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吃醋

觀音寺在城南,經過城門時正好遇到守衛換防,守衛的裝束與北域大軍相同,從身形樣貌上來看,都是異族士兵。

當初睢陽城堅守一個多月,是十二座城池中抵禦時間最長的,全城的将士幾乎都死在了戰場上,閉目靜聽,蕭瑟秋風之中似乎還有千軍萬馬的恸哭。

而如今,秋風露濃,換了人間,這片血洗過的土地已經成了敵國的領土。

祝珩微仰着頭,胸腔裏湧起大團大團混沌的情緒,如若祝澤安沒有戰死,如若祝氏一族仍然駐守邊疆,燕暮寒能輕易攻破一十二座城,兵臨四水,直逼大都嗎?

恐怕是不能的。

雄鷹折斷了自己的羽翼,必定會從高空墜落。

北域大軍的鐵蹄沒有踏進大都,卻踏碎了無數臣民的信仰,他已經能夠預見,茍延殘喘的南秦皇室終将走向什麽結局。

“……殿下?”

祝珩側目:“嗯?”

裴聆瞟了眼城牆,小心翼翼地道:“那些人罪有應得,死不足惜,塔木跟我講過,他們欺上瞞下,致使将軍身陷險境,論罪當誅。殿下,将軍平時很好相處的,不像傳聞說的那樣。”

祝珩眨了下眼,反應過來他是在說城牆上懸挂的屍體。

那就是被燕暮寒斬殺的副将們,經過幾個月的日曬雨淋,屍體已經腐爛,露出白骨,好似吊了幾具骷髅架子。

“你覺得燕暮寒很好相處?”

祝珩打量着骷髅架子,想問問裴聆這話說的不違心嗎。

“我……”裴聆低着頭,“我覺得将軍人很好,他收留我,給了我新衣服,讓我吃飽飯,是個好人。”

祝珩聽笑了:“随手施下一點小恩小惠,就是好人了?”

果真是小孩子,評判好與壞的标準也簡單。

“或許在您看來是小恩小惠,但這是我夢寐以求的東西,我知道有很多關于将軍的傳聞,也知道他在大家眼裏是什麽樣的人,可是那些和我又有什麽關系。”

祝珩眸光微動,收斂了笑意。

“不管将軍做過什麽,他幫了我,就是我的貴人,如果我因為傳聞否認将軍對我的幫助,那不就是恩将仇報、不識好歹嗎?”裴聆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小聲道,“反正我覺得将軍對您挺好的。”

悉心照顧,百般呵護,怎是一個好字可以概括的。

傍晚時分的日光照在城牆上,給森森的白骨上打上了一層金輝,像是佛祖随手揚下的一把香灰,借此超度亡魂。

祝珩突然想起第一次參加宮宴的事。

那時他七歲,祝子熹加冠,繼任國公之位,向聖上讨的第一個恩典就是帶他進宮參加宮宴。

祝澤安戰死沙場,剛過頭七,許是不想寒了朝臣的心,聖上同意了。

在宮宴上,他見到了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祝珩被老和尚和祝子熹帶大,看到的世界都是善,他渴望手足情深,怎料示好換來的是嘲辱。

皇室的子嗣自恃身份,看不上他這個災星,他那被群臣誇贊的大皇兄暗中算計,偷偷将他推進了湖裏。

年關臘月,湖面結了一層薄薄的冰,祝珩被救上來的時候,已經是進氣多出氣少。

他永遠忘不了那天,他奄奄一息地跪在地上,他高高在上的父皇沒有一句關心,反而借勢責罵他,打壓祝子熹,打壓祝氏。

閻王殿裏走一遭,能看清很多事。

從那之後,祝珩就知道他和尋常百姓家的孩子不同,他的父皇不喜歡他,他的兄弟姐妹們厭惡他,恨不得他去死。

也是從那時候起,祝珩開始變得沉默,只有在明隐寺、在祝子熹面前,才會随意一些。

老和尚常常勸導他,人随着心走,可人心都是偏的,世間的是非善惡并不絕對,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立場。

所以一個人的好與壞沒辦法準确定義,只能衡量。

“我是不是說錯話了?”裴聆小心翼翼地問道。

祝珩收回思緒,搖搖頭:“不,你說的很好,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活了這麽多年,竟然還沒一個孩子看得通透。

父兄棄他,燕暮寒護他,對他來說孰好孰壞,不在于南秦北域的身份差異,只在他的心。

裴聆好奇道:“什麽事?”

祝珩負手而立,眉眼帶笑:“聽聞冬日的延塔雪山風光獨絕,我在大都蹉跎了二十載歲月,去看一看或許是幸事。”

裴聆怔怔地看着他,總覺得眼前之人好像不一樣了,眉宇間的郁結之氣散了。

祝珩拍了拍他的頭:“走吧,再耽擱下去天就黑了。”

兩人朝着觀音寺走去,身後不遠處的樹後,一根樹枝被狠狠折斷。

塔木吓了一跳:“将軍,你怎麽了?”

燕暮寒站起身,從樹後走出來,他陰沉着臉,扔下手中的樹枝:“他摸了別人的頭。”

祝珩不喜歡肢體接觸,除了帶他回來那天同騎一匹馬,這麽多天了,他們都沒有過其他的接觸。

連拉手都隔着一層衣服。

“他摸了那個人的頭。”燕暮寒快氣瘋了,他今日沒有戴面具,少了幾分陰狠,憤怒之餘又給人一種難以言喻的委屈,“他都沒有摸過我的頭。”

無論是曾經還是現在,祝珩都沒有對他做出過這樣親昵的舉動。

燕暮寒滿心都是酸意,咬牙切齒:“我想殺了那個人。”

“将軍三思,你殺了裴聆,誰來陪殿下說話解悶?”塔木心情複雜,裴聆很崇拜燕暮寒,要是知道燕暮寒都沒記住他的名字,還想殺了他,估計會哭出來,“再說了,那根本不是摸,是拍,就跟我拍這棵樹一樣。”

說着,塔木拍了拍樹幹:“是拍,沒有一點喜歡的拍,很讨厭的拍。”

“可是他笑了。”

祝珩被他帶走之後,第一次笑得那樣開心。

燕暮寒低下頭,喃喃道:“如果我殺了裴聆,他會生氣吧?他一定會生氣的,生氣了,就不會再理我了……”

塔木從沒見過他這樣,滿心擔憂:“将軍,你怎麽了?”

“我沒事。”燕暮寒按了按眉心,突然問道,“你覺得我的南秦話說得怎麽樣了,有沒有比裴聆說的好?”

塔木無語望天,委婉道:“将軍,你是不是忘了,裴聆算半個南秦人,你和他比誰南秦話說的好……”

你是瘋了嗎?

燕暮寒橫了他一眼。

塔木立馬改口:“當然是将軍說的好。”

“哼,我早晚會比裴聆說得好。”燕暮寒扯了扯衣領,他今日穿了一身南秦的服飾,不太适應高高束起的衣領,“到那時候,就不用外人陪他聊天說話了。”

他會陪着祝珩,其他的人都滾蛋。

燕暮寒為了學會南秦話,沒日沒夜地練習,塔木都看在眼裏:“将軍,你要帶殿下回北域,以後你們住在北域,又何必學南秦話,該讓他學北域話才對。”

“你不懂,他那麽好,如果學會北域話,肯定會被更多人喜歡。”燕暮寒摸了摸腰間的彎刀,聲音涼涼的,“他只要和我一個人說話就好了,喜歡他的人多了,我處理不過來。”

塔木後背一涼,暗暗在心裏慶幸,還好自己不喜歡祝珩,不過他真的不明白祝珩有什麽好的。

除了那張臉。

但僅僅有一張臉有什麽用,天下美人衆多,憑燕暮寒的身份,想找傾城傾國的美人也是易如反掌。

迦蘭向來與北域交好,兩國之間有聯姻的傳統,迦蘭王女之前就對燕暮寒表達過傾慕之心,只不過迦蘭王室覺得王女身份高貴,這事便一直按下了。

待大軍回到王廷,他們将軍便是北域的大英雄,和王女正是門當戶對,天作之合。

迦蘭王女容貌傾國,又豈是祝珩一個男人能比得上的。

娶了王女,還會獲得迦蘭的助力,他們将軍那麽聰明,只是一時被祝珩迷惑了,肯定知道怎麽選。

思及此,塔木放下心來。

“學南秦話,其實還有一個原因。”

塔木面露驚詫,不解地看過去。

燕暮寒篤定道:“終有一日,我會打到南秦大都。”

他的長安不是燕雀,怎能一輩子屈居北域,遲早有一天,鴻鹄會沖上青雲,長風所向,南秦必定是囊中之物。

屆時,他要陪祝珩回來,親眼看着他端坐明臺,受萬人叩拜。

這是燕暮寒七年前就決定的事。

觀音寺的香火興旺,傍晚時分還有不少人在祈福,從寺廟裏傳出一陣陣香氣,輕淡悠遠。

旁邊是潺潺的溪流,岸邊有浣紗的女子,孩童相親,嬉戲玩鬧。

街上有叫賣的小販,裴聆朝四周張望着,他是第一次來這種熱鬧的地方,看什麽都覺得新奇。

“你去自己逛逛吧。”

“可是……”

祝珩随意地擺擺手,擡腳往觀音寺中走去:“我不去其他地方,會在這裏待到天黑,你逛完了再來找我。”

裴聆糾結了下,還是沒忍住誘惑:“那我馬上回來。”

祝珩進了觀音寺,跟在一衆香客後面。

來祈福的大多是女人,偶爾能看到幾個及腰高的男娃娃,他一個身高腿長的男人站在隊伍中,十分惹眼。

睢陽城鄰接外邦,經常有其他國家的人前來,白發并不常見,但也不是一個沒有,因此并沒有人聯想到祝珩的身份。

不少人都在偷偷打量着祝珩。

祝珩原本還有些緊張,很快他就發現自己想多了,這些目光好奇、驚豔、欣賞……唯獨沒有厭惡。

在這一瞬間,祝珩突然意識到一件事:他離開大都了。

離開了那個從小生長的地方,遠離了将他視作怪胎災星的人。

來觀音寺裏上香的人絡繹不絕,寺裏出售各種不同種類的香,祝珩搜遍全身只找到兩枚銅板,買了一炷平安香。

祝珩雖然不受寵,但不缺錢,吃穿用度和其他皇子一樣,都是走的內務府,前往四水城的時候太匆忙,只帶了一紙诏書,其他東西都是金吾衛準備的,以至于祝珩現在身無分文。

這兩枚銅板還是明心的。

明隐寺以前香火旺,偶爾能在寺裏撿到銅錢,明心喜歡吃冰糖葫蘆,但又不能離開明隐寺,他每次撿到錢都會交給祝珩,等祝珩去大都的時候給他帶冰糖葫蘆。

在大都,兩枚銅板能買兩根冰糖葫蘆,但在睢陽城,只能買到一炷平安香。

祝珩跪在觀音菩薩座下,潛心祈求老和尚平平安安。

小師弟,師兄以後再還你兩根冰糖葫蘆。

祝珩站起身,将平安香插進香爐中。

觀音寺裏的主住持法號慧靜,年過半百,眉目慈和。

祝珩一看到她就想起老和尚,雙手合十:“大師,弟子來祈求家人平安。”

慧靜大師笑笑,從簽筒裏取了一支簽:“施主與我佛門有緣。”

祝珩微怔:“這是?”

“這是寺裏的有緣簽,只贈給有緣人,拿着吧。”慧靜看向供奉的觀音像,目光虔誠,“施主面善,讓我想起一位故人,這座觀音寺能落于睢陽城,離不了他。”

慧靜大師說完就去接待其他香客了,祝珩走到寺門口,端詳着手上的竹簽。

竹簽打磨得很光滑,上面用梵文刻着一句話。

老和尚說他塵緣未斷,無法入佛門,并不教他相關的東西。

祝珩看不懂這簽的意思,剛準備回寺裏問問慧靜大師,忽然目光凝住,語氣驚詫:“你怎麽……”

原本祝珩還疑惑燕暮寒為什麽會放他出來,看到守衛森嚴的城門時就明白了,他這麽明顯的發色,肯定跑不出睢陽城。

況且塔木不見了。

祝珩猜到燕暮寒會找來,卻沒想到他會打扮成這樣。

北域粗犷,南秦風雅,南秦的男子大多着高領束頸的服裝,保守禁欲,還喜歡在腰間配飾。

燕暮寒穿了一身月白色的立領長衫,外着绀色罩紗,彎刀束在腰間,眉目如刀。

明明是一身南秦裝束,但無處不透着北域的矜狂氣。

“我來逛逛,拜佛。”燕暮寒擡了擡下巴,故作矜持,“你要,一起嗎?”

少年眉眼裏藏着希冀,好似浮冰下的水流,明明隔着一層屏障,卻清晰可見。

祝珩想起去年冬天,明隐寺的姻緣樹旁生出了一枝白梅花,被雪遮了個徹底,香氣卻悠長。

他揚了揚唇角,收起竹簽:“不了,你去拜吧,我要走了。”

祝珩刻意放慢動作,還沒轉過身,手腕就被握住了,燕暮寒帶着一絲氣惱:“祝c……祝珩!”

比炭盆更熱的溫度,通過皮膚,一點點滲進身體之中。

祝珩被燙得抖了抖手腕,又被握得更緊:“将軍有事?”

燕暮寒張了張嘴,又喪氣似的垂下頭,聲音悶悶的:“今晚,看煙火,陪我。”

說完,他晃了晃手腕,像是在懇求。

祝珩挑了挑眉:“不拜佛了?”

燕暮寒默默收緊手,緊貼着他的手腕,卻又不至于勒的太緊:“觀音寺,沒有佛。”

這裏是觀音寺,不供奉佛像。

正如他來這裏,本就不是為了拜佛。

醉翁之意不在酒,将軍之意不在佛。

祝珩畫了無數幅山水畫,還是第一次變成別人眼中的山水。

“我還沒有看過煙火,好看嗎?”祝珩笑意清淺,禮數周全,“若是好看的話,就勞煩燕将軍,帶我一起去見識見識了。”

燕暮寒眸光明亮:“帶你看!”

天色昏暗,浣紗的女子已經收拾東西回家了,月亮懸挂在天邊,像一筆勾畫在宣紙上的薄影。

走出一段距離後,祝珩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讓裴聆回寺裏找我,還沒有告訴他一聲,就這樣離開不太好。”

手腕驟然收緊,不過一瞬,燕暮寒就放松了力道:“不許提他。”

似乎是怕語氣太生硬,他又小聲補充:“好不好?”

祝珩倒不是多在意裴聆,純粹是不想給別人添麻煩:“萬一他以為我出意外了,肯定會着急的。”

沿岸的花燈已經點上了,薄暮時分有燈影幢幢,有偶然掉落河中的燈,如同一朵展開的花,随着河流飄向遠方。

祝珩也學着他晃晃手腕:“好不好?”

“……不好!”

不想你去見裴聆,你對他笑,摸過他的頭,如今還要為了他抛棄我。

氣怒和委屈同時湧上心頭,釀成滿腔酸意,燕暮寒松開手,默默轉過身,做着與拒絕相反的事。

真可愛,祝珩勾起一點笑:“将軍之前說在生我的氣,還沒告訴我為什麽。”

燕暮寒小聲咕哝:“騙子。”

祝珩沒聽清,偏過頭,只看到他刻意扭開的側臉。

小将軍又生氣了。

月光清透,在花燈的照耀下,燕暮寒的一頭金發燦爛如光。

只可惜耳朵沒有紅。

祝珩心裏無端生出一陣遺憾,遺憾促使他伸出手,拉住了燕暮寒:“除了看煙火,你還有其他想做的事嗎?”

祝珩笑意溫潤:“就當是看不成煙火,我給将軍賠罪。”

是不是可以趁機讨一點福利?

幸福來的太突然了,燕暮寒有點回不過神來。

“沒有嗎?”

“有。”燕暮寒抿緊了唇,小聲道,“摸摸我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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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小燕子:他對別人笑,還摸別人的頭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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