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十六

? 睜開眼睛的時候舒筠感覺身邊不太對勁,揮揮手除去身邊那層隔聲結界,屋外的鳥鳴和起早的人的對話這才毫無障礙地傳進他耳中,同時傳來的還有譚梓布置結界時神識留下的一句“我去城外”。不知為何舒筠今天起得比以往都早,外面的天還是黑沉沉的,太陽連個頭都沒冒出來。

屋裏沒有點燈便是漆黑一片,但是舒筠依然可以看到對面的床上空無一人,被子也是整整齊齊的。譚梓去了城外,之前的結界要麽是譚梓起太早怕吵醒他,要麽是譚梓根本沒睡昨晚就布下了,舒筠心裏下意識地偏向了後者。

譚梓去城外做什麽?要麽是心血來潮要麽是有人叫他,如果是譚梓自己做的決定的話,他完全可以留張字條寫得詳細些,而不用只匆忙地留下四個字,所以應該是有人叫他一起去了城外。不想把自己吵醒……譚梓應該清楚,在這種情況下,比起被吵醒的短短不适,還是舒筠第二天醒來看見譚梓不在帶來的慌張更嚴重些。所以譚梓之所以不願意吵醒他可能是因為……如果自己醒了的話說不定會強行同行,而同行之後可能會發生些不好的事情。

說不定已經有什麽不好的事情發生了。

舒筠穿衣服的動作加快,在心裏默默念了一句:壞的不靈,什麽都沒發生。

衣服穿好之後趁着天色還暗,舒筠從城裏便直接禦劍朝着城外而去。

雖然太陽依舊沒出來,但是天色已經比之前亮了不少,舒筠想先禦劍從空中大概看一看,如果這樣找不到譚梓,之後再到下面一點一點地排查,結果就在水邊開闊處遠遠望見了深色的人影。

舒筠沒想到他到這裏就是來面對譚梓的屍體的。

朝陽初現,還帶着夜晚寒氣的陽光灑在譚梓垂頭坐着的身子上,竟然顯得有些溫暖。譚梓發絲散亂沾滿血污,身上的衣服布滿口子,露出的肌膚上是被血掩蓋住的傷口,他右手還握着刀,手背上浮現青筋,整個人完全是靠刀的支撐才能坐在原地,左手鮮血淋漓垂在腹部的位置,像是死之前握着什麽東西。

舒筠不管譚梓這一身的血,握着譚梓的肩膀讓他還沒僵硬的身子靠在舒筠懷裏,譚梓的左手滑到一邊,舒筠看到了他鮮血淋漓皮肉外翻的猙獰傷口。

視線轉到譚梓維持着握拳姿勢的左手上,舒筠從看見譚梓開始就一片空白的腦袋裏突兀地浮現出一個想法:譚梓自己挖開了自己的丹田,毀了自己的內丹麽?

舒筠怔怔地望着譚梓的臉。譚梓的眼睛半合,露出的一點黑色瞳仁已經不複清明,而是深沉又渾濁,舒筠擡起右手不帶一絲顫抖地撫過譚梓的眼睛,感受着手中冰冷的觸感,舒筠卻不願将手移開了。

遮住雙眼之後露出的下半張臉依然清俊,縱然譚梓臉上還沾着不少血點,也只是讓他蒼白的臉顯得更加清冷,殘忍而惑人。

舒筠就着環抱譚梓的姿勢,右手沒有從譚梓的眼睛上移開,慢慢低下頭去,輕輕把自己的唇印在譚梓的唇上,舒筠也沒再有什麽動作,只是輕輕地蹭了蹭譚梓的唇便擡起了頭。舒筠松開右手,譚梓的表情平靜,烏黑的睫毛在陽光的照射下落下一小片沉默的陰影。舒筠對着譚梓露出了他慣常的笑容。

舒筠把腰間玉佩摘下,那玉佩在他手中分為幾塊,他挑了一塊合适大小的,分開譚梓的唇齒放在他的舌根下面,譚梓看起來雖然依舊蒼白,卻不是死人一樣的慘白了。

寒玉也不是什麽稀罕物什,它确實可以維持屍體不腐,不過也只有三五天罷了,其他的幫助修行的好處一概沒有,所以修行者也都不怎麽重視這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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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舒筠看着譚梓的臉色稍微有些滿意,拿起譚梓的刀,打橫抱起譚梓朝着水邊走過去。

時間尚早,而且這邊又沒有什麽道路,所以無人經過,舒筠坐在水邊,讓譚梓的脖頸躺在他腿上,頭正對着水面,然後舒筠撩起水來,一點一點清洗着譚梓頭發上凝結的血污。他洗得小心翼翼,細細的頭發上打了結,舒筠不忍心直接扯開,便把打結的發絲浸在水裏一點一點地撚松然後解開。舒筠把譚梓一頭長發洗得幹幹淨淨理得整整齊齊,這之後又用內力一點點把發絲蒸幹。

處理完頭發,舒筠扯下譚梓袖角搖搖欲墜的破損衣料,在譚梓的頭依然在他腿上的狀況下,彎着上身把手裏的布料在水中攤開。從布料中漾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絲,緩緩漂在水中散去,舒筠把手裏的布洗淨擰幹,輕輕擦拭着譚梓沾了灰塵和血跡的臉頰。臉頰之後是脖頸,再之後是雙手,每擦過一個部位,舒筠都會認真地把手裏的衣料洗淨,因為擦過之後黑色的布料上面總是會沾上不少看不見的鮮血。

露在外面的皮膚都擦拭過,舒筠開始清理譚梓的傷口,手裏沒有藥和紗布,舒筠就一點一點輕輕地把傷口旁的血跡擦淨,他做這些動作時小心翼翼避開了譚梓的傷口,就好像譚梓還會感覺到痛一樣。

滿帶暖意的陽光落在水邊的二人身上,舒筠帶着微笑,覺得懷裏的人和自己一樣溫暖。

也說不定是自己已經和懷裏的人一樣冰冷了。

客棧剛開張沒多久,掌櫃的看見舒筠沒穿外衫抱着一個人走進了大堂,定睛一看,舒筠懷裏那個裹着他外衣的閉着眼睛臉色蒼白的人,好像是他們店裏的秦師傅?

掌櫃的幾步上前,看見舒筠不太明顯地往後退了半步,便尴尬地在舒筠身前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問道:“秦師傅這是怎麽了?”

“我得代秦師傅和掌櫃的道個歉,他這兩天狀況不是太好,估計是做不了工了。”舒筠帶着微笑,面色如常。

掌櫃稍微放下心來:“沒事沒事,秦師傅歇好了再說。”

“對了掌櫃的,您能不能聯系到客棧的大老板?秦師傅同他是舊識,現在的狀況,還是同他說一聲較好。”

掌櫃的一口答應下來,舒筠抱着譚梓回了房間。

譚梓躺在床上,舒筠坐在床邊。譚梓身上的傷口舒筠已經都清洗過了,舒筠把譚梓破得不成樣子的外衣脫下,找了件新的衣服給他穿上,躺在床上的譚梓看起來除了面色比別人蒼白些和胸膛不再起伏之外,看起來一切正常。

舒筠靠在床頭,用力眨了眨眼睛。

他不是會因為感情的事頹廢不起一蹶不振的人。只是眼下這種情況——毫無準備,猝不及防,簡直像不知從何處疾飛而來刁鑽無比的一支暗箭,只在他來不及眨眼的工夫便穿胸而過,而在他眨了幾下眼還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時,疼痛就先鋪天蓋地地湧上來把他淹沒了。

生離死別,即使事先讓他心裏做好準備也依舊會疼痛無比,何況又有誰能做好面對心裏的人離去的準備?

修行之人漫長的人生中好不容易出現的第一個,舒筠願意敞開心扉坦誠相對的鐘意之人,在他們之間只短短相處了一陣子,甚至舒筠連簡單的心悅你,鐘意你,喜歡你都沒來得及說出口的時候,離別就到來了。不是生離是死別。

多奇怪,譚梓死之前舒筠還沒發覺自己對譚梓的感情到了什麽地步。

舒筠之前沒喜歡過什麽人,修道之路漫漫,他也偶爾想過能有位道侶在身邊陪伴也不錯,只是他對感情需求不多,可以算得上淡薄,更多時候他還是覺得一個人更适合自己。

遇見譚梓是個意外,會對對方感興趣讓舒筠更是意外,他一開始還能站在事不關己的角度,品嘗着自己內心罕有的震動,最後卻一點一點身不由己卻又甘之如饴地陷了進去。

舒筠回想着曾發生過的那些事情,發現他們沒有刻意對對方說過什麽情話,互訴衷腸也算不上,兩個人連握手都是最近才習慣的,擁抱的話更是少得可憐,別的可能會過界的行為都沒有了。

想到這裏,舒筠盯着靜靜躺在床上的譚梓,忽然俯身下去,輕輕在他額頭上吻了一下,之後是鼻尖,再之後是雙唇,都是蜻蜓點水般輕盈,然後舒筠直起了身子,視線偏離開帶着微笑喃喃道:“發乎情,止乎禮……”他笑了起來,“我不會在你沒反應的時候趁人之危的。”

所以舒筠對譚梓的感情究竟到了什麽地步?

他們互相講了自己的過去,他們知道了對方的親人好友,他們一齊趕路一同風餐露宿……他們現在住在一間房裏的兩張床上。

舒筠不是會殉情的人,可也蹭在發現譚梓死去那一瞬間,想要不顧一切地抱着譚梓的屍首沉在旁邊深深的水下。

“如果你還活着,我這一輩子必然是要交到你手中的。”輕輕的話語飄散在房裏,無人聽見,無人應答。

舒筠枯坐在房裏,偶爾看看窗外,大部分時間低頭看着譚梓。掌櫃傳話的效率還算快,晚上的時候就有人來了。

舒筠看着進門來的裴知否和柳蔔,後知後覺地想到柳蔔就住在城裏,自己本來應該去告訴他一聲。舒筠覺得自己的理智沒受到什麽影響,現在看來還是變得遲鈍了些。

這情況不用舒筠多說,修行者不會像掌櫃的那樣的普通人還分不清昏睡和死亡的區別,裴知否和柳蔔站到床前便明白了。柳蔔還愣在當場,裴知否已經轉過頭來問道:“是誰做的?”聲音裏不帶什麽情感,只是有些難以察覺的顫抖。

“那兩個人,或者其中之一。我今天早上醒來時譚梓不在房裏,他留話叫我去城外找他,我找到他的時候,就已經……”舒筠沒再說下去。

看到床上的譚梓一身整潔,裴知否不用想也知道是舒筠幫忙處理的,想到舒筠和譚梓的關系,裴知否也不知該對舒筠說些什麽,何況裴知否自己心裏也是難受得不行,根本沒什麽說話的欲望,只能簡單問道:“之後你有什麽打算麽?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地方盡管提。”

“我沒什麽需要的,你們來了我就可以放心走了。”舒筠帶着微笑,突然想起來了什麽似的,又問道:“譚梓的父母還在法器裏……”可是譚梓已經死了,“要怎麽辦?”

“那個法器只有譚梓和譚梓的母親可以使用,感到不對的話林泷——就是譚梓的母親——是可以自己出來的,她也可以把人和物從裏面帶出來。”

“這樣啊……”舒筠的心情說不上放下心來,只是恍然地點了點頭。他站在房裏,面色平靜地看着裴知否和柳蔔站在床前,他們神色中帶着悲戚,舒筠移開視線,覺得自己沒什麽理由再留在這裏。他不想再留在這裏。

這樣想着舒筠轉過身去,推開門之前他遲疑片刻回頭道:“裴前輩,譚梓下葬之後能不能把他墓的位置轉告我一聲?我就在長豐鎮,麻煩了。”

舒筠回到長豐鎮之後就沒從宅子裏出來過,他一個人,除了之前讓他最煩的修煉之外,竟然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麽。

半個月之後,有人叩響了大門。片刻,門緩緩打開,門裏的舒筠看起來精神不大好,有些不正經的微笑卻一如既往地挂在臉上。

敲門的人正是裴知否,他看着舒筠,遲疑了片刻道:“這半個月你都在修煉麽?”自從上次分別之後,舒筠的進境不小,這半個月估計是天天瘋了似的修煉吧,裴知否心裏嘆了口氣。

舒筠迎着裴知否進門,裴知否搖了搖頭:“譚梓的墓有些偏遠,我現在帶你去吧。”

舒筠臉上有些恍惚。這半個月的修煉快要趕上他之前修煉幾年,這種高強度總算是讓他能從譚梓的事情裏緩緩神,現在驟然聽見譚梓的名字,無數暫時沉沒的回憶紛紛湧現,舒筠的笑容僵硬了一瞬,複又從容笑道:“前輩等我去拿些祭品。”

再次來到門口的舒筠手裏拎上了兩壇子酒。裴知否放下手裏的煙袋,看見酒壇時笑了笑:“走吧。”

兩人各自禦劍而行,裴知否在前帶路,舒筠拿着酒壇沉默不語,想到了之前他和譚梓一同禦劍的場景,越想越是難過越想越是折磨,可舒筠嘴角卻還生了笑意。

忽然裴知否頭也不回地将什麽東西甩到了舒筠懷裏,舒筠穩穩接住,看了看手裏的東西,問道:“前輩這是……?”

“長豐鎮的那家酒鋪。反正我也沒怎麽管過它,現在是你的了。”

那是舒筠第一次遇見譚梓的地方。

“多謝前輩,不過……我可能不會接手這家酒鋪,我還是挺怕觸景生情的。”舒筠苦笑道。

不只是怕觸景生情,舒筠還想要逐步地、理智地、對自己最小損害地來擺脫這份悲劇收場的感情帶給自己的影響,他打算拜祭過譚梓之後便外出雲游一番,幾年不夠就十幾年,幾十年,總有一天他在想到譚梓時會漏出釋然的微笑的。

裴知否微微側頭,看到舒筠的神色之後,漫不經心道:“給你了就是給你了,你想拿它做什麽都是你的事兒了。要是怕觸景生情的話,你把它拆了也不是不行。”

他哪裏舍得拆啊……舒筠哭笑不得地收下了這份地契。

譚梓的墳茔還真是挺遠的,不,或許不應該稱其為墳茔了……舒筠擡頭看着眼前平靜的湖水,裴知否在一旁道:“說是葬,其實也只是把他沉到了他出生的地方。譚梓在這裏生活了有幾十年吧。”

說完裴知否看向舒筠:“我就先走了,這裏平時也沒什麽人來,你有什麽要做的也不用擔心人看見。”說完毫不留戀地便走了,留下舒筠一個人孤零零站在湖邊。

舒筠看着面前廣闊的湖水,手裏拎起一壇酒來,笑道:“這一壇敬你!”手上微一施力,那壇酒便高高飛向湖中央,舒筠右手撿起一顆小石子疾射而出,那壇酒在湖心上方碎裂開來,酒液混着酒壇的碎片落入湖中。

舒筠右手拿起另一壇酒來,笑道:“這一壇就留給我了,小梓。”他拍開封泥,右手直接捧起壇子大口大口地喝起來,一口氣喝下小半壇,舒筠喘了口氣:“用壇子喝起酒來,還真是挺舒服的。”

舒筠就這樣直接用壇子喝完了手中這一壇酒,他笑眯眯對着湖面道:“阿梓,這是我親手釀的酒,你覺得怎麽樣?”

沒有人回答,只有從湖面上吹來的風,仿佛帶着淡淡酒香,滑過舒筠的鬓角。

舒筠回到長豐鎮,第一件事就是先去那間酒鋪看了看。屋裏面落了些塵土,但是還不顯得陳舊,舒筠邊走邊伸出手,用法術除去灰塵的同時口中還不停念叨着:“離開這間酒鋪之後,就是離開長豐鎮,出去雲游的時候要注意躲開亭安城和長華鎮……用不了幾十年,肯定能……”

屋子裏的灰塵除盡,舒筠繞進門口的櫃臺裏,想着當時譚梓就是這樣站在這裏見了他第一面,舒筠摸着櫃臺桌面就開始不着邊際地神游,當然想來想去也都是譚梓。

舒筠晃了晃頭,想要擡步走出櫃臺,忽然看到櫃臺下面放着什麽東西,他彎下身看看,發現是幾本書還有一張油紙,油紙攤開,下面還墊着解開的繩子,舒筠琢磨着應該是之前包着些什麽……

桂花糕。

舒筠按住自己的眼睛。這是之前他帶給譚梓的桂花糕啊……

他怎麽會舍得離開長豐鎮,他怎麽會舍得離開這個充斥着譚梓氣息的酒鋪啊……

舒筠搖搖頭苦笑起來,騙得過誰也騙不過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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