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一個人撫養孩子很不輕松。

濱北一中教師家屬樓離方彩雲的學校和房子很遠,幾乎橫跨了整個濱城。

母親幫不上什麽忙,陳汐白天上班的時候便把孩子送到學校附近的托兒所,下班再接孩子回來。

沒有經歷過懷孕就直接當了媽媽,陳汐要學的東西很多。好在二姐張可心的孩子也差不多大,陳汐學着她的樣子忙活着孩子。

雖然剛開始也是手忙腳亂,但好像小家夥像是明白陳汐是在努力學着對它好、學着照顧它,懂事的小家夥不哭也不鬧,看到陳汐的眼睛它就會一直笑。

家裏有了個孩子,便不冷清了。

陳汐的大部分時間被占據,她如同一臺上了發條的機器,白天上班,晚上照顧孩子,忙忙碌碌,永不停歇。

也只有到了夜深人靜時,孩子已經睡熟,白天疲憊的身體徹底放松下來,陳汐才會讓幻想在頭腦中奔跑,讓那個人進入自己的夢鄉。

躺在床上,陳汐拿起放在床頭的那只有些生了鏽的口琴,閉上眼睛,迷迷糊糊中,她仿佛感覺到那帶着臭臭雞糞味的鄉土村風在她面頰邊拂過。

那年的宋屯,夕陽下,家家生起火點起竈,炊煙袅袅。

在山上,兩個女孩肩靠着肩,頭挨着頭,望着遠處天地一線間燃燒的雲朵。

只見這時幼小的她拿起口琴,嘴唇輕輕鼓吹着,氣息在口琴中傳動。

嘴唇随着音符吹響不斷鼓動。

她吹着琴,看着旁邊眉眼間露出溫意的妙瞳,妙瞳沉浸在她的琴聲中,而她則溺在妙瞳深情地目光裏。

這種念想随着陳汐進入了夢裏。

在夢中,她想起那年在妙瞳的宿舍,那個生機繁茂的夏,那紅盈盈的輕輕張啓、微微顫抖的嘴唇,陳汐的身體被柔軟地貼住,她全身松軟,眼神中充滿了向往和期待。

Advertisement

她盯着那好看的唇,她渴望着她的靠近,等待着這張唇的到來。

夢入幽境,她覺得自己的身體被夢/欲包裹住,慢慢托起,又慢慢放下。

可每一次到達頂點後,她又會從高峰跌落,在黑暗中猛然驚醒。

那顆空虛的心在大口呼吸着氧氣,希望氧氣能夠填補她內心的虛無,她的身體也随着呼吸的劇烈大幅度地起伏。

每當清醒後,陳汐總會捂着臉久久無法平靜,她覺得羞恥,又無奈。

夢中的她有多愉悅,夢醒後就有多悲涼。

快感在夢中不受約束的妄為,眼淚在清醒後放縱任性的肆虐。

每天帶孩子、每個月回去看看母親的日子過的平淡又匆忙,孩子的笑臉,母親的微笑,都讓陳汐覺得充實又平靜,只是心裏始終有那麽一塊地方,空空落落的,沒有人能夠填上。

開心的事情沒有人能夠分享,痛苦的事情沒有人能夠分擔。

慢慢的,開心也變得沒有那麽開心,痛苦也變得沒有那麽痛苦。

時間一天天晃過,孩子一天天長大,陳汐也在日月的磋磨中漸漸放淡了對那段感情和那個人的念想,只是偶爾間在觸到舊物時會睹物思人,在某個時刻感嘆起光陰荏苒,物是人非。

收拾家打掃書櫃時,一些紙片随着幾本書滑下來散落在地上。

陳汐蹲下身,一張張撿起來。

那些紙片被慢慢歸攏,而最後拾起的則是兩張照片。

那是她們在燕京時拍的照片,是大二那年陳汐帶妙瞳在燕京游玩的那個暑假。

第一張是在天/安/門/廣/場,那是妙瞳第一次和陳汐照合影。

陳汐記得當時的妙瞳很緊張,本來陳汐只想兩個人并排挨着肩站着,可是拍照的時候她卻被妙瞳一下拉住了手。

攝影師抓到了這個瞬間,右邊被女孩蹭起的衣角,腰身上被抓起的皺褶,陳汐冷不丁被抓到,怕癢的她在那一瞬間露出了比自然的笑容更歡快的表情。

陳汐蹲在地上拿着照片嘴角彎彎地笑了。

現在看到照片,陳汐好像還能感覺到當時突然被妙瞳抓手卻捏在了腰上的癢和樂。

掉在地上的第二張照片反扣在地上,陳汐把照片翻過來,輕輕吹掉沾在上面的灰塵,照片上兩個女孩的笑容便随着浮塵拭去笑得好像更燦爛了些。

那是兩個人在北海公園的照片。

兩人的身後便是漂亮的白塔,拍照的位置是在渡口旁邊。

怕水的李妙瞳連湖邊都不敢站,拍照的時候死死拉着陳汐的腰,可是鏡頭一對準她的時候,她立刻便嘴角飛揚,大眼睛彎彎。

于是,相紙上便是兩個漂亮的女孩開心地笑着,可一個女孩手下卻緊張地攬着另一個的腰,那攥緊了的手和笑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陳汐單手撐了下地,緩了緩有些蹲麻了的腿,起身坐到了書桌邊,從照片的場景中收起回憶。

她從櫃子中取出了壓在一摞厚書本最下面的一本相冊,翻到了最後的一頁。

在她拿起照片時,那兩張照片仿佛在煥發着光芒,抗議着并不願意被放置在這最底下的位置。

陳汐苦笑了下,她把照片一一撫平,用隔頁硫酸紙慢慢蓋好,輕輕合上了相冊。

相冊終歸又回到了所有書本的最下面,就好像那些記憶被硬要放到最深的地方一般。

這天陳汐在家收拾從原來的家搬過來的老物件,衣櫃上擺着的皮箱、紙盒都被一個個搬了下來後,最靠裏放着的一個積滿了灰塵的鐵皮盒子顯露了出來。

這是一個被她遺忘了很久的盒子,盒子的邊角已經有些生了鏽,掀開蓋子時發出生澀的聲音。

盒子裏是幾摞封皮已經發了黃的信件,捆綁信件的線繩已經随着歲月變脆,輕輕一拉就斷掉了。

這些都是大學期間妙瞳寄過來的信。

原來她寫過這麽多信啊……

陳汐把信拿在手裏,一張張翻看着郵戳上的時間,仿佛回到了那個她們每天盼着郵差盼着見字如面的日子。

她是否也會留下這些東西?陳汐握着信,呆呆地想。

她現在又會是什麽樣子呢?當了老師的她會怎樣上課呢?她過得好不好?是否每天都能開開心心?

陳汐單手撐着下巴,眼睛望着窗外樹梢上的麻雀。

此時樓下的一個女人正大聲喊着在院子裏玩的兒子回家吃飯,聲音驚動了樹上的鳥,鳥兒撲棱了幾下翅膀,飛出了陳汐的視野。

“媽媽媽媽~”

耳邊傳來孩子的童音,陳汐從窗外收回情緒,她放下手上的信,轉過身低頭看着女兒。

“媽媽,你看,你看我畫的好不好?”

曉悅晃着小腦袋,一手握着蠟筆,一手拿着一張畫紙,朝陳汐遞過去。

陳汐接過畫紙,她把女孩摟在身前,和女孩一起看着那色彩鮮豔的畫紙。

紙上,一個小女孩拉着媽媽的手站在開滿了鮮花的草地上,天空上是綻放着笑臉的太陽,和幾條好看的小魚。

“曉悅,小魚為什麽在天上呢?小魚需要水的。”

“媽媽,我想和小魚在一起,可我不要在水裏,我想讓小魚在天上飛。”

陳汐抱住女孩,在她的側臉上輕輕親了幾下,“行,那小魚在天上飛。曉悅畫的可真好看!”

得到了媽媽的肯定,女孩立刻開心地笑着起來,她靠在陳汐的腿上,扭着身子歪着頭看着陳汐:“真的嗎?”

“真的呀~曉悅畫得特別好,你比媽媽畫的好,媽媽不會畫畫呢。”

“可是媽媽會唱歌,會跳舞,還會彈鋼琴,媽媽彈的好好聽的。”

“那以後曉悅教媽媽畫畫,媽媽教曉悅彈琴好不好?”

“好呀好呀,那我也是媽媽的老師了~”女孩開心的小臉一鼓一鼓的。

陳汐笑了笑,用手指在曉悅的鼻子上輕輕刮了一下。

“對,你就是媽媽的畫畫老師了。”

女孩笑得露出了滿嘴的小牙,幾顆乳牙剛剛掉,純真的笑容顯得別樣的可愛。

“媽媽,那我繼續去畫畫了。”

曉悅握着蠟筆,吧嗒吧嗒地跑回餐桌旁,又坐回椅子上。

陳汐用手把書桌上的信封攏了攏,又裝回了鐵盒。

鐵盒靜靜地躺在書桌的一角,等待着被放回某個總是看不到的地方。

陳汐從碗櫃裏找出圍裙,圍在身上準備給女兒做午飯。

晌午的太陽從窗外照進屋裏,在餐桌上留下一道明亮的光帶。

那光帶照在曉悅的小腦袋上,女孩亮黑的頭發,一翹翹的辮子,在陽光下分外亮麗。

陳汐站在廚房門口,看着坐在餐桌旁認真畫畫的女兒的背影,看着她耷拉在椅子上一下下晃悠的小腿,女孩沉浸在自己畫出來的美好世界。

陳汐把身子倚靠在門框邊,看着這平靜安寧的畫面,思緒又被剛才那些泛黃的信封拉扯。

或許,現在的妙瞳已經是一個好妻子、好媽媽了。

想到這,陳汐打心底替她高興。

是啊,妙瞳一定會過得很好。她總是那麽聰明,那麽能幹。她總是能處理好一切,不像自己這般軟弱和不堅定。

陳汐搖着頭,嘲笑了一下自己。

可誰不都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嘛,這就是自己要承擔的吧。

母親離異的痛,女兒成長的擔子,陳汐必須要活成母親期望的樣子,她覺得自己無從選擇。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即使你不去選擇,當事情來到你面前,你做的一切就自然成了你的選擇,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

誰讓自己是個無法掌控自己的人呢。

血緣所系的親情總是會給人束縛,可以割舍的愛情總是情感博弈的犧牲品。

陳汐閉上眼睛,鼻腔中微酸的感覺讓她輕輕皺起了眉。

認了吧。

誰不是被時間推着走,誰又不是被現實拖着前行。

誰又能十全十美全都擁有,誰不是有取有舍有得有失。

誰不是不痛不癢地過完這一生,誰不是向現實低頭向命運繳械。

那些曾以為走不出的日子,現在,都回不去了(1)。

BGM:

你忘了劃過傷口的冷風

你信了不痛不癢就算過了一生

你為什麽看見雪飄落就會想唱歌

為什麽在放手時刻眼淚會掉落

你怕了恍然擡頭夢卻醒了

你會靜默手握着星火等在至暗時刻

你被擊破當熟悉呢喃又穿透耳朵

一個一個走過一個一個錯過

一遍一遍來過一次一次放過

一聲一聲笑着一聲一聲吼着

一幕一幕閃着刺痛我

因為享受着它的燦爛

因為忍受着它的腐爛

你說別愛啊又依依不舍

所以生命啊它苦澀如歌

想不想看花海盛開

想不想看燕子歸來

如果都回不來

那麽我該為了誰而存在

——福祿壽《我用什麽把你留住》

作者有話要說:

注1:村上村樹《且聽風吟》。

四月的最後一篇,勞動節勤快一下,五一期間日更。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