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兒童公園的湖邊柳樹成蔭,細長的柳枝柔軟地垂着,在夏日的微風中輕輕擺動。

湖裏一群群紅鲫魚游動着,它們随着人們的投食而聚搶到一起,又會因為水面偶然的驚動而吓的四散游開。

一對對的情侶踩着腳踏動力的天鵝游船,嬉嬉鬧鬧着。

女孩穿着好看的衣裙,紮着馬尾或者是麻花辮,而男孩則賣力地劃着船,給女孩講着笑話逗女孩開心。

陳汐獨自坐在一個天鵝船中,船漫無目的地在湖面上漂着,沒有動力,也沒有方向。

陳汐曲着雙膝,下巴垂搭在膝頭上,眼神如同這只船一樣,沒有聚焦的散着目光。

她想起那年暑假,她和妙瞳到北海公園去玩。

陳汐看着湖那邊的白塔,看着年輕人們手拉着手跨上搖槳的游船。

“李妙瞳,咱倆去劃船吧,你看他們玩的多有趣。”

妙瞳撥浪鼓一樣地搖着腦袋拒絕着:“不去!你知道我怕水的,我可不要劃船。”

“去吧去吧,沒事的,那船可安全了,不進水,我來劃,你就坐着就行。”陳汐拉着妙瞳的胳膊繼續往湖邊走。

“不行不行,我不去,我害怕~”

“哎呀沒事,你是不是不相信我的劃船技術啊,你看看那邊的白塔,多好看,從湖上看肯定漂亮極了,走吧走吧~”

那時即使妙瞳那麽不願,還是被陳汐偷偷憋着笑生拉硬拽到了登船的地方,眼看水面在眼前晃着,妙瞳快急哭了。

陳汐:“哎?你怎麽還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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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妙瞳:“我……我害怕……”

陳汐:“哈哈,不是吧,我開玩笑的,我知道你怕水,哪能讓你去劃船,開玩笑開玩笑,你別哭了,走走走,咱倆去那邊的涼亭,不劃船不劃船~”

說着陳汐擡手幫着妙瞳抹了抹眼淚,就要拉着她往另一邊走。

“你……你知道我怕水你還拿劃船吓唬我!”

“我就想看看平時那麽機靈聰明的李妙瞳害怕的時候是什麽樣嘛,誰知道你還吓哭了呢。”

“陳汐!”

妙瞳氣得拉過陳汐就要捏她的臉,可陳汐已經早她一步甩開手跑出去好遠。

跑在前面的陳汐拉住一棵樹,從樹後探出腦袋,“李妙瞳,是我錯了,你別生氣啦~”

嘴上說着錯,人卻朝妙瞳吐着舌頭擺着鬼臉,妙瞳一跺腳,邁步就追了上去。

光從樹梢上照射下來,穿過在風中擺着手的片片綠葉,在兩個叢中奔跑追逐的女孩身上留下影影斑斑。

直到妙瞳追到一個很粗的樹,見陳汐不見了蹤影正納悶間,被藏在樹後的女孩一下閃身出現攬臂抱住了她,兩個人才嬉笑着推攘擁在了一起。

“你喘得好急。”陳汐感受着女孩快速起伏的胸口說。

“還不是你在前面跑的太快!”李妙瞳把下巴擱在陳汐的肩上,調整着呼吸。

四下無人,兩個女孩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

妙瞳輕輕蹭着陳汐的耳廓,直到氣息平穩,才慢慢貼在她的耳邊。

“陳汐。”妙瞳輕呼了聲。

“嗯?”

陳汐微微側臉,兩個人的臉頰緊挨着。

“我确實是很怕水,但是,你曾經救過我,如果沒有你我也不會活着站在這裏。其實我想過,如果哪一天你落水了,即使我再怕,我也一定會去救你,為了你我就什麽都不怕了。大不了救不了你就和你一起……”

妙瞳的話被陳汐吻住。

“說什麽傻話……”陳汐濕着眼睛說。

陳汐揉了揉眼睛,望向水面。

陣陣微風吹過,水面泛起層層漣漪,一片樹葉飄落在水中,吓散了水下的魚兒。

湖岸邊一處擠滿了蓮葉,幾個含苞的骨朵白中透着粉,像是嬰兒的臉蛋。

被太陽曬了大半天的湖面蒸騰着熱氣,只有此時依舊坐在游船中的陳汐打了個冷顫。

她想起那年冰冷的人工湖,想起絕望與死亡間她奮力救起落水的妙瞳。

此時那刺骨的湖水仿佛沖刷着她的身體,淩冽的寒風在耳邊呼嘯。

如果那天,她倆都沉入湖底,如今是否還要面對這樣痛苦的抉擇?

活着為什麽會比死了還痛苦?

只因為活着能感受,能心痛嗎?

活着,是不是總會為了什麽而妥協?

湖上的游船漸漸少了,公園的歡歌笑語也慢慢靜了。

陳汐坐在船上,她紅腫的眼睛望着橙色的太陽低垂。

這與她和妙瞳在宋屯看到的每一個漂亮的夕陽是同一個太陽,可此時卻與每次的輕松舒暢有着截然不同的心境。

船慢慢劃到岸邊,陳汐晃悠悠地踏上了岸。

一天的漂浮感瞬間變成了腳踏實地的真實,而所有的美好也從這邁開的一步離去。

陳汐回頭看了看那依然晃蕩在水面上的船,看着被落日曬成金色的水面,低着頭往回走去。

恐怕,就是,這樣吧。

和妙瞳約電話的那天本來預報的是個晴天,可是上午還大大的太陽的,過了午後就陰沉了起來,下午又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眼看到了下班,雨居然越下越大。

壞天氣加快了大家下班的腳步,很快,放學鈴響後沒多久,學校的人就走的不剩幾個。

陳汐輕輕扣上鋼琴蓋板,轉身望向窗外飄落的雨滴。

雨水積在窗沿邊垂幕一般落下,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下午排水管裏淩亂的雨水碰撞着管壁,發出好聽的叮叮咚咚的聲響。可此時,越來越大的雨在排水管裏嘩嘩沖下,聲音惱人。

陳汐收起淩亂的思緒,慢慢起身收回琴凳。

每次無比期盼的通話在此時成了她最不想去做的事。

她把樂譜在書桌放好,拿起桌旁備用的雨傘,咔噠一聲扣上了門鎖。

往傳達室的這段路并不長,但或許是陳汐走的太慢,雨下的太急,短短的一段路也讓她走濕了褲腿。

傳達室的師傅正推開門,拎着熱水壺往外走。

“陳老師,還沒走呢?”

“嗯,打個電話再走。”

“那你快進屋打吧,外面雨大,我去浴池那邊,屋裏沒人。”

陳汐點頭謝謝了師傅,她站在門口,猶豫了一會,最終還是收了傘,走進傳達室。

桌上的那臺黑色撥號電話靜悄悄的趴在那裏,這無生無命的東西此時并不知自己将傳達出怎樣的訊息。

話筒被陳汐幾次拿起,又幾次放下。

她的手指在撥號盤上摩挲着。

她知道這通電話撥通後會帶來什麽,她也清楚當這個電話挂斷時将帶走什麽。

她一次次看着牆壁上的挂鐘,離她和妙瞳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幾分鐘,她知道那邊的人或許在焦急的等待,而她更能感受此時自己內心是怎樣的煎熬。

手指帶着撥號盤一次次轉動,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接線員親切的聲音後把電話進行轉接。

陳汐将電話靠在左耳邊,右手食指忐忑地在話筒上一下下點撥着。

如果電話沒有被接通那該多好啊,如果轉接時間很長很長該有多好啊……

不過一切都沒如她想,話筒中立刻就傳來了聲音。

“陳汐!”妙瞳語音歡快地喊道。

陳汐微笑着應了聲:“嗯。”

妙瞳:“你怎麽這麽晚?等你好久了!”

陳汐微微抿了下嘴:“濱城下雨了,下了一下午,弄得教室裏有些亂,所以我收拾了一下,就……晚了。”

妙瞳聽出來陳汐略有低沉的情緒,怕她以為自己在怪她,趕忙解釋道:“沒事沒事,我不介意等你多久。我們這邊也陰天了,可能晚上也會下雨吧,這樣咱倆就是一樣的天氣了。”

陳汐苦笑了一下,随便應了聲。

雨聲嘩嘩作響,兩個人沒說幾句就都靜了下來。

有別于以往倒豆子一樣的傾訴,今天的陳汐格外沉悶。

“怎麽了?”妙瞳問,“難道是天陰了你怎麽也陰了?”

妙瞳開着玩笑,盡量語調輕快,她知道陳汐是個容易受到身邊事影響的人,于是便希望輕松的聊天氣氛能感染到陳汐。

“你給我說說你最近有沒有遇到什麽好玩的事呗,噢對了,你之前那次,你說你一個同事相親遇到的有意思的事嗎,你記得不?”

陳汐沉默地搖搖頭,好像那邊的人能看到一樣。

妙瞳繼續語調高揚道:“你怎麽忘了?就是大上周,你說你同事相親遇到一個男生,是個警察,相親結束的時候對你同事說‘還有什麽交代的嗎’,哈哈哈~”

“嗯……”陳汐低下眼。

妙瞳:“挺有意思的,你後來不是說你同事還在不斷相親嗎,就想問問你還有沒有後續有趣的事,你可以講給我聽嘛~”

妙瞳聲音清脆,卻不知此時的陳汐卻蹙着眉,鞋底使勁在地上擦了擦。

“妙瞳,那個……”

“嗯?”妙瞳問了句,“你說什麽?”

“我……”陳汐在地上擦着鞋底,濺在她的腳踝上的泥水,讓她渾身都難受。

“你說什麽我沒聽清,陳汐,你說什麽了?剛才有一輛車過去。”

妙瞳提高了音量。

陳汐低頭看着靠在木桌旁的雨傘,傘尖在地上留下了一灘水跡,裏面模糊着有她的影子。

“妙瞳,其實……”陳汐滾了滾喉嚨,“其實那個去相親的人不是我同事,而是……我……”

聽筒裏靜默了下來。

李妙瞳:“你是說……”

陳汐擡手揉了揉眉心。

“我說那個不斷相親的人,其實是我。”

轟隆隆幾聲雷響,雨水随之傾盆而洩。

天瞬間變得像夜一樣暗,傳達室裏的白熾燈閃動着燈絲,原本耀眼的光線已經無法照亮這突如其來的陰郁。

陳汐沒有聽到話筒裏的任何回應,她輕嘆了口氣,繼續說:“畢業了,工作也穩定,我家……就安排我找對象……”

“那你……答應了?”妙瞳的語氣中滿是緊張。

“是。”陳汐點了點頭,“所以……李妙瞳,我會去結婚的。”

電話再次沉默了。

又是幾聲悶雷,操場上的水坑此時泛起陣陣白色水霧。

雨點像拳頭一樣砸在傳達室的屋頂上,仿佛下一秒就會把下面的人完全壓垮,夷為平地。

“妙瞳,對不起……你,你別等我了。”

陳汐聽到話筒裏的呼吸聲,可那邊的人卻沒了聲響。

“妙瞳,我知道這很難接受,可是……可是這樣的感情,你真的覺得現實嗎?你把這些想的太美好了,哪有那麽容易啊?何況咱倆還離得這麽遠,就算離得近在一起也是會有很多閑話的。我知道你主意正,很堅定,但是,但是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真容得下這樣的感情嗎?這……太不現實了……”

“所以……”陳汐微微仰了仰頭,硬生生把要從眼中流出來的東西收了回去。

“所以,李妙瞳,咱倆,斷了吧……你……把那些事忘了,行嗎?”

電話默默的,默默的,仿佛只有這邊陳汐一個人在說,而那邊只是空蕩的電流。

陳汐擰着眉,咬住下唇,她努力控制着顫抖的聲音,再次重複道:“你把那些事,忘了吧……”

最後的三個字她說的很輕很輕,可這輕如葉片的三個字卻像把利刃,被她狠狠地抛了出來,刺向對面。

陳汐聽到電話中的聲音從努力強忍,到漸漸無法控制,女孩的抽泣聲随着電波傳來,清晰地在她耳邊回響,灌入她的腦中。

那哭泣聲就如同今天的這場雨,從午後開始淅瀝,然後變大,變大,直到現在瓢潑。

陳汐腦中回閃過無數妙瞳在她面前的樣子,高聲說話的,耳語的,笑着的,無奈的,堅強的,有韌性的,好奇的,略有自卑的,無數張她的臉,但唯獨沒有在她面前痛哭的。

而現在,女孩卻在她的話下泣不成聲。

陳汐狠狠握着手中的電話,看向窗外那下成一片白茫,在天地間肆虐的雨。

她慢慢閉上眼,仰着頭,用力不讓眼淚滾出來。

過了好久好久,哭聲漸漸停息,電話裏只有一下下的吸氣聲,和好似胡亂抹着淚的聲音。

陳汐屏着呼吸。

她不知該說什麽去安慰妙瞳,因為每一句讓妙瞳哭的話都是出自她的口。

過了很久,陳汐才聽到女孩喚起她的名字。

“陳汐。”妙瞳輕輕喊了她一聲。

“我在。”陳汐聲音啞啞地說。

“我能……再見你一面嗎?”

陳汐深吸一口氣,緊緊閉着雙眼,她的眉心顫抖着皺起,擰成一團,她一直壓抑的情緒随着妙瞳最後的這個請求逐漸失控。

她捂着話筒,急而短促着呼吸着,希望平複這湧上來的劇烈悲傷。

“還是……不要了吧……”

說完,沒有等到妙瞳的回複,陳汐便放下了話筒。

消失的電波瞬間切斷了兩個人的一切過往。

天色越來越暗,黑蒙蒙的水滴在天地間傾灑着。

一道閃電剎那間劈開天空,光痕消失的那一瞬間,又将已經昏暗的世界推入更深的永夜。

路燈在這一瞬間突然點亮,可剛亮起的微光在這幽深的黑暗中顯得虛弱又可憐。

陳汐肩膀完全垂了下去,好像一個失去了動力的布偶。

她漠然地轉過身,動作僵硬的拿起放在一旁的雨傘,打開門,朝黑暗中走去。

只走了幾步,她便感覺到剛才未滾出的眼淚已經失去了控制的理由,在臉上胡亂地淌。

陳汐默默收了傘,任由那黑色的雨打在自己的臉上和身上,雨水順着她垂下的手指往下流。

她一步一步,在濕漉漉的地上留下腳印。

這行腳印沉沉地印在水坑裏,而腳印的主人則是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沉重又拖沓,每一秒都仿佛是緩慢的死/刑。

——

BGM:

就像窗外風景飛馳而過

從清晨到日落

原來每一個人都會改變

因為我們都害怕被淹沒

It's beautiful

一遍又一遍唱不完的歌

It's beautiful

一圈又一圈是美麗的漩渦

我尋找你望見你

憶起你忘記你

——彭坦《美麗的旋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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