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春季入學的兩個人的最後一個學期走到了尾聲,在寒假畢業後,兩個人将分別踏上工作崗位。
面對即将到來的假期,陳汐卻沒有一丁點的興奮。
這本是一個很不尋常的假期,本應是比每個假期都要快樂的。
兩個人半年一次的見面,每次的親密溫存,都會讓彼此忘記世界上的一切,沉浸在只有兩個人的世界裏。
按照原先的計劃,從拿到畢業證的那時起,兩個人曾經信裏墨跡下的那些約定,那些無數次在月下許下的諾言,那些對未來的一筆筆規劃,都将慢慢展開。
可如今,陳汐卻怎麽都開心不起來。
她想到前一晚方彩雲做飯時,看到廚房碗櫃裏的魚盤,這讓她的記憶瞬間回到了陳樹橋給她做的最後那頓飯,那條蒸的好看又好吃的魚,如今卻成了如鲠在喉的刺。
這讓方彩雲一下子暴怒起來,她憤怒地把那個塗着漂亮的年年有餘圖案的魚盤砸得粉碎,魚盤崩落在地上的瓷片劃傷了她的腳,可她毫不在乎,依舊用力朝那些碎片踩去。
想到這,陳汐的淚無聲地掉落下來。
“陳汐……陳汐?你還在嗎,陳汐?你聽見我說話了嗎?”
陳汐這才發現正握着電話的自己剛才走了神。
她趕緊随手抹了把淚,回應道:“我在,我在的,對不起,剛才……剛才你說什麽了?”
雖然兩個人通電話的時候很少,但是每次陳汐都特別珍惜這一個月幾分鐘的短暫快樂時光,她從不會在這樣的時候還分了神。
想到陳汐前一次打電話時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和剛剛大半天的靜默,妙瞳不禁擔心起來。
“陳汐,你……怎麽了?”妙瞳輕輕地問,“你是不是,遇到什麽事了?”
陳汐跺了跺腳,把走到電話亭這路上沾在棉鞋上的雪抖落掉。她看着眼前橙色的撥號電話機,手指不住地在話筒上摳了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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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抽了抽鼻子,垂下眼睛,才慢慢出聲:“妙瞳,這個假期……我不能去找你了。”
“嗯……”妙瞳嗯聲點着頭,“你是不是有什麽不開心的事?你有什麽事你可以和我說,我想我可以幫……”
“我爸媽離婚了。”
妙瞳的話停在了剛才的字上,她怎麽也沒到陳汐的煩心事會是這個,震驚地失了語。
“怎……怎麽會這樣……”
陳汐抿了抿嘴,這麽久了,再說出這句話,好像昨天仍是幸福的一家三口,而今天便變得七零八落。
“那,那你……”
“沒事了,都過去了。”陳汐硬擠出了一聲笑。
妙瞳揪着自己的棉衣,可思來想去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安慰陳汐,她咬着下嘴唇,因為自己的無能不能幫到無助的陳汐而懊悔。
察覺到了妙瞳的心情,陳汐裝作輕松的樣子,反而安慰起她來:“真沒事了,都過了半年了呢,早都過去了,我沒事的,你不用擔心,我爸對我還跟以前一樣,只是他倆分開住了而已。”
妙瞳低着頭,用腳一下下踢着傳達室的牆面,鞋尖上蹭上了牆上的白灰。
“我真沒用,我……我既不能在你身邊,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你……”
“哎呀,你別這麽說,這種事我們都沒有辦法。倒是我……因為我家的事,很多咱倆的約定暫時不能實現了。”
想到原先畢業寒假的計劃被自己打亂,陳汐還是覺得十分遺憾。
“妙瞳,你回家吧,回家過個年,再回來,你就要上班了。”陳汐說。
畢業後,妙瞳被分配到了盛京二中,工作有了着落,城市戶口也會得到解決,這些對于妙瞳來說總是好的。
提到工作,妙瞳更關心陳汐的情況。
“那你呢?你這樣……還留在燕京嗎?”
“應該不會了,我得回來,得陪陪我媽。”
“那你工作的事……”
“哎李妙瞳,你別擔心我,沒事的,咱們大學生還怕沒工作嗎?你放心放心!”
陳汐咯咯地笑了起來,可她的笑聲讓李妙瞳心裏更別扭了。
—
妙瞳坐在火車上,她望着窗外被雪覆蓋的白茫茫的大地,好久才依稀會出現的村落,冬天的東北土地滿是荒涼。
她怎麽也想不到陳樹橋夫婦會離婚。
在她的印象裏,陳叔叔和方阿姨都有着很好的教養和工作,感情雖算不上濃膩,但也會互相照應。
在農村那麽艱苦的幾年都過去了,這怎麽回了城過了好日子反而會離婚呢?
感情的事總是讓人難以琢磨吧。
妙瞳的思緒被旁邊一個孩子的哭聲打斷。這時她才注意到車廂內雜亂聲不斷。
車廂擠的很,這個時候大多是回家過年的人,背着大包小卷,連車的座位下都塞滿了麻袋包裹等東西。
站着的人一個緊挨着一個,人擠着人,包也擠着人。
這車站點多,走走停停,車廂內的人們早就被漫長又煩悶的旅途搞壞了情緒。
過道上一個沒買到座位的女人抱着一個兩三歲的孩子,和那些背包拎袋的返鄉人擠在一起。
擠來擠去,小孩子并不老實在媽媽的懷裏,一會翻身一會伸腿,孩子的腳不小心踢到了旁邊的一個中年人的頭上,中年人罵罵咧咧的吼聲很快就吓哭了孩子。
女人一邊跟中年人道着歉,一邊趕緊安撫哭着鬧着大叫着擾了全車人的孩子。
可即使女人無論怎麽向周圍人賠不是,孩子不斷的啼哭聲還是讓車廂裏本已心情煩躁的人們怨聲不斷。
“你好。”妙瞳朝女人擺了擺手,看女人忙亂地沒有看到她,她又提高了音量喊了幾聲,“你好!你好!”
女人抱着孩子,看向李妙瞳的時候已經滿頭是汗,女人的臉因為歉意和衆人們的埋怨聲漲的通紅。
“你好大姐,你來我這坐吧。”妙瞳招呼道。
“不不,那咋好意思啊,這座位可金貴,你好不容易買到的坐票,我不用……”
“你別客氣了,坐下哄哄孩子,孩子太擠了不舒服肯定是鬧騰的。”妙瞳一邊說,還半站起身拉了下女人的手。
女人不好意思地把孩子往上舉了舉,朝妙瞳的座位擠了擠。
“那……那就謝謝你了,俺家孩可能是困了,鬧覺了……”
“大姐,你快坐下吧,抱孩子睡會,你也休息會。”
女人連着彎腰道謝道:“謝謝你了,俺再兩站就下了,俺就坐一會就好,謝謝了~”
安置母女坐下後,妙瞳擠過人群,跨過地上大大小小的蛇皮袋,走出車廂。
車廂裏吵雜的說話聲,孩子的哭鬧聲,混着李妙瞳那亂七八糟的心思,她揉了揉太陽穴,在車廂連接處的門邊停下,靠在那金屬牆壁上。
和車廂內的燥熱不同,這裏涼風從不嚴實的車門縫裏透進來,車輪和鐵軌碰撞的轟隆聲在這個金屬回廊裏聽的格外清晰。
妙瞳拍拍自己熱乎乎的臉,看着窗外單調的畫面快速往後閃過,心裏又惦記起陳汐。
自打小起,陳汐就習慣把煩心事都跟妙瞳說,性格陽光的她總是藏不住事,也總是擔不住事,但凡有點煩惱,就會擾得她憂慮不堪,而李妙瞳也習慣地成為她的主心骨和堅實後盾。
在兩人親密後,這個習慣更是如此。
妙瞳習慣被陳汐依賴,也喜歡被陳汐依賴着。
多少次她給陳汐出了主意,她幫陳汐疏導心情,她把不開心的女孩摟在懷裏,看着她慢慢露出笑容,這是她能為陳汐做的。
可遇到了父母離婚這麽大的事,已經過了快半年,陳汐卻始終自己壓在心裏,不提也不表。
聽到這個消息時陳汐是受到了多大的沖擊?她會想些什麽?她沒跟我說那她怎麽去排解?會不會做了什麽傻事?
妙瞳不由地去猜想陳汐究竟經歷了怎樣的半年……
一輛對向而來的火車在窗邊飛馳而過,呼嘯聲瞬間沖進耳朵。
耳鼓被轟響,剛才那些雜亂的思緒也一下子填滿了女孩的頭腦。
十幾秒後,兩列火車交錯駛過,那些混亂又一秒被抽離,原本聽到的鐵軌轱辘聲此時居然顯得軟弱又清脆。
回想這半年來陳汐信裏鮮少表露的開心,以及每個月打電話時不經意的一次次嘆氣,李妙瞳就生氣自己的後知後覺。
她怎麽就沒留意到那些呢,怎麽就只留着陳汐一個人去承受這些呢!
她靠着冰冷的鐵皮車門,閉着眼睛皺起了眉,開始想到陳汐到底能怎麽去消化這個巨大的變故呢?
父母離婚的原因陳汐沒有說,可在一起相濡以沫那麽多年的夫妻都能離婚,那她和陳汐這樣的關系……
這些壞念頭剛冒了個頭,就被李妙瞳壓制了回去。
可是念頭就像顆種子,只要想了它就開始存在,即使強制着不想,它也不會消失,恐怕還會趁着思想的防備不強時出來作惡。
回到陳家離婚的事,妙瞳又想起暑假期間陳汐說身體遇到些小狀況,這個小狀況現在恐怕也問不出具體了。
在整件事情上,陳汐有別于以往的表現讓李妙瞳惴惴不安,她更因為自己的愚鈍而懊惱,握成拳的手使勁錘打在車門上,偶爾經過的列車員不住地朝她看過來。
妙瞳沮喪地把額頭靠在車門的玻璃上,輕輕地在窗戶上呵了一團哈氣,又擡起手勾畫着。
如果沒有這些事,此刻兩個人可能正在什剎海滑着冰推攘說笑着,誰又能想到變化會如此之大如此之快。
窗外的光影刷刷地從那白蒙的水汽上的圖案間穿梭而過。
女孩又呆了一會才慢慢返回車廂,玻璃上陳汐的名字和一顆顆小小的心慢慢變淡,然後消失。
—
“媽!爸!俺二姐回來了!”
李傳寶提着妙瞳帶回來的袋子跑進屋裏,朝二老喊着。
随後便是李妙瞳踩着他的腳步,掀開厚厚的門簾進了屋來。
“媽。”妙瞳朝從裏面迎出來的黃三妹叫道。
“诶,回來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黃三妹笑着過來接過妙瞳手裏的口袋。
“你爸在西屋呢。”黃三妹朝妙瞳說着,用下巴朝西屋指了指。
妙瞳點點頭,腳步沒停地直接進了西屋。
此時李大成正坐在炕邊,一條腿擡在炕上,一條腿挂在炕邊,手裏正搓着旱煙葉。
“爸,我回來了。”
李大成朝帶着一身寒氣的女兒看了看,随意點頭應了聲,繼續拿起手裏的煙紙裹起煙絲卷起來,又用舌頭在接縫處舔了舔,把一根卷好的煙放進小盒子。
自從妙瞳不聽勸阻去考大學後,李大成回來就差點把她趕出家,接下來兩年多的時間更是完全不和她說話。
但妙瞳念書從來不跟家裏要錢,她一邊打工一邊讀,不給家裏添負擔。
再後來生産隊青年點的知青紛紛利用高考機會回城,鎮上縣裏也有一些人通過這個渠道往城裏鑽,李家人這才明白,高考是條正道。
不過李大成總是倔着的,當初對女兒的讀書也是說死反對,現在即使別人說好,他依然覺得女孩讀書沒啥大用。除了對妙瞳的話偶爾給點反應外,本不善言辭的他也就更不做表達了。
不過這些妙瞳并不在意。
“傳寶,姐給你帶了一些輔導書和習題冊,來年你就要高考了,用得着的。”
李傳寶接過妙瞳遞過來的冊子,開心的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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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三,北方習俗的回娘家。
前一天宋屯下了很大的雪,早上妙瞳和傳寶收拾院子的時候,李妙瑩和丈夫張立峰回來了。
李妙瑩出了嫁,妙瞳又考了大學,每年李家人只有過年的時候才難得的聚的齊。
黃三妹做了很有年味的一頓飯。
飯剛吃沒一會,院子裏便傳來幾聲狗叫聲,随後就是破鑼嗓子的喊聲。
黃三妹剛走到門口,就見程德富掀了簾子進了門。
“嘿,嫂子,哎,正吃飯呢,看我來的這時候,嘿嘿。”
“村長,你咋來了?今兒我家大閨女和她男人也在呢。”黃三妹說。
程德富跺了跺鞋上沾着的雪,跟着黃三妹往屋裏走。
進了屋他脫下厚厚的軍大衣放在炕尾,從懷裏掏出來一瓶小酒,放到了炕桌上。
程德富呵呵笑着說:“這不妙瞳回來了嗎,我合計來看看,畢竟是咱村兒唯一一個大學生,我可不是白蹭飯,喏,給老李帶了點酒。”
本來就不大的飯桌又擠上來一個人,女孩們習慣性地往後縮了縮身子給男人們騰地方。
“沒事沒事。”程德富看着妙瑩和妙瞳的動作,擺了擺手,“你們吃,我就挂個邊兒。”
幾個男人都倒上了酒,邊吃邊聊起來,而程德富到是對妙瞳在城裏讀書的事更感興趣。
“妙瞳,你這該畢業了吧?”程德富問。
“嗯是,剛畢業。”
“管工作不?我咋聽說大學生都是包分配的?”
“是分配,我以後是在盛京二中教語文,是個初中。”妙瞳如實答道。
“哎呦,這國家大學生就是不一樣,文化人!那你就留城了吧?掙的多不?我聽說城裏人一個月都掙五十多塊呢?”
“程叔,沒那麽多,就是有個工作……”妙瞳說。
黃三妹聽罷接了話:“哪有那麽多啊,我聽縣上那邊有個在城裏的,一個月是三十九塊二,不過那城裏日子可比咱們這鄉下好,花費也多。”
“那是那是。”程德富點頭道,然後又看了看一旁的李傳寶,“傳寶也快考試了吧?老李,你說你這人沒啥文化也不太會說話的,你們李家孩子倒是真出息,這轉眼就要出倆大學生了,你們享福吧你~”
黃三妹聽了程德富的話,得意地笑了。
旁邊的李大成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在白酒的辣勁下,他咂了咂嘴,擡眼看了下遠遠坐在對面的妙瞳,淡淡地說:“嗯,就是該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