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終章

這幾句話似是而非, 猶如雲裏霧裏。但在場的夫人們哪個不是過來,哪能聽不出這幾話裏的官司。

一時間,大家心思各異。

蘇宓拗不過忠親王妃, 乖巧地坐在旁邊。那些人看她的眼神有的越發熱情, 有的越發羨慕。恭喜聲四起,她笑臉相對。

忠親王妃笑得開懷又滿意, “我就說我這兒媳最為貼心,樣樣事事都沒讓我操心過。”

曲夫人暗恨,好一個樣樣事情都沒有操心過。成親五年才懷上,也就表姐笑得出來。這女人家有孕, 男人身邊不能沒有服侍。

“那真是恭喜表姐了,這外甥媳婦我看着就是一個有福氣的人。以後可得好好養養莫要事事操勞,有些事該分擔就讓人分擔,不要自己硬着頭皮要強。”

蘇宓笑笑, 像是聽不出她話裏的機鋒。

既然王府即将添丁, 許多人都打消了念頭。這些人之所以想讓自己的女兒進王府為側妃,不就是指望正妃無所出, 以後側妃為尊。

如今人家正妃都有身孕了,這門親事便不劃算了。

曲婉兒還是低頭不語, 手在袖中成拳。

忠親王妃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看過來,對曲夫人道:“婉兒年紀不小了,雖說是個有福氣的, 但該急的事情還得急, 你這個當母親的也要上點心。”

曲夫人打着哈哈,“表姐說的是,我…”

“姨母。”曲婉兒突然沖出來,跪在地上, “婉兒是姨母看着長大的,說是姨母的女兒亦不為過。婉兒不想嫁人,只想以後留在姨母身邊好好盡孝。”

衆人驚了,這長平侯府的姑娘是怎麽回事。

曲夫人很快反應過來,抹着眼淚,“這孩子就是太孝順了,在她心裏表姐你也是她的母親。她總和我說,表姐你待她像親生女兒一樣她無以為報,只想以後能在你身邊多多盡孝。”

震驚過後,很多人都看明白曲家母女的心思。

什麽盡孝,不就是想入王府為妾。

這長平侯府真是一年不如一年,要不是和王府沾了親帶了故,恐怕早就沒落了,也難怪非要巴着王府不放。

“這盡孝也并非一定要在跟前,咱們身為長輩盼的是後輩自己過得好。好好的姑娘家天天陪着我一個老婆子,我于心何忍。”

既然于心不忍,就給一個正式的名分。

曲夫人掐着掌心,無比期待。

蘇宓感覺好些異樣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看戲的,有幸災樂禍的。她五年未孕,司馬延的身邊也沒有添人。在這個時代,簡直是外人難以理解之事。人有時候很是奇怪,明明心裏羨慕得緊,也盼着自己能遇一良人如厮,卻還是盼着司馬延如世間男子一樣移情別戀。

仿佛只有這樣,才是世俗之倫常,才是人之常情。到那時她們異口同聲說一句,畢竟是男人嘛,古往今來皆是如此。

曲婉兒眼含熱淚,“姨母,婉兒不委屈。婉兒一想到以前姨母何等疼愛自己,便恨不得叫姨母一聲母親。”

衆人一聽,眼中更是興味十足。

這母親二字,可不是随便叫的。

忠親王妃動容道:“難道為你這孩子有此等孝心,不枉我以前疼你一場。只是…”

“外甥媳婦,我知道你是一個孝順的孩子。如今你懷了身孕,自是應該靜養安胎,許多事情肯定顧不上。以後有婉兒在你婆母身邊照料,你也能安心養身子,你說是不是?”曲夫人對蘇宓說。

蘇宓似是不明白她的深意,微微一笑,“王府不缺下人。”

她倒吸一口涼氣,瞳孔猛縮。

衆人皆是一驚,齊齊看向蘇宓。暗道這王府世子夫人說話好生不給人臉面,竟然暗譏曲家的姑娘想當下人。

別看這世子夫人小小年紀,還真是一個不好惹的。

忠親王妃嗔道:“我這兒媳說話直了些,諸位莫怪。不過她說的也在理,我們王府還能少了下人,我身邊亦不缺人服侍。”

曲婉兒臉白了又白,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姨母居然如此不給她臉面。如果她進不了王府,恐怕也難再覓合意的親事。

“姨母,只要能留在你身邊盡孝,婉兒做什麽都願意。”

這還真是鐵了心要進王府了,衆人心道。

“表姐,你就成全這孩子的一片孝心吧。”曲夫人抹起眼淚來。

忠親王妃一聲嘆息,“你說你這孩子也真是的,我幾時要你盡孝了,你有這份心比什麽都重要。你世子表哥已經成了親,你表嫂又懷了身子。你說你真住進來,我一個老婆子哪能天天陪着你。”

一個世子表哥,一個表嫂,忠親王妃的意思很明确。

曲婉兒不願放棄,道:“姨母,我是真的想盡一份孝心,你就成全我吧。”

這下忠親王妃終于放棄了,合着是給臉不要臉,“婉兒,姨母是看着你長大的,自是盼着你有一個好歸宿。你來王府住幾天,姨母當然歡喜。只不過有些話好說不好聽,你到底是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萬一真傳出什麽風言風語,你的名聲可就壞了。”

曲夫人那個急,表姐怎麽就是不肯同意。

“可不是嘛,到底是表哥表妹,就怕有人亂嚼舌根。”有人道。

“正是這個理,姨母都是為你着想。”忠親王妃起身,過來扶曲婉兒,“王爺沒有妾室,千叮萬囑不肯你世子表哥納妾。這萬一壞了規矩,你世子表哥怕是要被王爺打出門去。”

還有這樣的事,衆人可沒有想到。

蘇宓明顯感覺望向自己的那些目光變得更複雜了,其中羨慕嫉妒五味雜陳。怕是在衆人看來,她實實在在是走了狗屎運。

話說到這個份上,曲家母女還能如何。宴席還沒有散,母女二人就灰溜溜提前走了。

散席後的忠親王妃興致高昂,當即讓人去宮裏請了太醫給蘇宓看脈。太醫一探果然是喜脈,喜得忠親王不知如何是好。

老夫婦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憧憬孫子孫女,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小名便取了數十個。蘇宓哭笑不得,和司馬延相似無奈一笑。

時光荏苒,白衣少年已是青年模樣。長相棱角分明俊美無雙,氣勢更是嚴峻。有時候她會同他打趣那些兩人做姐妹時的情景,每每思來只覺命運神奇。

小夫妻二人悄悄離開,司馬延說起朝堂之事。

大皇子五年前出宮建府,三皇子已搬出宮了。眼看着四皇子快要十四,也到了出宮建府的年紀。

“我方才收到消息,說是四皇子向陛下請願,願出京就封。”

蘇宓大驚,“他…真這麽說的?”

“是。”司馬延點頭。

驚訝過後,蘇宓很快理解弟弟為什麽要這麽做。他是想帶媽媽離開宮裏,去到一個沒有人認識媽媽的地方光明正大的生活。

她沒有做到的事情,她以為千難萬難的事情,弟弟會做到嗎?

“陛下會同意嗎?”

“陛下未作答複,不過此議極得太子與皇後之心,他們應該會一力促成。”

蘇宓沉默了,雙手放在肚子上。

司馬延鳳眸幽深,落在那裏。

陛下同意只是遲早的事情,為帝者亦是父親。天家骨肉相殘之事歷代不絕,陛下肯定不願自己的皇子們有朝一日同室操戈。

如果除太子之外的皇子們去了封地,便少了很多的可能。只是四皇子此舉明顯另有深意,就看陛下放不放人。

此消息一傳出,朝中立起震蕩。

有說四皇子深明大義的,也有說四皇子傻的。有人猜四皇子不願趟京中的混水,也有猜四皇子此舉是不是陛下授意。畢竟三皇子這些年被人看在眼裏,謀略與才能不輸太子殿下。

皇帝一日不決定,朝中一日不停争議。

太子和三皇子皆不表态,大皇子找上了四皇子。

五年過去,李晔已是初長成的少年郞。其五官似陛下頗多,細看之下又與蘇宓有些相似。李昭常感慨他會長,竟然會像姑姑。

“這真是你自己的想法?”

“是。”李晔雲淡風輕,有着少年沒有的深沉。“既然我無異與人相争,何不早點離開這是非之地,免到到時候被殃及池魚。”

“你…你…小小年紀想得倒是多。”

李昭這幾年又胖了,看着還是那個白胖的憨憨皇子。前幾年楊家想巴着他,将那楊楚楚塞進他府中為側妃。他打着馬虎眼不松口,半點不願同楊家扯上幹系。他的皇妃家世不高,與他是同道中人長得十分喜慶。

“大皇兄你可別笑話我了,我哪裏是想得多,我就是想避一避。你看看眼下這局面,我還是自保自身要緊。”李晔裝可憐。

李昭眼珠子轉着,“你這話可不敢亂說。”

“我也就在大皇兄這裏說說,我知道大皇兄不會告訴三皇兄的。”

“那是咱倆誰跟誰。”李昭調皮眨眼,爾後面有愁色,“你這一走我也留不成了,可惜宮裏京中的那些好吃的,我以後豈不是吃不到了。”

李晔道:“非也,天下之大美食衆多。縱然馬有千裏駒能不遠萬裏将那些好東西送到京中,但哪有在當地品嘗更為新鮮及時。我聽人說南邊溫暖四季如春,一年四季皆有新鮮瓜果。大皇兄可請旨前往那等富庶之地,吃喝玩樂逍遙自在,難道不是更為人生得意?”

李昭一聽,一拍大腿,“我怎麽沒有想到,就這麽定了。那樣的好地方你可別和我搶,我這就去向父皇請旨。”

李晔笑望着他急匆匆離開的背影,眼神極深。

這位大皇兄,才是第一聰明人。

李岱心中早有定斷,旁人卻不知他主意已決。他甫登基之時,即暗下決心定要做一個為民為天下的好君王,勢必要同自己的父皇泾渭分明。

他不沉迷後宮,不專寵一人。

他勤于朝政,不敢有一日懈怠。

當聽到四皇子請旨就封時,他第一反應是喜出望外。天家父子之情在江山之後,他比誰都不願意看到自己當皇子時的事情重演。

然而高興過後,他突然有一種空虛之感。他獨坐在玉祥殿中,生平第一次有了孤獨之感。至高無上的帝王,還真是天下第一孤家寡人。

父皇和皇兄們已經去逝,兒子們又将要離開。偌大的後宮之中,他似乎找不到屬于自己的親人。

他不知不覺走到聽語宮外,望着那宮門出神。

明明他是天下之主,為什麽他覺得自己擁有的東西很少。這天下說是他的,但他去過幾處地方?這後宮說是他的,又有幾人是真心愛他?

仿佛只有那一個人,從來對他無所求。

聽語宮的門開了,熟悉的纖細身影出現在他眼前。趙舒宜走到他的身邊,和他一起默默地望着同一個地方。

“你想離開嗎?”他問。

她眼神如晦,“我…很矛盾。”

如果她立馬說她不想走,李岱反而不信。如果她說想離開,他怕自己會生出不該有的殺心。然而她的回答是很矛盾,如此才最合情合理。

“為什麽?”

“三郎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時候三郎還是一個孩子。你就那麽看着我,我在想這小皇子看我的眼神真讓人歡喜。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和三郎在一起,這些年你護我愛我,我時常覺得自己何其有幸。所以我想陪在三郎身邊,能日夜共同仰望這星月。”

她轉頭看着他,如晦的眼中一片深情,“然而我終究比三郎大了許多,我怕自己會慢慢老去,不複三郎心中美好的樣子。我想離開,是因為我不想三郎終有一日會看到我容顏不再的樣子,那比殺了我還難受。”

李岱完全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又覺得這才是他認識的趙舒宜。他在宮裏長大,見過太多的算計。她的一腔赤誠讓他深受震撼,他從沒有想過她所思所想皆是因為他。

“你…一直都是最好看的。”

“三郎莫要安慰我,沒有人能永遠紅顏不老。我總會老的,我不願接受自己在你面前老去的事實,我希望三郎記住的都是我最好看的時候。我更怕有朝一日我以蒼老的面容見你,那樣我寧願與你不再相見。”

李岱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很涼。

她年紀不輕,卻依然是他心中最美好的女子。後宮佳麗衆多,他真正入心了只有她一人而已。他忽然覺得如果說這後宮之人還有一人是屬于他的,那只有她。

這樣的她,全心全意執着自己的想做的事,不曾考慮過世人的看法。從她甘願隐姓埋名回到宮中,從她這些年默默無聞的等候,他相信她說的每一句話。

她從不曾向他求過什麽,也不曾在他面前要過什麽。正是因為如此,他猛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柔情。

這一夜兩人極盡溫情,像一對年輕戀人般說了許多的話。李岱說了那些青澀的時光,那些年少懵懂時對她的那些臆想。他一直在說,像是說盡自己有生之年所有不能對外人言道的事。他還說了吳宛兒的事,他說他也很奇怪并沒有很生氣。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仿佛還是一個毛頭小子,有些話聽起來是那麽的可笑和語無倫次。這樣的他不再是一個帝王,而是一個在紅顏知己面前無所不言的男人。

天明時趙舒宜醒來,對常嫔道:“他說放我走。”

常嫔大喜,“真的嗎?算他還有良心。”

趙舒宜望着鏡中的自己,她早已年華不再,再是貌美也已過女人最好的年紀。她的這一生,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這深宮之中度過。

以前是混吃等死無所畏懼,如今有女有兒太多顧忌。

兩世為人,她對男人沒有任何幻想。

李岱這個人……她還是心情複雜。

她淚如雨下,不知是哭自己這些年的隐忍,還是哭心裏那種道不清的情緒。人生漫漫,路總是在前方。

親王就封的旨意一出,似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李晔是最先就封的皇子,被封誠王。

誠王出京這一日,皇帝親臨城門送別。少年王爺英姿勃發尚顯稚氣,朝剛被封為賢王的李昭行禮告別。

李昭一臉不舍,“四皇弟,你的封地在西邊,我的封地在南邊。以後咱們兄弟二人不知何時才能相見,為兄實在是舍不得你。”

李晔是第一個就封的王爺,李昭會是第二個。

“大皇兄,即是兄弟那自是天涯連心。我會一直想着大皇兄,有什麽好東西都會最先想到大皇兄。”

“還是四皇弟懂我。”李昭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朝着李晔身後的馬車拱手作禮,“常母妃,一路順風。”

“殿下也是。”常妃回道。

突然少年跪地,朝城牆之上的父皇磕了三頭拜別。

他們君臣父子一場,今日一別今生怕是難再見幾回。

馬車之內,不止坐着的是被特許随子就封的常妃娘娘。兒子成了親王,生母自然也經升位分。常妃身邊,是蒙着黑紗的趙舒宜。

馬車駛動時,趙舒宜慢慢掀開車簾,遙望那城牆之上的帝王。帝王目光如炬,好像也看到了她。

一眼萬眼,抑或者是一錯萬年。

相識了,相聚了,現在到了分別的時候。

“姐姐,別看了,萬一他改變主意怎麽辦?”常妃趕緊替她放下車簾。

她笑了一下,“他…這個人挺說不清的,但我很感謝他。感謝他饒我一命,不管他出于哪種所圖。感謝他放我離開,不管他是不是一時心軟。我還感謝他讓宓兒擁有現在的一切,感謝他給了我像晔兒那麽好的孩子。”

“嗯,我也感謝他。”常妃道:“我感謝他把你帶回來了。姐姐,以後到了封地,就再也沒有管我們了。我是太妃,你是王爺的幹娘,咱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哎呀,我們天天出去玩,逛廟會、逛鋪子、去莊子上避暑,你說好不好?”

“好。”

人馬遠去,城牆上的人還在目送。

就封的隊伍行駛兩個時辰後,遠遠看到前面亭子裏有人在等候,等候在此的是司馬延和蘇宓夫婦。

常妃和趙舒宜從馬車中出來,幾人相顧無言。

越是到分別之時,很多話反而顯得多餘。趙舒宜就那麽靜靜地看着眼前的一對璧人,那雙與蘇宓相似的杏眼中有太多的不舍。

“一路順風,常來信。”蘇宓說。

“一定。”李晔回道。

姐弟二人言簡意赅,無需多言。

“他日你們有空,來北地玩。”

“好。”

蘇宓看着趙舒宜,母女二人一切盡在不言中。

常嫔道:“聽說你懷孩子了,這第一胎最緊要。以後等孩子大了,你們一家人去封地玩。本宮讓王爺好好招待你們。”

“好。”

馬車再次行駛,将亭子遠遠抛在後面。廣闊的天地間,只有人馬行走過後留下的揚塵與那些送別的人。

蘇宓還在揮手,淚流滿面。

她很高興媽媽能離開那裏,她知道弟弟一定會照顧好媽媽。比起不舍來,她更多的是高興,她哭是因為太高興了。

“以後,我們還能再見嗎?”

“會的。”司馬延說。

人生還很長,她想去哪裏他都會陪着。

她不意外他的回答,這個男人從一開始就是她的救贖,時至今日更是她這一生最大的依靠。她覺得自己太過幸運,這一世能和媽媽重逢,多了一個那麽好的弟弟。她的身邊還有他這樣的伴侶,上天真是待她不薄。

“司馬延,我有沒有說過我很喜歡你。”

“你是忘了嗎?”他鳳眼微眯。

“不是。”她淚中帶笑,“我只是想再告訴你,我真的很喜歡你。”

“我也是。”

仿佛他們的相識就在昨日,他是王府郡主她是寄養的孤女。那時她還想和他成為閨友,以後在朝天城中狐假虎威。而今他成了她最堅實的依靠,能護她下輩子在朝天城中一生榮華。

昔日他們紅帳之中話将來,誰知他似狼人入夢來。

常言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蘇宓覺得自己這一生至此無憾。這一世還有很長,前路必将是風雨同行榮辱相伴。

“司馬延,謝謝你喜歡我。”

而我,也謝謝喜歡你的自己。

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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