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天風雨夜之後,陳樹橋夫婦暫時住在了老村長家。老村長家騰出來的一間房太久沒有用,夫妻二人商量了下,便讓陳汐繼續和李家人住。

這個事情甚至傳到了鎮上的幾個領導的耳朵裏,一個姓馬的領導把村長程德富喊去罵了一頓。

“你說說你們村,陳幹部一家人來了都兩年了,當時來的時候你說是在李家暫住,說要給人家蓋房子,兩年啊!兩年過去了,房子在哪呢?要是沒有這事,我都不知道陳幹部一家三口還擠在李家呢!人家陳幹部給你們村兒争取通了電,這是多大的功勞啊!可你們村都幹了些什麽?你這村長是怎麽當的!”

程德富只能低頭哈腰陪着笑臉接受批評,當天回到村裏就立刻準備起給陳幹部家蓋房子的事。

可此時正趕上雨季,接下來的半個多月宋屯都處在大雨中雨的日子裏,總沒有在雨天蓋土房的,于是這事又是一拖再拖。

這給程德富愁的一頭包,天天往老村長家跑,給陳幹部賠不是。

可是陳樹橋本不是個善于計較的人,更不想給別人添麻煩,對于雨季蓋房的問題他自然清楚得很,擺着笑臉讓程德富別太上火。

這本是實在的話,可到了程德富的耳朵裏那就更是鬧心。

他不知陳樹橋是真客氣還是假客套,萬一是假客套,這愛溜達的陳幹部哪天興致一來,去鎮上縣裏轉一圈,他恐怕就又得去報道挨罵去了。

所以跟陳家夫婦唠完,他又趕緊去安排人,順便回家拜拜菩薩,祈求讓這陰雨天趕緊過完。

雨季過後,給陳家蓋房的事就紅紅火火地幹了起來。

因為陳樹橋給宋屯通上電這事讓村民們都受了實惠,而除了百姓們用電,通電最直接的影響是讓宋屯能用上一些半自動化的農業機械,這在這時期便是等于提高了生産效率和糧食加工的精細化程度,給村民們帶來的就是財富和生活質量的提高。

于是乎一提到給陳家蓋房,只要忙完了大隊的農活,各家的男人女人都去幫把手。

沒過幾天,縣裏那邊運來了兩根舊電線杆,據說是縣裏聽說陳幹部蓋房,正好有舊電杆給陳幹部當房梁。

村民們除了羨慕不已,更多的是覺得陳幹部神通廣大。

而李妙瞳明白,等陳家的房子蓋好後,陳汐就不會和自己住在一個房子裏了。不知道陳汐以後還會不會陪她去撿糞,去看夕陽,去玩只有她們兩個人一起玩的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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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未知的事情讓妙瞳的心情直線低落起來,然而讓她更不開心的便是每天下了學,陳汐還要拉着她去看蓋房。

從盤河八中往回走,到陳家的新房那邊再回李家,要往村的另一頭繞一段路。妙瞳不怕繞路,可是每次她看到陳汐看到蓋房的進展越快就越高興的樣子,她就覺得,她所期望的和陳汐一直在一起這件事,陳汐并沒有相同的感受。

陳汐并不像自己喜歡她那樣。妙瞳難過極了。

這天日頭很大,下學往回走的路上,陳汐又說要去看蓋房。

“你自己去吧,我今天……不想去。”妙瞳癟着嘴,低垂着頭,眼睛只是看着地面。

可陳汐仿佛沒感受到妙瞳此時的心情,依舊語氣輕松道:“你真不去?挺好玩的呢,每次去那房子就更成型一點,他們怕房頂又被風吹壞,蓋的還特別認真。你真不去看看?”

“不去。”

“那我就自己去喽。你在家等我吧,我一會就回去找你。”說完陳汐甩了下辮子,往前跑了兩步後轉過身朝妙瞳擺擺手,就又往村子另一邊的路跑去了。

日頭火球般地懸在天上,烤得大地冒着熱氣。

妙瞳慢騰騰地晃着步子,邊走邊踢着路上的石子,時不時還撿起幾根樹枝,在空中漫無目的地揮着,然後折斷了随意地丢在路邊。

穿過一片玉米地,路邊一棵枝葉稀疏的楊樹越來越近,這棵樹孤零零地長在田邊,偶爾有路過的人便會在那沒有多少的樹蔭下乘個涼。

樹在視線中越來越大,而樹下蹲着的人影也逐漸清晰起來。

原本就走得很慢的妙瞳逐漸停了腳步,看着樹下的人。

丁世平從蹲着樹下站起身,拍了拍被壓褶的褲子,這條褲子本是藏藍色,已經洗的發了白。他把破舊的書包往身後一擺,朝妙瞳慢慢走過來。

他腳上穿了雙舊板鞋,板鞋邊子起了幾層毛,鞋面上補了又補,各種顏色的補線交織在腳面上,已經看不出鞋子原來的樣貌,腳後跟後面還有挺大的一塊餘地。

丁世平是家裏最大的孩子,但是很明顯,他并不是這雙鞋子的第一位主人。

妙瞳聽媽媽黃三妹講過下放戶的事,宋屯就丁家一戶下放戶,下放後他們與農民一樣“土中刨食”吃,但因為身份原因,丁家還是常被村裏人低看一等,從丁世平的穿着上就看得出,他家甚至比普通村民家過的還苦。

“李妙瞳,你幹嘛總是躲着我?”丁世平發了話,嗓音低沉。

他比妙瞳和陳汐要大幾歲,已經過了變聲期。

可妙瞳完全不想說話,此刻她只是後悔沒和陳汐一起去看她家的房子。去看看又能怎麽了呢,繞遠點又能怎麽了呢,就不必看見蹲在這的丁世平。

可丁世平在這等她幹嗎?難道就為了問她為什麽總是躲着他?

妙瞳扭了下頭,根本不看丁世平,擡腳想繼續往另一邊走。

“你等等!”丁世平急着走了兩步,堵住妙瞳的路線。

“李妙瞳,我挺喜歡你的,你能不能不要總躲着我?”

這突如其來的話讓李妙瞳驚訝無比,她沒想過這個人的話這麽直接。

在村裏,在那些思想活躍的城裏知青來到之後,男孩女孩之間的感情從原先的朦朦胧胧偷偷摸摸變得大膽了許多。

尤其在她上了七年級之後,身邊的同學們或許是都長大了,身體的發育讓大家的思想一下子明白了很多。可是能把事情當面說出來的依然少之又少。

如今丁世平說出這樣的話,妙瞳不知道怎麽接,更不知道怎麽回。此時她只是硬皺着眉頭,眼睛始終盯着地面的一塊小坑窪。

遲遲得不到回答,丁世平語氣有些急地繼續追問道:“你是不是嫌我家成分不好才不理我?”

這句話問完後,李妙瞳就更不知道該怎麽說了。

如果論到成分問題,這并不是妙瞳不喜歡丁世平的原因。

雖然丁家作為四類分子到農村改造,很多村民說他們家都是牛鬼蛇神,可是妙瞳更清晰地記得方彩雲對她和陳汐說過,人人都是平等的,大家現在都是自食其力,不應該對什麽人有歧視和偏見,這種歧視和偏見是産生階級矛盾的主要原因之一。

當時的小妙瞳并不懂得什麽叫做階級矛盾,但是丁家的人在村裏看起來也都與人為善,被村民欺負也不吭一聲。

丁世平也因為成分問題上學一直被拖延,以至于他年紀這麽大還和妙瞳陳汐一個班,可是在班裏,他學習很刻苦,對老師同學都很好,勞動的時候也十分賣力。

除了妙瞳對他沒有那種喜歡外,也完全對他沒有其他的偏見。

可現在,妙瞳滿腦子只想擺脫掉丁世平,這個人站在自己面前,說着讓人臉紅的話,妙瞳實在被他擾的心亂。

“是,我就是覺得你家成分不好才不理你,你以後別來煩我好嗎,我不喜歡你這個人,請你離我遠點。”

李妙瞳快速地說完話,心虛地只看了丁世平一眼,就趕緊收回視線。

一陣熱風吹過,楊樹上那零星的葉子随着風緩緩擺動。身旁玉米地裏,玉米葉子互相碰撞着,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

丁世平好久都沒再說話,久到李妙瞳以為他已經離開了。

妙瞳微微擡起眼,她看到一邊的丁世平正狠狠地盯着她,他雙手握着拳,脖子、臉都憋的通紅,兩個鼻孔一下下地張了又縮。可細細看去,那兇狠的目光裏卻依稀泛着淚。

那個眼神吓得妙瞳稍微張了張嘴,可話已經說了出去,妙瞳已經不知道再能和他說些什麽了。

丁世平沒做任何糾纏,他又默默站了會,便靜靜地轉身離開了。

那雙破板鞋踩着曬得發燙的地面,腳步看起來毫無生氣。

後來,妙瞳和陳汐一起下學的時候,又有兩三次在路上碰見過丁世平。

妙瞳心裏慌張地快步走過,經過他身邊的時候,妙瞳偷偷瞄了一眼,卻看到他面無表情,甚至是,面如死灰。

再之後就沒什麽交集了,路上也碰不到,村裏也看不到,甚至在學校裏這個人都很少出現在妙瞳的視線裏,仿佛一下子就消失了,神奇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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