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刺殺
延塔雪山在北域王廷西側,山巅的雪水蜿蜒向下,彙聚成穆爾勒河,穆爾勒河自西向東流經北域三十六部,沿途風光殊異。
浩蕩的冬風一起,吹得馬蹄下的雪片翩跹,淌着萬裏冰封的河流,越過融金而落的黃沙大漠,在天寒秋凍的城鎮裏落腳。
祝珩握着缰繩,思緒已随風遠去,飄回了煙雨朦胧的南秦大都。
祝珩的騎術是祝子熹手把手教的,佛寺遠居山中,無從取樂,祝子熹整日裏對着奶娃娃祝珩,小舅舅當得跟小爹爹似的,在祝珩還沒斷奶的時候,他就寫下了十幾頁的計劃,勢要将長姐留下的獨苗苗培養得文武雙全。
後來因為祝珩體弱多病,計劃減了又減,武的方面只剩下騎術。
專而精,祝珩很少騎馬,但騎術可圈可點。
祝珩雙手繞過燕暮寒的腰身,繃直的肩背仿若繞絲琴弦,在馬蹄聲的映襯下彈出一曲鐵骨铮铮。
恐怕沒人會相信,這縱馬踏過河川的不羁兒郎會是南秦病歪歪的六皇子。
馬背上的祝珩神采飛揚,是燕暮寒沒有見過的模樣,他心如擂鼓,為發現了祝珩新的一面而感到竊喜。
“将軍覺得我的騎術如何?”
對他,燕暮寒向來不吝誇獎:“精湛。”
遠遠超乎他的想象。
“多謝。”祝珩拉住缰繩,放慢速度,“我的騎術是舅舅教的,他是位好師父,我當時不喜歡學,他便千方百計地哄着我,為此還說過很多荒唐的話。”
燕暮寒來了興趣,關于祝珩的一切他都不想錯過:“什麽話?”
金色的頭發撲在臉上,癢癢的,祝珩眯着眼笑了聲:“他說學會了騎馬,日後才能帶心愛的人私奔。”
沿着穆爾勒河騎行,氣流裹挾着冰面上的寒氣撲來,刮得燕暮寒耳根都紅了:“你,你帶過,別人嗎?”
祝珩偏了偏頭,越過燕暮寒的肩膀,看着遠處巍峨連綿的雪山,恍然間有種他真的和燕暮寒私奔了的錯覺。
不過南秦皇子與北域将軍是家國仇敵,如若相戀,恐怕比男子與男子還要招人口舌。
燕暮寒久等不到答案,急切追問:“有嗎?”
“這是我第一次帶人同騎。”祝珩單手握住缰繩,攬住他的腰往後一按,“坐好,我們要快點趕路了,駕!”
從側面看,祝珩将燕暮寒緊緊抱在懷裏,胸膛貼着後背。
要想統帥大軍,除了要有手腕,還要有一副強健的體魄。燕暮寒不是狼崽子,是一頭成熟的狼,渾身上下充滿了爆發力,比想象中還要危險。
祝珩意識到了這一點,但無暇顧及,他正在想一件無關緊要的事——燕暮寒的腰很細。
北域的武将身高體壯,将士們崇尚穆爾坎那樣的虎背熊腰,而燕暮寒肩寬腰窄腿長,更符合南秦與東昭、迦蘭等國的審美,也無怪迦蘭王女會在一衆兒郎裏挑中他。
祝珩借着攬缰繩的的名義丈量了一下,他一條胳膊就能攬過燕暮寒的腰。
因為他的觸碰,燕暮寒的身體瞬間僵硬起來,祝珩無聲地勾了勾唇,故意往回收了收胳膊,正好将人圈在懷裏。
“我……”
祝珩低下頭,靠在燕暮寒的肩膀上,幾乎能聽到他狂躁的心跳聲:“嗯?你說什麽?”
燕暮寒面色遲疑,行房之後要注意休息,騎馬耗費心力,他怕祝珩的身體受不住。
可讓他離開祝珩的懷抱,他又不舍得。
這樣近的距離,祝珩清楚地看到了他臉上一閃而過的掙紮。
是不願意被抱着嗎?
原本也只是想逗逗燕暮寒,祝珩不想強人所難,往後仰了仰身子,拉開距離。
身後的呼吸熱氣被疾風取代,燕暮寒滿心苦悶。
怎麽不抱了?
神明要放在遙遠的地方供奉,再加上延塔雪山上時常有狼群出沒,是故山下沒有人居住,昨天下了一夜的雪,放眼望去盡是蒼茫的白色。
“籲——”
燕暮寒手臂一展,攬着祝珩的腰,直接将他抱到了身前:“上山,我來。”
祝珩吓了一跳:“要上山嗎?”
“上面,更好看,你會喜歡。”無意中碰到祝珩冰冷的指尖,燕暮寒皺了皺眉頭,“你,冷嗎?”
南秦一年到頭也下不了幾場雪,祝珩的身體又差,肯定是受不住的。
燕暮寒暗自懊惱自己考慮不周,将祝珩的手包裹在掌心中:“回去準備,手套,給你。”
冷倒是不冷的,只是祝珩從小體寒,稍一見風手腳就沒有熱乎氣,用他那群相看兩厭的兄弟姐妹的話來形容,就跟死人屍體似的。
沒有人願意觸碰屍體,即使親近如祝子熹和明心,也只是囑咐他注意保暖。
祝珩活了二十年,會握住他的手一點點焐熱的人只有燕暮寒。
說不感動是假的,但感動是會要人命的大忌。
祝珩試着往後抽出手:“我不冷,手一直是涼的,暖和不過來。”
按照燕暮寒羞怯的個性,應該順着臺階松開手,祝珩是這樣以為的,可燕暮寒真的這樣做後,不知為何,他又有一絲失落。
“轉過來。”
燕暮寒也不廢話,直接去擡祝珩的腿,将他轉了個面,兩人面對面,然後解開外袍,用衣服裹住祝珩:“這樣,沒有風,暖和。”
燕暮寒火旺體熱,從小在雪山上摸爬滾打,昨天還被罰了百盞請罪酒,要是常人早就病倒了,他卻什麽事都沒有。
薄薄的裏衣被扯開了一點,祝珩的臉直接貼到了溫熱的皮膚上,他思緒大亂,滿腦子只剩下兩個字:好燙。
如同抱了一個會持續發熱的人形湯婆子,燙得他臉和脖頸都熱起來,只不過這個湯婆子一點都不香,反而散發出冰冷尖銳的血腥味道。
……血?
祝珩又嗅了兩下,确認是血腥氣無疑,燕暮寒昨晚還好好的,一大早去哪裏受了傷?
王廷城中戒備森嚴,燕暮寒是戰功赫赫的南征将軍,如果被刺殺消息早就傳開了,那就只剩下一個可能。
這傷是必須受的懲罰。
祝珩眯了眯眼睛,心中迅速列出了人選。
燕暮寒是長公主一手提拔,長公主和王上是親兄妹,北域和迦蘭一樣,并非只有男子可以繼承王位,長公主在王廷之中也手握重權。
眼下燕暮寒身負一十二城的戰績,又執掌着王廷的兵馬,風頭正盛,其他部族的首領犯不上在這時得罪他,能罰他的只有兩人:王上與長公主。
一個是北域之主,一個是和燕暮寒關系緊密利害深重的長公主。
看來燕暮寒在北域的日子也沒有他想的那麽好過。
上山的路不好走,速度漸漸慢下來,風聲和馬蹄聲停歇,其他聲音被襯得更為響亮。
“坐得有點累,下馬走走吧。”
燕暮寒不想放開他:“你可以睡,我會,叫醒你。”
“睡不着,太吵了。”祝珩故意道,“你的心跳聲太大了。”
沿途的風都沒有這句話厲害,燕暮寒的臉轟的一下紅了個徹徹底底。
被發現了。
兩人一馬不疾不徐地往山上走,咯吱咯吱的聲音聽得祝珩渾身發毛,他轉頭看了眼身後,幾行足跡交錯,從他們所在的位置向下延綿。
沒有人比燕暮寒更熟悉延塔雪山,他邊走邊介紹:“那裏是,樹叢,春天會開花,河裏有魚,山腰有山洞,能住人,夏天可以看星星……”
走到一片平地的時候,燕暮寒停下腳步:“就到這裏吧,不然天黑,回不去。”
祝珩環視四周,好奇地問道:“這山上真的有狼嗎?”
他對北域的狼神傳說十分好奇。
“有。”
祝珩想起關于他的傳言:“你見過嗎?”
燕暮寒點點頭,沒有避諱:“見過,在山腰的山洞,狼,養大了我。”
傳言是真的。
祝珩笑了笑,由衷地感慨:“很神奇,北域将狼奉為神明,那你豈不是神明養大的孩子?”
從來沒人這樣說過,大家都說他是個野種。
仿佛穿過了歲月,燕暮寒看到七年前的祝珩,那時祝珩也是這樣,對旁人避如蛇蠍的他伸出手,說着令人心動的話。
歲月流轉,很多事都變了,但眼前這個人一直沒有變過。
傍晚時分的日光依舊明媚,雪地被照得金燦燦的,祝珩第一次見到這麽多雪,四處張望,剛看一會兒就被燕暮寒捂住了眼睛:“會瞎,眼睛疼,流淚……”
祝珩眨了眨眼睛,纖長的睫毛來回搔動:“我知道,是雪盲症。”
他在書上看到過。
長安好厲害,什麽都知道。
燕暮寒默默誇道,拿過裝東西的袋子,翻找起來,他來時特地讓人準備了祝珩愛吃的蒸奶糕,放哪裏去了?
破空聲就是這時來的,鐵箭直直地射向燕暮寒,祝珩驚呼出聲:“小心!”
燕暮寒抓着袋子就地一滾,躲過鐵箭,然而不等他松一口氣,又有三支袖箭射過來,直直地插入雪地,力道之大,連箭尾都沒入了雪裏。
十幾個蒙面人沖過來,他們都穿着白色衣服,不知埋伏了多久。
是刺殺!
祝珩初來乍到,這些人是沖他來的。
燕暮寒以前遇到過無數次刺殺,但沒有哪一次令他如此憤怒,如此恐懼,他撲到祝珩身前,将袋子塞進他懷裏:“快走!”
祝珩心中驚駭,知道自己留下只會拖後腿,拿着東西轉身就跑。
鐵箭擦着胳膊射過去,燕暮寒抓了一把雪揚過去,趁機掐住刺客的脖子狠狠一擰,鮮血便從指間爆了出來。
許是看出了祝珩對燕暮寒很重要,幾個刺客轉頭去追他,燕暮寒見狀立刻扔下手中的屍體,手抵在唇邊吹了個口哨。
哨聲一響,踏雲四蹄飛揚,高頭大馬直接踏在一個刺客身上,那人當場吐出一口血來。
“騎馬往山上走!”
山下不知有沒有其他埋伏,往山上走才有一線生機。
祝珩的心都快蹦出來了:“那你呢?”
他第一次見這等血腥場面,皚皚白雪上濺落了鮮血,赤紅一片,令人心底發寒。
“我留下,斷後。”
這些人不是燕暮寒的對手,祝珩估摸着以他的能力可以解決,遂上了馬,走出一段距離後,祝珩回頭看了一眼。
這一眼令他心跳驟停。
不知從哪裏又湧出了一群刺客,鐵箭射在燕暮寒的肩胛骨上,巨大的沖擊力帶得他向後退了好幾步。
他會死的。
理智告訴祝珩不要回頭,如果燕暮寒死了,刺客就會離開,那他就安全了,還可以離開北域,回到南秦,他的困局将因燕暮寒的死亡而終結。
可如果他現在回了頭,他們都會死。
祝珩深深地看了燕暮寒一眼,狠下心,縱馬而去。
馬蹄踏在雪地上,噠噠噠的聲音越來越遠,燕暮寒松了口氣,擡眼掃過從四周包圍過來的刺客,語氣沉冷:“誰派你們來的?”
燕暮寒扶着肩膀,嗤笑一聲:“死士?”
在北域,位高權重的人為防秘密被洩露,會在培養刺客的時候将他們毒啞,這種刺客被稱為死士。
燕暮寒眼底閃過譏諷,南征剛剛凱旋,第二天就遇到了這種情況,看來已經有人坐不住了。
行動這麽快,他身邊怕是有對方的眼線。
十幾個刺客一擁而上,燕暮寒體力消耗太大,握着刀勉力抵抗,渾身浴血。
“噠噠——噠噠噠——”
馬蹄聲由遠及近,其中夾雜着零星的吼叫聲,燕暮寒不敢置信地回過頭,他永遠都忘不了這副畫面。
在昏淡的天光下,祝珩縱馬而來,踏雲四蹄踏雪,旁邊跟着十幾只毛皮雪白的狼,仿佛從天而降的神明,照亮了他走到死路的人生。
“燕暮寒!”祝珩伏在馬背上,“抓住我的手!”
他從沒用這麽聲嘶力竭地說過話,胸腔中滾燙的熱血湧上來,燒得喉嚨嘶啞發疼,鼻腔酸脹。
燕暮寒舉起鮮血淋漓的手,祝珩一把握住,用力将他拉上了馬,刺客舉着刀沖過來,被雪狼一口咬住了脖頸。
鮮血噴湧而出,位于狼群之首的雪狼甩了甩頭上的血,仰頭嚎叫,刺客們一愣,看着朝他們沖過來的雪狼,心中驚駭。
狼是神明的使者,任何人都不能違反神明的旨意。
神明在保護燕暮寒。
祝珩駕着馬埋頭往前跑,疾風卷走了瀕臨死亡的尖叫,濃重的血腥氣從身後傳來,燕暮寒趴在他背上一聲不吭,呼吸越來越微弱。
“燕暮寒,你怎麽樣了?我剛剛離開不是要丢下你,我找到了你說的山洞,我看到了狼群,我帶它們來救你了……你說說話,你應我一聲。”
留下只會白白浪費一條命,要想辦法才能救燕暮寒,祝珩想到了他提過的山洞。
或許延塔雪山真的存在神明,神明在保佑他養大的孩子,祝珩不僅找到了山洞,還發現了狼群。他用食物吸引狼群,狼群沒有攻擊他,反而跟在踏雲身後,仿佛知道他會帶着它們找到燕暮寒。
只是他好像來晚了。
祝珩将缰繩和燕暮寒的手一并握緊,他不敢回頭看,用顫抖嘶啞的聲音央求:“燕暮寒,你應應我……”
你不是說喜歡我嗎,那你怎麽不應應我?
--------------------
作者有話要說:
小燕子卒,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