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天乙的目光仿佛帶了灼人的溫度,燙得張澤心頭發緊,眼神一閃,不由錯開視線,本能地搖頭:“不,沒什麽。”
客棧裏怎麽這麽安靜?
谷清風呢?
店老板呢?
為什麽他只聽得見心髒在胸腔裏一下一下砰然跳動的聲音?
為什麽他只看得到天乙映照在地上的那一抹身影?
“張兄?”
收好店家給的鑰匙,谷清風回身想要招呼張澤他們一起去找房間,卻看到那兩人擠擠挨挨站在一處,不知在幹什麽。
天乙看起來還算正常,可張澤目光凝滞心不在焉,盯着地板不知道在想什麽。
這種明明不說話,甚至看都沒看對方,可就是讓外人莫名退散的感覺……谷清風邁出的腳剛擡起又收回,覺得自己剛才的那聲招呼有些不合時宜。
張澤恍如大夢初醒,欲蓋彌彰地一頓猛咳,磕巴地問:“什、什麽?”
谷清風晃晃手中的東西:“房已經開好了,這是鑰匙。天色已晚,張兄不如先回房收拾東西,等收拾好了,今晚我請客,我們一起吃頓好的。”
“诶?這怎麽好意思……”張澤這才想起,開房的錢好像就是谷清風墊的,“天乙,你……”
沒等他說完,谷清風一把将鑰匙塞進他手裏,搖着扇子上樓去:“你和天乙慢慢聊,我先去找阿青。”
那架勢,渾身上下都寫滿了“爺不差錢”這四個大字。
張澤其實有錢,嗯,準确的說,是殷宇成其實很有錢。
也不知道這人曾經是幹什麽的,張澤在他留下的小木屋裏翻出好幾疊面額超大的銀票,和塞在各個犄角旮旯裏的碎銀,雖然比不上谷清風,但也使得張澤不必為了生計發愁。
不過,谷清風是好意,他倒也不必強行算得那麽清楚,大不了,今後找機會把這頓飯請回來就是。
捏着泛涼的銅質鑰匙,張澤真有了那麽點行走江湖的感覺。
所謂江湖,不就是義氣相交,快意恩仇嗎。
“主人……要搭谷公子的車,一同前往江南?”
天乙的聲音細若蚊蠅,卻叫張澤聽得一清二楚。
他詫異地看一眼天乙,兩人離得這樣近,天乙竟用了傳音入密的功夫。
傳音入密,以內力引導聲音,傳遞到特定的人耳中,是防止隔牆有耳的好辦法。
天乙在防誰?
這個念頭在張澤腦海中一閃而逝,他同樣運起傳音入密:“正好順路,我又和谷清風聊得來,有何不可?”
再者,平安縣城實在是太小,他不認為這裏會有賣馬匹馬車的地方。
這番回答讓天乙肉眼可見地繃緊表情,顯露出些許憂心:“谷公子并非善人,請主人多加小心。”
“我記下了。”自家影衛的話,張澤不會不聽,更別提天乙特地提醒,只是……張澤眼睛一轉,實在抵不住好奇心,問,“你認識谷清風?”
否則怎麽會做出這樣的警示?
可還是那個問題,天乙是系統送的“新手禮包”,自出現起就一直和他在一起,去哪裏認識谷清風去?
迎着主人探尋的目光,天乙緊抿着唇,攥緊掌心。
不是不知道貿然的提示會引來主人的懷疑。
主人的疑問他沒有辦法回答,但他寧願自己陷入這樣進退兩難的處境,也無法眼睜睜看着主人重蹈覆轍而不做任何努力。
天乙低垂下眼簾,松開手掌,緩緩曲膝,直挺挺跪在冰冷的地上,沉默不語。
沒想到會等來這樣的反應,張澤愣了一下,調動自己本就不多的腦子,努力想了想:“不想說?還是不能說?”
天乙将腦袋埋得更低,幾乎要埋進胸裏。
于是張澤懂了:“是不能說。”
他暗斥一聲,狗系統,成天不幹人事,就知道欺負天乙。
雖然不清楚原因,但推到系統頭上準沒錯。
張澤手上用了分力,把人從地上拽起來:“不能說就不能說吧。你的話我記下了。走,收拾收拾屋子,準備吃飯吧,我快餓死了。”
說完,他一馬當先往客房走,也就沒看到,在他身後的天乙非但沒有放心,反而越發擔憂起來。
為了方便趕路,張澤他們的行李只有大小兩個包袱,是以雖然比谷清風上去的晚,收拾完也能在門口碰上。
“谷兄,你那邊沒事吧?我剛聽到你房間好大一聲動靜。”
習武之人耳清目明,客棧的房間又不隔音,張澤被驚得差點沒拍碎屋裏唯一的木桌。
“驚擾到張兄,真是罪過。”谷清風無奈地搖頭,“不小心撞倒了椅子,讓張兄擔憂了。”
他人私事本就不便多問,見谷清風等在門口,估計是有事情吩咐青影,張澤帶着天乙先走一步。
目送他二人離開,谷清風活動一下隐隐泛疼的手掌,白玉扇在手心一下一下地敲,過一會兒,似乎是等得不耐煩了,索性扔下青影,先行離開。
又等了一會兒,四個人湊齊,能開飯了。
谷清風不差錢,命店家有什麽好吃的好喝的盡管上。
青影本想站在一旁服侍,奈何張澤已經拉着天乙坐下,只他一人站着實在別扭,谷清風自認不是什麽死守規矩的老古板,沒那麽多講究,幹脆把人按在椅子上,湊個四人桌。
“客官,您的菜都上齊了,慢用,慢用。”店家笑呵呵地放下最後一道紅燒魚,自個兒跑去櫃臺後,趁着空閑一筆一筆地算店裏的賬務。
谷清風頗為挑剔地戳戳自己碟子裏的豆芽菜,眉毛挑得老高。
說到底,平安縣城只是個小縣城,沒有山珍海味,沒有大魚大肉,所謂的“豐盛飯菜”也只不過是多做了幾道家常菜,再添一條時鮮的魚。
能接受一路幹糧白水的谷清風到了這個時候,倒是開始講究起來,左右不肯下口。
直到青影将一塊剃了刺的魚放進他盤子裏,才抵不過香氣,勉強嘗一口,然後,一發不可收拾。
桌上多了個搶飯的人,立刻吃飯如打仗,就連飯菜都陡然香了不少,以至于這一桌四個人,明明有三個都是一流的武林高手,愣是等酒足飯飽,才發現外面居然在下雨。
夏日的雨多得是電閃雷鳴,來勢洶洶,恨不得昭告天下,而少有這樣淅淅瀝瀝,只是自顧自地下。
本就臨近夜晚的天空陰沉下來,潮濕的空氣彌散在客棧。
落雨之下,行人匆匆歸家,于是原本還算熱鬧的街道就此安靜下來,在雨聲中愈發顯得空寂。
蕭蕭雨聲起,更添一分憂。
于是,在這個稍顯寂寥的時候,點一壺燒酒,并一碟下酒小菜,再叫來懶懶撥弄算盤的店老板唠幾句家常,再合理不過。
店家倒也爽快,另往桌上加了一盤炒得噴香的花生。
一口酒一口菜,再來一粒花生米,好不惬意。
張澤舉起酒杯,湊到鼻子跟前嗅一嗅:“老板在這兒呆多久了?”
圓臉的店老板眯着眼睛算算日子,算完,自己都帶了點感慨:“我自小就在這兒長大,到如今,差不多有五六十個年頭啦。”
五六十年,已經是半只腳入土的年紀。
谷清風撿了一粒花生,扔進嘴裏,嚼完滿意地微微點頭:“聽店家的話,你祖上不是這兒的人?”
“這位客官有所不知,”店家拱手道,“我爺爺原是蜀南的農民,靠着一畝三分地養活全家老小,日子雖然艱苦些,倒也能過得下去。”
一聽有故事,張澤把酒一口悶了,然後拿起酒壺給自己斟滿,追問:“然後呢?”
店家苦笑一聲:“然後,城裏的大老爺征的稅一年比一年多,辛辛苦苦種了一年的糧食,一大半都被當官的拿走,家裏就窮的揭不開鍋了。”
講到這兒,店老板苦澀地搖頭:“征稅也就算了,還正好碰上大旱,缺水,莊稼養不活,都枯在地裏。我爺爺正愁着呢,大老爺派人來我們村,說是要征壯丁去修什麽……修什麽……”
到底是很多年前的事兒,店家有些記不清:“修什麽房子。我爺爺沒辦法,就帶着一家人離開蜀南逃難,一路逃到這兒。”
王朝興替,最苦的總是百姓。
張澤剛想着安慰幾句,店老板已經振作起來,換上一副輕快的表情:“現在就好過多啦。我像我兒子那麽大的時候,新來的大老爺派人修縣城,我爺爺趕上好時候,在縣裏開了這家客棧,攢了點錢,給我取了個媳婦,還生了個兒子。”
張澤想到那個一見面就誇谷清風“貌美如花”的店小二。
谷清風明顯也想到了,頓時臉色有點黑,語氣也是難得的不客氣:“就是那個小鬼?”
店老板連連賠罪:“我家小子性子皮,學了兩句文绉绉的話就到處用,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知道谷清風不是什麽小氣的人,張澤揶揄地跟着勸幾句:“谷兄,不如就算了吧。”
谷清風沒好氣地瞥一眼胳膊肘往外拐的張澤,再開口時,确實不見了方才刻意為之的惱怒:“那小子,是油嘴滑舌了點,可也機靈的很。好好教養,多半能成些氣候。店家有個好兒子。”
兒子被誇的店家樂呵呵地笑道:“哈哈,我這些年也攢下一點錢,準備過幾天就把小子送到私塾先生那兒去,說不定将來能考個功名。”
“哦?那就祝老板心想事成,早日達成心願。”張澤舉杯,然後一口喝幹。
店家自釀的酒,氣味沒有那麽醇厚,喝起來也沒有那麽辣,聞着只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喝起來微甜,比起酒,更像是前世的飲料。
張澤抵不住這種味道,一杯一杯往下灌,不知不覺就喝空了一壺。
得到祝福,心情大好的店家又拿來一壺酒,推到張澤面前:“現在能有這好日子,還得好好謝謝前一位聖上。要不是他老人家心腸好,把我們這些老百姓放在心上,時時關心,別說送小子去念書,我這一家子怕是還在喝西北風呢。”
谷清風夾了一筷子腌菜。
“怕就怕呀,好人不長命吶……”店家遺憾地嘆一口氣。
谷清風被酸得直眯眼睛,惹得青影擔憂地看過去。
他擺擺手,示意自己沒有事。
青影把花生米往自家主人的方向推了推。
“我們這兒的人都念着那位聖上的好,逢年逢節都祭拜祭拜他老人家。當今聖上也是個好人,前不久還下了命令,讓縣老爺少收了不少稅。縣城裏家家戶戶都立了長生牌,就盼着當今聖上能長命百歲。”
後面店家還說了什麽東西,可惜張澤模模糊糊只聽了個大概。
這酒喝起來不上頭,可後勁十足,又十分綿長,現在酒勁上來,他看什麽都帶着重影,搖搖晃晃看不真切。
可酒還沒喝夠。
張澤眼睛迷離地拿起酒壺給自己斟酒,撒在桌上都不知道。
“唉……”
一聲近在咫尺地嘆息穿進他的耳朵裏,張澤迷迷糊糊地看過去,居然還認得人:“天乙?”
緊接着,他握在手上的酒杯被換成溫水,有人附在他耳邊,低沉的嗓音沉穩有力,帶着不曾言明的擔憂:“主人,您不能再喝了。”
張澤心生親近,只管對着天乙嘿嘿傻笑,還不忘反過來倒過去念他的名字:“天乙……嘿嘿……天乙……”
“主人不勝酒力,在下送主人回屋,恕主人失陪。”天乙扶起醉的不成樣子的人,向在座的人賠禮。
谷清風忙催促道:“快去吧,照顧好張兄。”
一只手穿過他的腰間,将他整個人架起來,慢慢往房間走。
張澤晃晃不甚清醒的腦袋,安心地倚靠在天乙身上,眯起眼來,借着昏黃的燭光側頭看去。
天乙冷硬的側臉在暖色的微光中柔和了原本的肅殺,添了一份難以言喻的溫柔,讓他怎麽都不舍得移開視線。
直到身體被妥帖地放置在柔軟的床上,修長有力的手掌輕柔地擋在他的眼前,為他遮去晃眼的燭火。
“主人,願您一夜安眠。”
這仿佛是一句入夢的咒語,張澤放松精神,即将陷入沉睡的意識中,映照出天乙一閃而逝的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