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五年
趙舒宜輕輕一聲嘆息, 眼神中有一絲無奈和不贊同。心知必是常嫔說了什麽,女兒看向自己的目光才會充滿愧疚。
她不希望看到這樣的女兒,也不想讓那些不堪坦露。那些事情并不光彩, 縱然有足夠的理由, 卻依然是一件令人難以啓齒之事。
“宓宓,不要問。”
就算是知道了, 也不要再問。
這是她最後的尊嚴。
蘇宓沖過來,一把的住她,“對不起,媽媽。”
她撫摸着女兒的頭發, 仿佛這兩世不過是一場夢。過去的一切近在眼前,她像是抱着年幼的女兒。
“宓宓,你不用和媽媽說對不起,是媽媽對不起你們。”
“不是的, 媽媽沒有對不起我們。我都知道了, 你之所以留在宮中就是為了她。是我之前誤會你了,我真是太不應該了。”
母女二人緊緊相擁, 這是蘇宓曾經幻想過的情景。她突然覺得好難過,難過媽媽經歷的那些事, 心疼媽媽這些年的不易。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麽,趙舒宜道:“不必為我難過,更不必為我不平。我得到過這天下最讓人羨慕的盛寵, 享受過世間最頂極的錦衣玉食。我不曾受過折磨, 在世人眼中我生有所值,死得其所。就算我如今隐姓埋名,我還是過着衣食無憂的日子。”
“媽媽…”
激動過後,趙舒宜替女兒擦幹眼淚。左看右看像是怎麽也看不夠, 當年那個在她懷裏咿咿呀呀的孩子,如今都嫁人了。
“忠親王府家風清正,司馬延世子也是難得的一表人才,關鍵是人品不凡。媽媽不盼別的,只盼你以後過得好。”
“他确實很好。”蘇宓道:“我一定會好好生活的。可是媽媽,你以後真的要一直待在這宮裏嗎?”
趙舒宜眼有落寞,“每個人都有自己選擇的路。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我當然要一直走下去。我是一個死去多年的人,絕不可能再有重見天日的那一天。有常嫔照顧我,我過得還算舒心。将來晔兒長大了,你們姐弟倆能相互照應,我就放心了。”
“媽媽,那你有沒有想過…”蘇宓沒有說完,她知道媽媽肯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趙舒宜當然聽懂了,聞言是淡淡一笑,“自古以來,出身皇家的男兒哪個不想成為那天下至尊。一旦坐上那把龍椅俯視天下,手中掌握的是最至高無上的權勢,要人生便生,要人死便死。擁天下美人在懷,享盡天下美味珍馐。但是身為母親,我卻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為那人上人。因為那意味着一輩子永不盡的心術算計,必将成為世上最孤獨的寡人。”
她歷經兩代帝王,看得比誰都通透。先帝看似寵她,實則以她為棋。今上看似鐘情于她,卻視她為私人禁脔。他們高高在上坐擁天下,不過她卻覺得他們實在是可憐。他們在算計他人之人,亦不知後宮妃嫔齊齊在算計他們。
你來我住,你圖我色,我圖你權。你像逗貓狗似的今日寵着這個,明日寵着那個,豈不知這些貓狗心心念念從你身上咬下一塊肥肉來。
“我只希望你們這輩子過自己想要的日子,平安開心才是最好。”
“如果萬一晔兒以後…”
“那是他的人生,是他的選擇。”
一陣沉默,這個話題終止了。
趙舒宜細細問起她在王府之事,比如忠親王妃待好如何。母女二人低低交談,氣氛一時間變得溫馨而美好。
直到外面傳來動靜,蘇宓不得不離開。
出了聽語宮,她再看這牢籠似的宮殿,忽然覺得溫暖了許多。這裏有她最親的親人,有她的媽媽還有她的弟弟。
假山那邊才有什麽東西晃過,她立馬就認了出來。
李晔背着手老氣橫秋地踱着步子出來,“宓姐姐。”
這個孩子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們的關系,難為他這麽小的年紀還能有這樣的城府。她突然心中澀澀,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好些憐愛。
他歪着頭,“宓姐姐是來取新方子的嗎?”
“是啊,我取了一張最新的方子。”蘇宓道:“這張方子我很是喜歡,原來一切都是我想錯錯了。”
“宓姐姐,你都知道了嗎?”他小小的臉上似乎有些激動。
蘇宓點頭,“我都知道了。我想我們的蛋糕鋪子以後生意會越來越好,做出來的東西會越來越好吃。”
他笑了,“一定會的。”
姐弟二人心照不宣,彼此都知道對方在說什麽。
蘇宓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知道,如今他也不過才八歲。這麽小的一個孩子,背負着那樣的秘密還能看上去如此天真簡單,這個弟弟不是池中之物。
她又心疼起來,深感抱歉。
他的出生,說到底還是為了她。
“四皇子,那鋪子算是我們共有的。日後我相信我們肯定會一起努力,把那鋪子經營好。”
“當然。”
他伸了伸手,勾了勾小指。
她笑起來,也勾了勾小指。
這一世有這麽多的難得,該是多麽的幸運。
五年後。
又到忠親王妃壽辰之日,王府迎來四方賓客好不熱鬧。
一大早,身為兒媳的蘇宓便在門口迎接女眷。只見她一身一品夫人诰命制服,端莊貴氣不減驚人的貌美。
五年過去,她的青澀之氣尚在,但卻添了許多成熟與穩重。即便她年紀輕,那些年長的夫人們無一人敢小瞧她。
先前還有人道這個孤女何等命好,搖身一變成了王府的世子夫人。如今這些人再看她,頓覺她這樣的人,生來就應該比別人高人一等。
這幾年,世人都見識過她的為人處世,無一不贊其一聲處事老道。有人說是忠親王妃教得好,有人說是天生的。
她受世人矚目,為天下人所羨慕。然而也有人說老天是公平的,她得婆婆看重夫君體貼,卻成親五年不曾開懷。
頭兩年,還沒有人說什麽。
近兩年,說什麽的都有。
有人說王府家風如此,也不知是祖上犯了什麽忌諱。忠親王妃子嗣艱難,近四十才得一子。恐怕她子嗣也不太會順,不知道還能不能生。
如果她不能生,自有其他人的機會。
有這樣想法的人還不少,其中以曲夫人為最。整個朝天城的人都知道,曲家有一位老姑娘,年已二十有二還未嫁人。
其實也并非曲夫人執意讓女兒入王府,實在是高不成低不就。因着曲婉兒曾是李長晴的伴讀,但凡是消息聰靈些的世家都不願意娶這門一位兒媳進門。
曲夫人又自诩自己的女兒是侯府嫡女,一心一意想讓女兒攀高枝。高枝不來就,低枝不願意接,一拖再拖便成了老姑娘。
如今的朝天城,可不是曾經的朝天城。自打平定了兀丘之後,燕朝越發安穩太平。百姓們安居樂業,朝天城更是繁華更甚。所謂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城中世家興盛衰落不斷更疊。
如今的百姓提到京中最負名望的大戶,當屬柳家。
柳家不僅出了一位皇後,還有一位太子妃。太子妃嫁入東宮兩年,三月前誕下嫡子。一時間柳家的地位更是水漲船高。
過去號稱京中第一世家的吳家,早已落魄到三流世家。吳老夫人和吳侯相繼去世之後,吳世子承爵。依制非世襲罔替之爵,會遞減降爵。待吳世子襲爵之後,侯府成了伯府。一個小小的伯府,在朝天城根本排不上位。
與吳家一衣帶水的楊家,倒是沒有降爵。只不過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陛下對楊家的不喜和不看重,大皇子也對外祖家不冷不淡。
吳家和楊家的姑娘嫁的也不算好,屬于在貴人圈查無此人的那種。
此次忠親王妃壽宴,各家夫人們帶女上門的不少。其中深意彼此都知道,一個個費心讨好着忠親王妃。
蘇宓乖巧地服侍在自己婆婆左右,一舉一動很是得體。
忠親王妃當着賓客的面誇了又誇,恨不得把自己的兒媳誇出一朵花來。這幾年她們婆媳相處,雖不足以說親如母女,但勝在十分舒服。
至于子嗣一事,司馬延曾與自己的母親說過。說是他聽人說女子太小生孩子不僅不利自己,且不利孩子。忠親王妃不是那等迂腐之人,又想到自己年近四點十才生的孩子就是比別人家的孩子更為出色。
這幾年她當然聽了不少閑話,每每聽到便會想起自己過去聽到的那些話。她都聽了那麽多年,早已能心平氣和一笑置之。
有時候後她還怕蘇宓多想,反過來寬慰。
在座的夫人們有意讨好她,自是順着她的話誇蘇宓。蘇宓落落大方地應對着,面對不絕于耳的誇獎不驕不躁。
“外甥媳婦這模樣,我看着就歡喜,也難忘世子寵愛有加。只不過身體似乎單薄了些,還是要好好将養将養。”曲夫人的話中止了一片賓主和樂的氣氛。
什麽叫模樣喜歡,才會寵愛有加,不就是暗諷蘇宓是以色侍人,而司馬延是為色所迷。又什麽叫身體單薄,不就是成親五年沒懷孕,暗指蘇宓是個不好生養的。
這事有人撕開了口子,自有人往裏面鑽。年長者看似慈愛關切,叮囑着蘇宓要如何調養身體。還有人說起自家孫子孫女,何等聰慧可愛。
忠親王妃但笑不語,眉眼微妙。
蘇宓虛心聽着,似乎很是受教。
曲夫人道:“表姐,我就沒有看過像你這麽疼兒媳的人。放眼這朝天城,如你這般視兒媳為親女的婆母,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我只生了一個兒子,特別稀罕孩子多。這孩子從小養在我身邊,和我自己的孩子一般無二。這母子緣分也好,婆媳緣分也好那都是注定的。若是有緣了,自有他的道理,若是沒有緣分強求也求不來。”
“表姐,你說這話我都替你心酸。誰不知道你當年有多難,好不容易生了世子,那可是當成眼珠一般養着。這養大了兒子娶了媳婦,你也應該享享清福含饴弄孫。”
這話說得,誰聽不出來曲夫人是在說忠親王妃還沒能抱上孫子。
曲婉兒就坐在曲夫人的身邊,低着頭不說話。她早些的傲氣已經沒有了,如今她能高攀的也只有王府側妃。
她蘇宓說不出來的複雜嫉恨。她甚至陰暗地想過,如果她能取代蘇宓,說不定她就能翻身。所以盡管她很怕司馬延,還是想冒險一試。
忠親王妃佯裝一聲輕嘆,“想當年我嫁進王府多年無子,聽了多少閑話受了多少氣。我這兒媳一進門我就想好了,絕不讓她再受我當年受過的氣。我是真真把她當女兒,這兒女們自有子孫福,我不急。”
她不急,別人可急了。
曲夫人真恨不得把話攤開來說,這個表姐是怎麽回事。誰家沒有兒媳,也沒見哪家疼兒媳疼到這個份上的,真連子嗣後代都不顧了嗎?
“表姐這話說得不錯,兒孫自有兒孫福。這幾年別人說我家婉兒如何,我向不放在心上。我問過簽了,那簽說我家婉兒屬于後福之人,以後她自有上好的姻緣兒女雙全。所以我也不急,我知道她的好日子在後頭。”
忠親王妃看向曲婉兒,笑容不達眼底,“早年我把婉兒養在身邊,這孩子是個什麽樣的品性我比誰都清楚。哪成想這孩子長大後變了許多,越養越不和我親。”
這話說得曲夫人且一變,表姐這是何意?
忠親王妃是想告訴曲夫人,曲婉兒的性子她心裏清楚。既然不和她親,那就證明她們之間沒有緣分。沒有緣分的事,強求也沒有用。
這時蘇宓輕扶了一下自己的腰,芙蓉面上露顯疲憊。
“你可是累着了?你這孩子趕緊坐下。”忠親王妃連忙關切問道。
蘇宓羞澀一笑,“母妃,我不累。”
紅嶺适時道:“夫人,你還是坐下吧,免得…”
免得什麽?
衆人豎起耳朵。
忠親王妃先是一怔,爾後大樂,“好孩子,你是不是…還不快坐下,可別累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