎?得到的回答只是令自己加倍傷心吧。
小閑酸了酸鼻子,覺得自己真是不負蒙奇奇粉紅豬的名號,蠢夯不堪,怎麽會相信盛澤的片面之詞,若莞分明和他在一起啊。
電光火石之間,她突然遭到醍醐灌頂,睖眼看着若莞懷裏的易碎品,仔仔細細的對比:眉毛有三分像他,鼻子,好像也有三分像他,眼睛圓不溜秋,明眸善睐的,有十分的像!
心好像被一塊石頭重重壓着,連呼吸都帶有三分困難。
“小閑,你的臉色有些不對頭……”若莞盯着師小閑,自從剛才對話結束,小閑盯着孩子的幾分鐘裏,眼眸漸漸褪去亮色,白皙的皮膚卻爬上深谙的綠葉素顏色。
“哦,沒事,今天忘記吃早飯,血糖有些低。”小閑睜眼說瞎話。
“要不要吃點東西,現在十一點,醫院的食堂也開了,一起去吃個中飯?”若莞好心建議。
小閑仿若沒聽見,擅自把心遺落在回憶的河水裏,慢慢沉澱,沉澱。
師小閑平生沒什麽愛好,能焙茶煮酒,閑看花開花落,捧一卷古老的書冊,再吃一口零食,就是平生最大的心願。當然前一句文藝話向來被認識她的人自行過濾,然後綜上總結:師小閑此女子,美貌不及似水流年,勉強入眼,身材不比游龍翩鴻,尚對得起路人甲乙丙丁,而抛開這些,從本質上入手,師小閑這輩子就是一枚吃貨。
而她作為資深的吃貨,卻沒職業操守,吃與不吃全按心情作數。假如考試的成績不夠理想,達不到她所預期的分數,心情低落至深井,她便将自己變成一只青蛙,窩在井底不出來。
高中的時候,言以頌就好言相勸過她:“小閑,踏進高中後,每個星期就有一次周考,每個月就有一次月考,每年期中期末兩次總結性考試,到了高三天天考一次。你每次都達不到你所謂的理想分數,那麽索性不吃飯,修煉成仙了是吧。”
她還在沉疴的分數裏劃船,聽不進以頌說的,受了少年心性的驅使,別扭地以為這是以頌的嘲諷,便嘟嘴和他擡杠:“不是,我最近減肥了,不吃。”
“茲爾蒙奇奇粉紅豬,衆所周知,乃吃貨一枚,今日減肥絕食?”言以頌真正地冷嘲熱諷,“師小閑,你是吃飽沒事做吧,诓騙誰呢。”
“有防僞标志,也有防盜鏈接,絕無虛假,盡請入信。”小閑理直氣壯。
“多說無益,到底吃不吃。”他生氣。
“不吃。”她堅持到底。
“你真的不吃?”
“不吃不吃,就不吃。”她自立壁壘,一錘定音般的肯定。
言以頌停頓一秒,嘴角浮笑,帶着愠色:“好,随意,但你餓了別來找我,我曾經給過豬糧,你要吃就和蒙奇奇去搶。”
蒙奇奇哼哼,死守豬糧。>﹏<
***
随意,放縱,但別來找我。
小閑目送他的背影絕塵離去,轉角處無風吹動。她握着鮮紅的數學分數,仿若捏着心髒,59,差了一分,僅僅一分的距離,是不是就轉身天涯?
***
“師小閑!”
音色極亮,帶着哭腔。
師小閑終于被拉回現實,望見的是若莞略然水色的淚眼,不明道:“若莞你怎麽哭……”
了字還在舌尖盤旋,就被若莞急切地打斷:“你在想什麽!喊你你也不理我,臉色越來越差!我究竟說錯什麽了?”她跺腳,哭得很兇,手中的易碎品跟着哭。
一時間,醫院的接待廳裏哇哇嗚嗚,雞飛蛋打,千百雙眼睛犀利地将三人一凝。
師小閑的背脊一僵!⊙﹏⊙
“若莞,我我我,我錯了,別哭了,還有你的寶寶也哭了。”
若莞抽泣,寶寶跟着抽泣。
“真的沒事了?”
“嗯。”小閑不好意思,嘴角慢慢笑開,“讓你擔心,想到高中的時候,和以頌拌嘴的情景。”言畢,突然發現不适合在他現任老婆面前提到從前兩字,即便她們曾經是能互剖金蘭語的金蘭契。
“怎麽不說了?”若莞哄着易碎品,擡頭疑望她。
“肚子餓了,你不是說要吃飯?”小閑潛移默化。
“哦,對,再等等,以頌就快回來了,他在拿寶寶的化驗單。”說着,若莞四處瞟着言以頌的身影。
“哦,拿化驗單啊,他生病了?”小閑沒發現關鍵處,傻傻得盯着易碎品。
“小小的發燒。”
小閑點頭,還好不是大病,這麽可愛的孩子。
待過了片刻,回到吃飯的話題,她驀然意識到自己漏掉關鍵字眼,瞪大眼睛驚吓道:“你,你是說,以頌帶你們來看病的,他現在在拿化驗單,等一會兒就來和你們彙合?”
若莞一怔,對小閑的問題有些莫名其妙,“是啊。”而後有一個想法立即浮現在腦中。
師小閑是什麽時候從法國回來的?難道她和以頌還沒見過面?!
若莞也驚訝,剛要啓口開問,小閑支吾着說:“若莞啊,你看醫院的食堂也不大,要不下次在吃吧,我現在也不是很餓。”
“……”
“那麽,下次見……”
“……”
若莞來不及留住她,師小閑已經邁出了五步。
但蒼天開明如斯,師小閑沒能逃過相遇的一劫。
言以頌在三步外,同樣木愣愣地望着她,筆挺的灰色西裝首開先河,把一切紛雜的亂音抛諸于背景,是小閑記憶力的溫暖顏色,淺淺綻開:“噢,師小閑,原來你也在這裏。”
***
她不是故意要和那一家子人同坐的,她以師小閑這三個字來發誓。
>﹏<好難過,好難過。
她看着若莞嚼碎魚肉,一口口給易碎品喂下去。仔仔細細,柔柔淡淡,當媽的女人,确實不一樣了。
言以頌把盤子裏的紅燒肉挑肥揀瘦一番,逐個給小閑夾過去:“看別人做什麽,吃飯。”
小閑咬着筷子,使勁給他遞眼色。
你老婆在那裏喂孩子!你來給她夾什麽菜!太不知好歹了,分明是要宛若誤會她橫刀奪愛,離間計!
但是,好像被奪愛的人是她……
猶記得若莞第一眼看見以頌的時候,雙眸發光,抱着小閑的脖子,發出高中女生應有的花兒聲音:“小閑,我們組建個以頌粉絲團好不好,誰都有全力喜歡校草,你不能獨吞。”
如果是八年後的她,大概會同意若莞這個荒唐的建議,大度地與別人分享一個神聖的男孩,the holy boy,言以頌,她曾經一遍一遍地寫在日記本上句子,This holy boy of mine。
但那時的她沒有同意,同若莞吵了一架:“若莞,言以頌是我的就是我的,我和他在一起二十年了,你們怎麽比啊。”
若莞怒:“師小閑你重色輕友,沒良心,小雞肚腸。”
“就沒良心,就小雞肚腸,毛爺爺說愛情不能分享的。”
“毛爺爺沒說過這句話!”
“……”
想到此處,小閑深入白日夢般傻笑起來,猝不及防遭到一個爆栗,她捂着頭看肇事者,他将臉冷到極點:“若莞剛才說你沒吃早飯,有些低血糖?”
嗯?若莞什麽時候在她眼皮子底下說的!
“這個……”小閑尴尬,她一時編出來的幌子,要怎樣自圓其說。
言以頌說:“還記不記得我高一的時候跟你說的話,如果你再不吃飯……”在中間停住,他一時發懵,怎麽會丢出這個丢臉的問題,萬一她将曾經快樂和傷痛一起丢在法國怎麽辦,萬一她在法國尋找到幸福怎麽辦,萬一她真的忘了怎麽辦?
他該怎麽背負着思念,獨守她看不見的風景。
言以頌落寞地放下筷子,再沒心思歆享美味。
師小閑卻回憶那件事,和中飯失之交臂的那天,下午第一節課就是體育課,考核八百米的考試課。
因為缺了一頓中飯的緣故,她的低血糖一犯,便直接暈倒在大太陽底下。
後來聽說是以頌背着她奔去醫院的,為此還闖了校門。那個人生記錄完美的男生從此在前途無量的潔白紙張上,添上了不可抹去的污點。
是因她而留下的污點。
師小閑心痛了,拉着苦巴巴的臉說:“記得,我醒過來的時候,你兇着一張殺人的臉,指着我鼻子罵‘師小閑,你這輩子再因為不吃飯而暈倒,索性死了算了吧’”她繪聲繪色地演繹,眼底盡是自己看不見的絢爛煙花。
原來還記得。
還記得。
就好。
言以頌默默高興,繼續勤快地替那個令他快樂的源泉夾菜。
師小閑聲情并茂地演講完,發現飯碗裏徒然多了一座小山丘,簡直能和《九品芝麻官》裏的那一幕相提并論。
小閑瞥了瞥若莞,她依然再認真地做母鷹喂食,便不動聲色地扯了扯以頌的衣角,小聲說:“你老婆孩子在這裏,你卻給我夾菜,膽子也太肥了吧,不怕回去家法伺候啊?”說完抖了抖肩膀,表示之後的情況慘烈,令人不禁駭然。
老婆孩子?
言以頌震驚,頭一次不知道該把五官塑造成哪個形狀,來嘲笑這個離開他五年,思念她五年,卻誤會他是別人老公的女人!
“是誰告訴你若莞是我老婆的。”
“……”小閑神色郁郁,有些低落,“五年前,你說要把若莞追回來的。”
以頌的表情茫然,半晌,突然想起來還真有這麽一回事。
咳,那這算不算是她在吃醋?
以頌在小閑看不懂的情況下,綻開一朵大笑,眉眼山水寫意,亮着眸色想解釋,卻被許諾殺豬一般的聲音打斷,尖叫着沖着若莞而來。
小閑聽清楚了,許諾說的是老婆,他叫若莞老婆?!她一不留神,把這個問題抛出來了……
若莞奇怪道:“不然呢,你以為我是誰的老婆……”一猛子意識到什麽,笑了出來:“你以為我是以頌的……”然後,笑得死去活來,天荒地老,恩恩愛愛不分離。
許諾在一旁聽了片刻,腦中靈光一閃,拍案奮起,指着言以頌的鼻孔罵道:“言以頌,虧我把你當兄弟鐵哥們兒,你竟然搶我的老婆!”“……”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師小姐的專業是國際金融與貿易系的會計學?”醫院的考核官打量着小閑,嚴肅問。
“是的。”
“有會計上崗證嗎?”
“有,是今年的。”小閑緊張。
考官點頭,稱好,再眯眼笑問:“那請問,你是華昱游戲公司的總裁,師盛軒的妹妹?”
“呃,嗯,是的。”小閑減慢語速,聲若蚊蠅。
考官眯眼:“需要進行一星期培訓,沒問題的話,今天領一件醫院的工作服。”
小閑點頭,中規中矩和考官寒暄兩句,轉身離開。挨到門邊時重重呼出一口氣,在巴黎的時候她也打過工,屢試屢敗,屢敗屢戰。每次面試都需要把自己捯饬成無所不能的超人。如果超人能打得過小強,鬥得過蟑螂,她就必須跑得過火箭,出神入化過神仙。但凡自己不會的項目,要說會,但凡自己會的項目,要說堪比某某領域的比爾蓋茨。
面試人員剛才考究了她許多專業問題,但最後的那句話,她沒有料到。腦子飛過無數可以對哥哥發脾氣的理由,最終基于兄友妹恭這座高聳入雲城牆,令腦中那架尾翼着火的飛機壯烈犧牲。
但同她一起面試的人顯然不能理解,背着她讨論:“她是師盛軒的妹妹?”
一個驚訝:“師盛軒原來有妹妹嗎?”
前一個說:“聽說五年前出國了。”
後一個疑惑:“因為五年前的那場爆炸嗎?她是受傷了才去國外治療的吧。”
爆炸嗎?
師小閑抱着對八卦近而遠之的感情,本欲離開,卻被爆炸一字眼釘住雙腳。國內的這樁事她從報紙上略知道一些,好像是酒吧毆鬥引起的意外事故,死傷累累,大多人聽了要唏噓兩聲。只是這件事和她沒有關系,在事故的當天,她恰踏上了中法的航班。他們卻能把她和這件事聯系起來的,師小閑扪心覺得這就像天方夜譚裏的阿裏巴巴與四十大盜般傳奇。
姑娘們的探讨還在繼續,但卻換了話題,前一個正拿羨慕口吻妝扮成花兒的癡貌:“但不管如何,她是師總的妹妹,應該同住一個屋檐下的吧。師盛軒是多少女孩心裏的金龜婿。”
後一個略帶妒忌:“對呀對呀,她能借到師總這棵柳樹做庇蔭,任何工作都是馬到成功,面試只是過個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