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課堂上,臉色黑黃的呂成生在墨汁塗染的黑木板上寫下“南風歌”三個字,黑木板因為用了太久,一些地方的墨已經掉了,露出下面細碎的木板屑。
“大家跟我讀——南風歌。”
“南~風~歌~~”班裏的孩子們零零散散地跟念着,有的拖了很長的音,有的則趴在桌上閉着嘴發着呆。
“好,下面我給大家讀一遍。
南風歌。
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
呂成生讀完這首很短的上古歌謠,看着下面坐得東倒西歪的孩子,眉頭都沒皺一下,又繼續看書本。
他已經習慣了這形色各異的學生,這個年頭,能送孩子來讀書的,就已經是與時代有着不同的态度。
聽說城裏頭的學校早就不上課了,老師有的被安了什麽樣的名狀,被抓了去;還有的幹脆搞起了運動,做了最為“正确”的選擇。
城裏學校的黑板都被hong衛兵砸得粉碎,桌椅板凳都被搶了去,還有的直接在操場上燒成了灰。
呂成生如今還能在這個遠離城市的小鎮上給學生們講課,已經是他作為一名教師最幸運的事了。
他再擡了下眼,看着靠窗邊,坐得直挺挺的陳汐和李妙瞳,心裏還是有些許欣慰的。
陳汐他是知道的,城裏來的孩子,媽媽是老師,雖然是小學老師,但是方老師水平高的很。他在這裏教方老師的女兒,實在是不敢當。
而旁邊那個女孩……呂成生往教室環視了一下,整個教室裏,只有三個女孩。
李妙瞳是呂成生見過的最聰明的女孩,不但學習認真,接受能力快,她對很多事情也會有自己的想法。有時可能不像男孩那樣會主動去表達,這或許是家庭的原因,但是只要讓她說出來的,往往都比同齡的孩子理解要更深刻,想得會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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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兩個女孩并排坐着,陳汐和以往一樣認真地聽着,可李妙瞳卻不像往常那麽專注,她低垂着腦袋,眼神有些飄忽。
呂成生咳了一聲,咳嗽聲迅速吸引了李妙瞳的注意,她挺了挺背,目不轉睛地看着老師。
呂成生滿意地彎了下嘴,轉過身往黑板的方向走。
“這首《南風歌》是一首上古歌謠,相傳為虞舜時歌唱運城人民生活關系的民歌。歌謠是借舜帝的口吻,抒發了先民們,對‘南風’既贊美又祈盼的雙重感情。因為,清涼而适時的南風,對萬民百姓的生活是那樣重要,那樣不可缺少。”
呂成生搖着腦袋,讀着他寫在教案上的這些話。
這是他十分喜歡的一首詩,全詩只有短短的四句,但詩句錯落,詩節對稱,押韻講究,辭達而意顯,聲曼而情婉。
每當呂成生讀到優美的詩詞,他便會翻找手裏能找到的所有資料,去研究,去理解這些簡單詞語中的含義,然後陶醉在其中。
他繼續着自己的授課。
“先民對‘南風’的贊頌和祈盼,反映了人們在自然力面前的無可奈何和無能為力,這就像我們的農民靠天吃飯一樣。後世的儒家詩評家解釋說,‘南風’具有比興之意,并成為帝王體恤百姓的象征意象;歷代詩人也常以‘南風’來稱頌帝王對百姓的體恤之情和煦育之功。而我認為,在封建社會結束後,在現在的中國,‘南風’就好比當下的好的政策,在這些政策下,人民可以安居樂業,生活富足,祖國會繁榮昌盛。雖然現在我們離這個目标很大差距,但是總會實現的。”
呂成生聲情并茂地講着自己對這首只有26個字的民歌的理解,下面的孩子們有的已經睡着,有的不知從哪裏抓了小蟲子,在桌上玩了起來。
呂老師明白,這些孩子不會明白他的這席話,更不會領會這首民歌的內涵,但即使下面沒有人認真聽講,他也會好好備課,也要把他知道的都講出來,盡到一個老師的職責。
下課的時候,陳汐一手撐着下巴,歪着頭看着身邊的李妙瞳,女孩一整天的萎靡都在她的眼裏。
陳汐明白妙瞳的情緒,因為明天是陳家搬進新房的日子,今晚将會是她和妙瞳同住的最後一晚。妙瞳的壞情緒從前些日子就越來越多,她一個人悶悶不樂的。而随着搬家日子的到來,她已經一整天沒說幾句話了。
李妙瞳又嘆了口氣,抓起書本往書包裏塞,胳膊卻被身邊的人碰了碰。
她轉過頭,看着陳汐笑盈盈的臉。
“別不開心了,咱倆去看日落吧。”
秋天的太陽将人的影子拉的很長很長。
而此時,李妙瞳的影子和她的人一樣,滿是心事。
陳汐沒說什麽,仍是笑着,使勁拉着妙瞳往西山的山尖上走。
往山下望去,生産隊的農田已經是豐收的金色。紮好的麥稈垛成了一個個麥堆,玉米地被收割的那半也已經放倒,堆好的稭稈将成為農民家裏的燃料。
陳汐在山頂上站好,仰頭縮了縮鼻子眯了眯眼睛,擡起雙臂使勁伸了個懶腰。
身後的妙瞳拖着步子,不情不願地才跟上,她在那塊恰好能坐下兩個人的石頭邊坐下,看着前面心情不錯的陳汐,心裏的失落感更強了。
“還不開心?”陳汐雙手掐着腰,回頭看向妙瞳。
妙瞳不說話,全身都在表達着“不開心”。
“嘻。”陳汐小聲笑了下,也坐到石頭上,順勢拉起李妙瞳的手。“你說,你怎麽才能開心?嗯?”
妙瞳仍然不說話。
自己最近為什麽不開心陳汐應該是知道的吧。可是陳汐要搬到新房,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只不過陳汐對新房子一次次的盼望,讓妙瞳覺得落寂又難過。她覺得陳汐并沒有多喜歡她。
她想要和陳汐更多的接近,不分開的接近。可這樣的心事,這匪夷所思的向往,陳汐又怎能知道呢。
妙瞳看了眼陳汐,苦笑了下,繼續扭回頭,看着天那邊的夕陽。
“到底怎麽你才能開心嘛?”
陳汐搖着她的胳膊問道。
“這樣……能嗎?”
妙瞳聽到後兩個字的時候,那聲音已經到了耳邊。陳汐忽地靠過來,在她的側耳上輕輕親了下。
這個舉動讓妙瞳的心一下子就蹦了出來,她驚訝地瞪大眼睛看着陳汐。
“這樣可以嗎?”陳汐歪頭笑笑。
“你……”妙瞳的心怦怦怦地震個不停。
“開心點了嗎?”陳汐依然是笑。
該死的笑!
迷人的笑!
這個笑容和剛才耳邊的親吻都融到了妙瞳的心裏,她忍着內心的喜悅,抿嘴憋着笑,可又什麽都藏不住,所有的愉悅都寫在了眼神裏。
“那……”陳汐擡手拉過妙瞳的肩膀,又一次靠過來,那薄薄的嘴唇貼在了妙瞳的鬓角上,唇間發出的觸碰聲在她的鼓膜上炸開好聽的音響。
“那這樣呢?”陳汐離開妙瞳的側臉後淺笑着問道。
此時的李妙瞳緊張地繃緊了肩膀,渾身的每一個細胞都活躍着喜悅的情緒。她唇邊漾起了笑意,眉毛不由地彎了起來。
“你笑了!你笑了!”陳汐擡着語調高興地說。
妙瞳被說得紅了臉,本來在陳汐面前能說會道的她此時變成了啞巴,只會跟着陳汐的一次次靠近變得又緊張又快樂。
看到妙瞳的笑,陳汐也滿意地站了起來。
經過了這一會,山那邊的太陽已經開始慢慢往下走。
“對了,給你看個東西。”
陳汐從身後把書包拿到身前,在書包裏摸了摸,拿出來一個短小的物件。
“怎麽樣,這個認識吧?”
“是……口琴?”妙瞳問。
“對,口琴。”
“那你會吹嗎?”
“會一點,小時候學過,後來搬來這邊的時候我的那個琴不知道丢到哪裏了,我早就讓爸爸給我買一個,可他總忘,這都多久了,他才買回來,我都快不會吹了。”陳汐露出一些些埋怨的表情。
“你吹個我聽聽好嗎?”
“那你可別嫌我吹得不好啊,我太久沒練習了。”
“不會不會,你吹你吹。”
陳汐把書包放到一邊,在石頭上坐端正,拿好口琴,先呼吸了幾口氣。
她嘴唇貼上琴的時候,美麗的音符立刻從口中飄了出來,這聲音悠揚又純粹,帶着她技巧不太熟練的磕絆,也展示着她那洋溢的性格。
妙瞳看着陳汐微微閉上的雙眼,聽着曲調随着風忽隐忽現,嘴唇帶着氣息在口琴上傳動,微啓微合,連同陳汐的肩膀也随之起伏。
暮光打在陳汐的身上,她整個人浸在斜晖的绮照中。
這動人的口琴聲讓李妙瞳的心裏泛着陣陣漣漪,然後洶湧,然後澎湃。她沉浸在陳汐的口琴聲中,也沉迷在對陳汐的全部渴望中。
最後的這天晚上,兩個女孩都沒了睡意。
等李家人都睡下後,陳汐一下子靠過來,暖暖的吐息讓妙瞳的心裏又癢又喜。
你捏捏我,我扯扯你。
明月皎皎,女孩們在單純的、不知欲望為何物的觸碰與互換溫度的嬉鬧中相擁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