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隊伍休整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就出發回家。
來的時候匆匆忙忙,仿佛跟時間賽跑,走的時候卻拖拖拉拉,兩撥人一撥回北京一波回杭州,王萌不知道在想什麽,硬是買了最晚的一班機票。
如果不是吳邪特意交代過杭州的店,而吳家的盤子也的确需要有個人在吳邪不在的時候撐起來的話,王萌甚至想要幹脆在長白山下等他回來。
雖然吳邪說過他一旦回不來自然會有人自立門戶,可王萌并不這麽想。
吳家盤子要是倒了,散了,換了姓,這感覺就像是吳邪真的不會再回來了一樣。
至少得替他守下一塊能回得來的地方。
王萌終于上飛機了的同時,吳邪也已經站在了一塊雕着花的石板面前。
這條路他其實也不過走了兩個來回,第一次來的時候還懵懵懂懂的,繞了一大圈,出來的時候幾乎去了半條命,第二次來的時候止步于此,而後恍惚連如何離山的都記不得。這是第三次,踏着這在夢裏走過千遍的路,看着這夢裏看過千遍的雪山,走到這裏。
他蹲下身,伸手扶上石板,指尖描摹過那些古樸而華麗的雕刻,順着花紋一路向下,不出意料地摸到了那根鐵鏈子。
入手冰涼,就算吳邪戴好手套做了完全的準備也忍不住以為手要被黏在鐵鏈上了——沒有鐵鏈子在冰雪下埋了這麽久還能不冰,就算鐵鏈那頭聯通地熱也一樣。
一邊凍得心驚膽戰地拉開鐵鏈開啓地道,吳邪一邊笑了起來。
也不知道當年他是怎麽做到面不改色地随手拉開卻不受傷的。
2005年到2015年,十年間外面發生的變化簡直要以滄海桑田來形容,唯一不會有變化的就是這種在雪山中沉睡了上千年,被天險的環境和無數的妖物所保護的古墓。
而十年後的吳邪也不再是當年那個走條棧道都能踢到小石子驚動人面鳥,跌跌撞撞還要那個人來救的毛頭小子了,這麽多年早就練就了在古墓中如履平地的本事,更不會在這早就走熟了的地方失手。只花了半日,他便立在了那扇青銅門前。
然而雖然鬼玺在身能夠進門,青銅門卻不是說開就開的,時間沒到,來多早都是白搭。吳邪自己早就知道這點,卻還是心存僥幸地來了,他伸手扣了扣大門。
“喂,我說,喂,聽得見嗎?”
Advertisement
吳邪這不管不顧地一喊,整個空間都是回音,随着最後一個“嗎”字傳入坑底,呼啦啦地飛上來了幾只人面鳥。
他暗暗呸了自己一生,從包裏摸出了□□打算烤幾只鳥,不過奇怪的是,這幾只人面鳥從他身邊掠過,瞥都懶得瞥他一眼,直直地飛了過去,最後又蟄伏回了巢穴裏。
吳邪給吓出一身冷汗,不過好在并沒有什麽嚴重的後果,怪鳥蟄伏回去之後便也放松下來,重新将注意力投回青銅門。然而這扇門大約隔音太好,他一直等到因為大聲呼喊而産生的回音在這空曠的空間中完全消失了,都沒有等到回答。
連回扣門的聲音都沒有傳來。
吳邪只好嘆口氣,背靠着門坐了下來。
眼下也沒辦法,好在包裏背的食物挺多,省省夠吃好一陣子的。
就是不好吃。
之後的日子吃了睡睡了吃,仿若嬰兒——主要吧吳邪覺得,自己形容自己像豬有點不太好,否則如果外人看到現在的他,不評價一句“豬”,都算對不起他這生活狀态。
不知等了多久,久到吳邪都已經放棄了計算日子的時候,他終于聽見了來自青銅門內部那仿佛來自地底的轟鳴聲。
這扇以凡人之力絕無可能造就的大門,就連打開都是壯絕的神跡,然而吳邪卻根本無暇顧及這些,只一翻手将鬼玺在手中牢牢握好,在附近早就瞧好了的一處巨石後頭躲了起來。
青銅門開,陰兵借道,一切都仿佛是第一次的重演,只除了陰兵中的那個人換成了吳邪自己。
那個人眼下就在這扇門的後面,而吳邪來此的目的,就是為了帶他離開這裏。
這扇門打開的時間不長,吳邪本來準備混在陰兵隊尾的,結果莫名其妙就被人擠人地擠到了隊伍當中,本來打算是絕不進那條一看就不像什麽活路的甬道的,也被擠得眼看着就要進去了。
所謂雙拳難敵四手,就算吳小佛爺三頭六臂這麽多年早就練得身手了得,也攔不住這麽多讓人瞧着就發毛的陰兵,正愁怎麽辦的時候,就有人拉住了他的手臂,将他從隊伍中帶了出來。
他站在一旁看着最後幾個面無表情的陰兵剛一進入,青銅門便如同感應到了一樣,在一陣古老而艱澀的聲音之後,轟然關閉。
也就在這一瞬間,一切都歸于平靜,仿佛整個世界都陷入了寂靜之中一般。
不再有陰兵,也沒有那道不知來源的光,更沒有漫長得仿佛能通向地底的甬道,青銅門後一片黑暗,什麽都看不到,整個世界仿佛就只剩下了他自己,和另一個握着他手臂的人。
觸感如此熟悉,即使經過了十年也不會認錯,握着他的那只手,粗糙有力,骨節分明,食指和中指奇長,如今那雙能在墓中輕易取下墓磚的手,正握在他的手臂上。
吳邪愣愣地不敢回頭,也不舍得甩開那只手,直到陰兵們都消失了好一會兒了,他才轉過身。
視線上上下下地飄忽了好一陣子,最後停在了一雙眼睛上。
吳邪動了動嘴唇,斟酌一般叫出了他的名字。
“張起靈。”
“嗯。”
這麽多年,這個名字在吳邪心裏藏了整整十年,從未出口過,眼下就連叫一聲都顯得如此猶豫,而他卻仿佛從未有過這十年一般,認認真真地,毫不猶豫地,應了一聲。
“是我。”
他說。
就這一瞬間的功夫,吳邪便已經忘記了接下來該做什麽動作,只是愣愣地僵在了那裏,盯着那雙眼睛,一動不動,放也不放,整個人如同一棵樹,死死地種在了青銅門後這塊堅硬的岩石上。
那人被吳邪牢牢地盯着,也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地回望着他。
“呵……”
不知過了多久,最後張起靈垂下眼睑,低低地笑了一聲。
“你來了。”
吳邪聞言,緊張到僵硬的後背驟然放松了下來,大大地松了一口氣,一邊笑,一邊背靠青銅門坐了下去,一雙眼卻還是離不開那個人。
如今習慣了黑暗,那張久別了十年的臉的輪廓就越發清晰,一切都和十年前一樣,那雙眼睛尚未褪去銳利,那張臉也從未失了鋒芒。
真好。
吳邪心想。
真好。
“是啊,我依約來替你了。”
“替我?”張起靈仿佛有些困惑地看了一眼吳邪,又看了看自己,愣了愣,“你真傻。從來也沒有什麽替我之說,我以為過了十年你就會忘記我……沒有人能在這裏過十年,你就不該來。”
“而我記得,所以我來了。”吳邪捂着眼睛笑了起來,“我來了,來之前就想好了,如果能替你,就讓我在這裏呆到下一個十年,如果不能,那就來接你回家……張起靈,我們回家。”
“回家?”張起靈重複了一遍,看了看吳邪,“回家……麽。”
一邊說着,一邊張起靈面上的表情突然就柔和了起來,握住了吳邪伸來的手,借勢站起來之後,順手将他拉入懷中。
初時只是輕輕一抱,随後力道越來越重,一雙手勒得吳邪差點喘不過氣來。
在這個陌生到極點,卻又熟稔到極點的懷裏,吳邪想起了自己來之前與解雨臣在樓外樓,想說卻又沒有說出來的話。
世間關于青銅門的資料少之又少,十年間他追着汪藏海的足跡下了那麽多鬥,也只查明了一件事。
當年汪藏海建造雲頂天宮,工程進行到一半,被工匠們誤打誤撞找到溶洞,在溶洞中發現了青銅門。
記載到這裏都與他記憶中毫無二致,然而接下來的記載卻表明,在諸多去往探查的工匠基本都沒能回來,少數幾個回來了的也相繼都瘋了之後,汪藏海終于決定親自帶人查看,最後卻只身回來,并對青銅門內之事閉口不言。
記載到此為止,空白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最後才在另一個鬥裏找到了一個不算結局的結局。
人牲。
活人為祭,以命換命,一人留,一人出。
汪藏海對在門中經歷一概不提,只用“萬險”二字一筆帶過,留下了這個出門的方法,并設法封閉此門,造鬼玺兩枚,用于往後進出。
鬼玺只是門鑰匙,真正要出來,只有這個辦法。
對于未經人牲便随意進入之人,青銅門無異于死亡之門,一邊是生,一邊只有死。
不愧是張家要守護的最深的秘密,除了唯一知道的那一人之外,沒有人能活得下來,只有不該知道的人都死了,秘密才能稱之為秘密。而就連汪藏海這種離經叛道之人都閉口不言之事,不愧是“終極”,想必重要程度已然超過了這世間萬物,罔論個人生死。
這麽一來,當年張起靈不願意帶他靠近青銅門的理由呼之欲出。
他怎麽都忘了,這個人平時雖然不怎麽說話,騙起人來卻毫不眨眼;平時雖然面無表情,演起戲來簡直影帝級別。
張起靈要來守護秘密,這是張家每一代張起靈的職責,然而他又不想讓吳邪做為人牲令自己日後安然離去,便編了個謊來诳他,用張起靈自己的命,換吳邪多這十年光陰。
沒有人能不吃不喝地活上十年,這世上,早已沒有了張起靈。
不過好在,他找到他了,不會再有分開的機會。
思及此處,吳邪靜靜地笑了起來,伸手回抱了張起靈。
“走,我們回家。”
那人鄭重點頭。
“好。”
于是跨越時間,超脫生死。十年前和十年間所經歷的一切謎題都已經無人提及,世間萬物加起來也抵不過最後他一句話。
好,我們回家。
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個尾聲
九月初的時候,雖然盛夏已過,可杭州天氣卻還是熱得不行,南方的秋老虎,要命,神仙都治不了,一點辦法也沒有。
好巧不巧,就在熱到要死的日子裏,小古董店的空調還壞了,王萌對着遙控器按了半天都毫無辦法,打電話報修,維修人員說要下午才能到,只好開窗通風,用起了最古老的蒲扇和電風扇組合。
不過即使開了窗,畢竟也是個古董店,就算再熱,大門也還是得矜持一點不能亂開的,不然有人進來都不知道,來個偷兒怎麽辦,就算吳家盤口道上無人敢碰,可誰保證沒幾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毛賊呢。
于是一整個上午,王萌都維持着一種無聊成狗一樣的狀态趴在當作櫃臺的那張桌上,維持着只有耳朵醒着的狀态。
直到他聽見了一陣推門而入的風鈴聲。
耳朵雖然靈敏,可睡了一上午的身體卻顯得格外憊懶,明知此時應該出去接待客人,卻無論如何也爬不起來。
只能隐隐約約聽見說話的聲音。
來人抱怨了一聲怎麽店裏也這麽熱,然後開始喊他。
——王萌,你怎麽不開空調?之前也沒見你是這麽省電的人啊?
老板回來了?!
意識到這點的瞬間,王萌睡意徹底消了,跳起來就從櫃臺裏沖了出去。
只看見吳邪帶着一個穿着兜帽的男人,站在玄關笑嘻嘻地看着他。
看到熟悉的身影,王萌突然就覺得鼻子不知怎的有點兒酸,伸手揉了揉眼睛,下意識就絮叨了起來。
“老板,你回來了?怎麽不進門,身後這位是……?算了是誰都無所謂回來就好……哦對了,空調壞了開不了,維修的人下午來,雖然是熱了一點啦,但我把電風扇讓給你,你瞧這風塵仆仆的,快進來,我給您倒杯茶歇歇……”
他一邊絮絮叨叨地說着,一邊感覺有人推他,一下兩下,直推得他不耐煩了,揮了揮手。
“哎呀誰推我?”
眼前人影突然就模糊了起來,只覺得吳邪好像笑眯眯地給了他一個爆栗。
——叫你睡,睡暈了吧。
他捂着額頭有點兒委屈。
“不要敲我啦,有空調就不會再睡這麽死了肯定……”
說話間已經醒了一些,至少可以看清眼前的人了。
并不是那個穿着格子襯衫的小老板——來人穿着一身藍色工裝,手裏拎着一個灰撲撲的工具包,此時正一臉茫然地看着他。
“老板你睡糊塗了吧?我是來修空調的,就推了一下你,真沒敲你。”
王萌摸了摸額頭,又找來鏡子看了看,額頭光光滑滑完全沒有被敲過的痕跡,眼前這個修理工确實沒動過手。
可那被敲過的感覺卻無比明顯,不知是趴在桌上壓的還是真的被人敲過,麻麻癢癢的痛感從一個點蔓延開來,弄得他眼睛也疼鼻子也酸,還沒反應過來眼淚就下來了,而後一發不可收拾,幹脆捂着眼睛靠牆坐了下去。
吓壞了修空調的工人。
“老板,我真沒敲你,你沒事兒吧老板?”老實巴交的工人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兒,又不敢再碰他,只好彎下腰去看,“老板?”
“不,我沒事……”王萌揮揮手,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不要叫我老板……”
“啊?老板,這……”
“不要叫我老板,我只是個夥計……”他吸了吸鼻子,擡起頭來認認真真地看着那個修理工,“我告訴你,我們老板叫吳邪,吳越之地的吳,天真無邪的邪。”
修理工人被王萌的眼神吓得往後退了退,最後扔下一句“有毛病”,奪門而逃。
只剩下王萌一個人之後,他抹了抹臉上的水,在原地呆坐了一會兒。
古董店本來就少人打擾,坐着坐着便坐到了夕陽西下,橙色的陽光透過烏木的窗棂灑上擺在窗邊的那尊佛像上,映得那尊猙獰的佛像也仿佛變得柔和了一些。
然而都不過是錯覺。
——王萌,我們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817,他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