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羊腿
這場雨從夜裏下到清晨,淋淋漓漓一直沒停,殘存的暑氣被徹底洗去,寒意初露。
祝珩很晚才睡着,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以往催促他吃飯的塔木不見人影,裴聆拿着小板凳坐在門口,拿着火鉗撥弄炭盆。
“咳咳……”
“殿下,您醒了!”
裴聆扔下火鉗,将盛着溫水的銅盆端來:“飯菜已經準備好了,洗漱完就可以吃了。”
“你放下吧,我自己來。”祝珩從小自力更生,不習慣被服侍,“怎麽就你一個人,塔木呢?”
裴聆将布巾遞過去:“一大早就出去了,好像是将軍找他有事。”
祝珩動作一頓,手腕上的珠串沾了水,更顯得清透瑩潤,他接過布巾,擦了擦臉:“昨晚……”
“什麽?”
“沒什麽,吃飯吧。”
桌上擺了八道菜,有四道是南秦的菜色,還有四道是以前沒有出現過的,分別是烤羊腿、蒸奶糕、吊鍋魚、煙熏木中肉,全葷無素。
裴聆熱情地介紹道:“這四道是北域的特色菜,可好吃了,将軍特地囑咐廚房做的,殿下您快嘗嘗,看看合不合口味。”
北域百姓作風粗犷,在飲食上也有所體現,他們喜食肉奶,分量大,兩國的特色菜擺在同一張桌子上,泾渭分明。
只那份烤羊腿就占了半張桌子。
“怎麽突然做起北域菜了?”
在明隐寺裏,明心吃不完的齋飯都是老和尚吃的,自從知道他剩下的飯菜都被燕暮寒吃了,祝珩就有一種被當成孩子的感覺。
本來還想着要多吃點,不要剩飯,這烤羊腿的出現,算是徹底打破了他的計劃。
“是将軍安排的,這是現宰的小羊羔,在北域,一個七八歲的孩子都能吃掉一條羊腿哩。”
哦,原來他連孩子都不如。
羊腿烤得滋滋冒油,上面塗抹了特殊的香料,整間屋子都是烤羊腿的香味,勾得人食指大動。
裴聆直咽口水:“殿下您快嘗嘗,這是剛烤出來的,可香了。”
這一整條羊腿怎麽吃,下手抓着啃嗎?
祝珩骨子裏還有身為皇子的自覺,很在意自己的形象,敬謝不敏:“你想吃就吃吧。”
“我?”裴聆連忙搖頭,“不行,這是将軍特地給您準備的。”
吊鍋魚的味道不錯,祝珩又夾了一筷子:“誰吃不是吃,你偷偷吃,反正他也不知道。”
“不行。”裴聆嚴詞拒絕,轉身往外跑,“您快吃吧,炭盆要燒完了,我出去拿點新炭。”
祝珩挑挑眉,裴聆一副經不起誘惑的模樣,沒想到态度還挺堅決。
祝珩第一次吃北域的菜,除了不好下筷子的烤羊腿,另外三種菜都吃了。尤其是那道蒸奶糕,甜絲絲的又不膩,一碟有六塊,他足足吃了三塊。
吃飽喝足,下人們将飯菜撤下去,塔木正好從外面回來,見到沒被動過的烤羊腿,眉頭一皺,咕哝了一句,掉頭就往外跑。
祝珩偏了偏頭:“他剛才說什麽?”
裴聆将炭盆搬到軟榻旁:“離得太遠沒聽清,好像是說什麽不喜歡吃羊肉。”
沒過多久塔木就回來了,領了一個三四十歲的異族男人,男人圍着圍裙,衣服上沾了零星的油漬。
祝珩一眼便看出了他的身份:“這位就是北域的大廚吧,有什麽事嗎?”
這人身上有香料的味道,與烤羊腿上用的相同。
廚子神色慌張,攥着圍裙局促地抹了抹手,叽裏咕嚕說了一通後,竟直接跪在了地上,開始磕頭。
祝珩被弄懵了,坐直身子:“他這是什麽意思?”
裴聆恭恭敬敬地低下頭:“他在求饒,他說他做了十幾年烤羊腿,希望您能夠告訴他,對今天中午的烤羊腿有什麽不滿。”
祝珩半天才回過神來:“沒有不滿。”
說來可笑,他貴為南秦皇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還是頭一遭有人用謹慎畏懼的态度面對他,好似生殺予奪盡在他一句話中。
更可笑的是,這不是在南秦,眼前的人也不是南秦子民。
塔木不解:“那您為什麽不吃烤羊腿?”
祝珩沒有回答,攏着衣袖,朝窗外看去。
院落清幽,支開的一線窗口後是被雨洗刷過的石階,遠處的池塘波光粼粼,荷葉泛黃,在水面上漫無目的地飄蕩。
“我要見燕暮寒。”
裴聆對着塔木擠眉弄眼:他要見将軍。
塔木快速朝房門瞟了一眼,小幅度地搖搖頭:不行,将軍不想被發現。
裴聆硬着頭皮上前:“将軍事務繁忙,您——”
“我要見燕暮寒。”祝珩摩挲着玉珠,輕飄飄地重複了一遍,“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麽不吃烤羊腿,讓他來,我只告訴他一個人。”
話音剛落,房門就被推開了,祝珩擡頭看過去,他要見的燕暮寒正站在屋檐下,肩背挺拔,好似雨後新出的青竹。
燕暮寒沉聲命令道:“你們都出去。”
塔木三人忙不疊退下。
屋檐滴答滴答的往下落水,燕暮寒的肩頭已經被洇透了,形成一片深色的濕痕。
從痕跡的大小推測,這人已經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兒。
“你學會南秦話了?”
剛才那句話沒有讓裴聆翻譯,可燕暮寒聽懂了。
秋風吹來清冽的寒意,炭火呼啦一下燃起來,冒出些許火星子,燕暮寒轉身關好門,站在門邊,一句話不說。
祝珩思忖片刻,試探道:“聽不懂我說什麽,看來燕将軍學藝不精。”
燕暮寒瞪了他一眼,又扭過頭。
這可不像是聽不懂,更像是在故意鬧脾氣。
“燕将軍對我有什麽不滿嗎?”
祝珩自問最近沒有惹到燕暮寒,反倒是這人每天夜裏偷偷潛到他房間,按理說應該給他一個解釋。
軟榻旁邊放着兩個炭盆,裴聆說下過雨後寒氣重,怕他着涼,特地加的。
祝珩被烤得渾身發熱,想扯開衣襟透透氣,剛擡起手來,突然意識到這樣的舉動似乎太失禮了。
他現在的行為也很失禮。
一個“戰俘”不恭恭敬敬的給将軍磕頭就罷了,反倒跟個主子一樣窩在軟榻上,八成是活膩歪了。
祝珩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擡手掩住唇邊的笑意:“咳咳,将軍不想跟我說話嗎?”
燕暮寒搖頭:“不是。”
“那為什麽不理我?”
等了半晌也沒等到回話,就在祝珩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燕暮寒開口了:“我在,生氣,你的。”
祝珩強忍住笑意:“你在生我的氣?”
南秦話太難了,小将軍還沒學會,不僅有口音,語序還颠三倒四。
燕暮寒重重地哼了聲,算作應答。
在軍營中,每當他這樣,将士們總會被吓得兩股戰戰,燕暮寒哼完後偷偷打量着祝珩,怕自己太兇,把他吓出個好歹。
怎麽不說話了?
難不成真的被吓到了?
祝珩倒沒有被吓到,只是覺得燕暮寒太……可愛了。
他前二十年用到“可愛”的次數少得可憐,基本集中在明心和貍花貓身上,前者臉上畫着王八的時候勉強算是可愛,後者攤開肚皮要他撸的時候很可愛。
除此之外,這個詞是第一次用在人身上。
還是個大男人。
祝珩覺得好笑:“既然在生我的氣,怎麽還願意來見我?”
“你,不吃羊腿,為什麽?”燕暮寒停頓了一下,“羊肉,你不讨厭,我來見你,問你。”
他是來問問題的,可不是原諒了祝珩。
這人騙了他,他是不會輕易原諒的,思及此,燕暮寒又哼了聲:“還在生氣。”
祝珩想起塔木嘟哝的那句話,原來是在說他不喜歡吃羊肉:“你怎麽知道我不讨厭羊肉?”
看來廚子也是燕暮寒叫過來的,為的就是弄清楚他為什麽沒有吃烤羊腿。
祝珩哭笑不得的同時,又生出些許疑惑,他以前也有沒伸筷子的菜,燕暮寒可沒有特地過來問,怎麽換成烤羊腿就……
“你吃過,以前有羊肉。”
意思是以前的菜裏有羊肉,他吃了,所以不是讨厭羊肉。
祝珩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似乎他沒有動筷子的菜,都沒在飯桌上出現第二次。
燕暮寒擡眼看過來:“為什麽,不吃?”
祝珩誠實道:“塊太大了,吃起來不方便。”
似乎沒想到是這個理由,燕暮寒愣了一會兒,打量着祝珩,從他的眉眼往下,落在一雙修長白皙的手上。
這樣幹淨的一雙手,确實不應該抓一根油汪汪的烤羊腿。
那應該抓什麽?
夢中的畫面陡然閃過,燕暮寒呼吸一緊,說出口的話似乎都帶着令人面紅心跳的暧昧熱氣:“我明白了。”
“明白什麽了?”
祝珩狐疑地看過去,咦,耳朵怎麽紅了?
燕暮寒別扭地偏開頭,并不知道這樣會使自己的耳朵暴露得更明顯:“下次,切小塊,給你吃。”
“不吃烤羊腿也可以的,不用麻——”
“不行,要吃。”
燕暮寒拉開門,離開之前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道:“要提前習慣。”
下一頓飯又有烤羊腿,只不過這一次是片開的,一小片一小片碼在盤子裏,還準備了蘸着吃的醬汁。
在塔木和裴聆殷切的目光注視下,祝珩夾了一筷子羊肉:“味道不錯。”
塔木臉上藏不住事,頓時揚起笑,将蒸奶糕往他面前推了推。
祝珩記得這道菜,中午這蒸奶糕總有六片,現在變成了十片,像是知道他喜歡,特地增加了分量。
除了這兩道菜,還有烤牛肉、醬骨髓、胡椒魚湯、牛乳炖蛋,都是北域的特色菜。
南秦的菜只剩下兩道。
祝珩明白了,提前習慣,是讓他提前習慣北域的飲食,免得到了那邊不适應。
南秦菜擺在最遠的位置,塔木和裴聆一個盛湯一個遞勺,巴不得他不要自己動手,不要去碰那兩盤南秦菜。
祝珩有些無奈,接過魚湯:“我自己來就行了,你們也去吃飯吧。”
他一勺一勺喝着魚湯,有些出神。
裴聆小心翼翼地問道:“您是不是不高興了?”
“嗯?”
“不讓您吃喜歡的菜,您是不是心情不好了?”裴聆繞到桌子對面,将距離最遠的南秦菜端到祝珩面前,“将軍說過,您慢慢習慣,想吃什麽就吃什麽,如果實在吃不慣也沒關系,從南秦帶個廚子回去就行了。”
祝珩沉默了一會兒,搖搖頭:“我吃得慣,很好吃。”
他只是在想燕暮寒為什麽生氣。
上午忘了問。
塔木與裴聆湊在一起嘀嘀咕咕,裴聆看了看天色,道:“天色尚早,聽說傍晚時分的睢陽城風景宜人,殿下有興趣的話,可以出去逛一逛,散散心。”
祝珩動作一頓:“我可以出去?”
裴聆連忙道:“當然可以,将軍吩咐過,您想做什麽都行,只要您能開開心心的去北域。”
祝珩攪了攪魚湯,放下勺子:“那便出去逛逛吧。”
他是第一次來睢陽城,小時候常常聽祝子熹提起,這裏是祝澤安用生命守護的城池,他應該去看一看的。
祝珩披上大氅,在塔木和裴聆的護送下,離開了宅院。
景色風光都是那麽回事,大差不大,祝珩漫無目的地逛着,突然問道:“這裏有寺廟嗎?”
裴聆:“沒有佛寺,在城南有一座觀音寺。”
佛教有四大菩薩,觀音是其中之一,也算是同根同源,祝珩定了定心神:“走吧,過去看看。”
裴聆領着他往觀音寺走,一邊走一邊介紹:“據說這觀音寺十分靈驗,好多人來求姻緣,求子嗣,求平安……”
塔木放輕腳步,慢慢往後退,趁着祝珩不注意,掉頭就往宅院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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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小燕子:我好兇,吓到他了QAQ
長安:好可愛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