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空棺
“殿下說笑了,卑職乃王廷朝臣,對王上與殿下忠心耿耿,怎會行忤逆之事。”
這話說的冠冕堂皇,偏偏燕暮寒還沒什麽語氣,淡淡的,使得不真誠的敷衍感覺更重。
祝珩想到了德隆帝,随口施舍一杯熱茶,一匹綢布,口吻也是這般輕描淡寫。
他私心裏不願将燕暮寒與德隆帝類比,但借此似乎可以得出論斷,燕暮寒厭惡這位長公主,有如德隆帝厭惡他。
二人并不像傳聞中那麽融洽。
“長安,長公主殿下要看你,你便轉過來讓她看看,你是我唯一鐘情的姑娘,日後成親了,合該敬殿下一杯茶的。”
祝珩眼睫輕顫,下意識掐住手腕上的珠串。
北域長公主,這是他到了這裏之後,遇到的第一個王廷中人。
南征将南秦與北域推到了對峙的局面,說句不好聽的,他作為南秦六皇子,和這位執掌大權的長公主稱得上是仇敵。
正所謂仇敵相見,分外眼紅,他這皇子的身份正是致命殺機。
裙裝是為了掩蓋性別,進而藏住身份。
輕風吹動了紗裙,祝珩在一片寂靜中站起身,雙手摸索,扶着桌案轉過身,面朝來人柔柔地拜了一下。
透過遮光绫緞,祝珩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這位威儀極盛的長公主,面容五官看不真切,大體可以辨認出是個美人輪廓。
她身着常服,左右兩側各站了一名男子,兩人是同樣的面容,衣着裝扮也分毫不差,唯有發間簪花的顏色不同。
若是侍衛,可不會簪花。
祝珩想起塔木說的話,暗自咂摸着心底浮出來的兩個字——男寵。
還是一對罕見的雙生男寵,這長公主确如傳聞中一般,癖好獨特,性情開放。
“大膽賤民,見到長公主殿下竟然不跪,活膩了嗎?”
說話的是其中一個男寵。
另一個男寵也附和道:“殿下,想必就是這狐媚子勾引迷惑了大将軍。”
燕暮寒看過去一眼,笑音陰冷:“殿下何時換了新狗,這一對貨色着實平庸,可需要卑職替娘娘尋幾條新的來?”
兩個男寵唰地一下變了臉色,渾身哆嗦:“殿下……”
“确實一般,但大将軍應當知曉,侍候本宮的人,只要說話做事合本宮心意就好,此二人本宮很滿意,不勞大将軍憂心。”
一番話夾槍帶棒,就差直接說是她授意兩名男寵侮辱祝珩了。
燕暮寒神色愈冷,眼底醞釀着沉沉暗色。
長公主的目光在祝珩身上掃視着,最後落在他的脖子上,嗤笑一聲:“這就是令大将軍神魂颠倒的人,本宮瞧着也不比迦蘭王女絕色出衆。”
“民女見過長公主。”
燕暮寒給出了姑娘的角色,祝珩只得捏着嗓子,将這出戲唱下去。
他瘦削病弱,身段和女子相差無幾,刻意放輕的聲音溫溫柔柔,乍一看上去,還真像個妙齡女子,只是身量過高,胸部有些平。
與身材相比,還是臉更惹人注目,看見他眼睛上的遮光绫,長公主的語氣變得微妙起來:“是個瞎子?”
“長安眼睛有疾,自幼失去雙親,卑職是在南秦戰場上撿到他的。”燕暮寒走上前,牽住了祝珩的手,“我們兩情相悅,長安不懂北域的禮數,若是怠慢了殿下,還望殿下看在夫妻一體的面子上,多多包涵。”
“夫妻?”
“本想過些日子再帶長安拜訪殿下,碰巧殿下今日過來,誤打誤撞見了面,待得來日卑職病愈,還望殿下替卑職請旨賜婚。”
燕暮寒是孤兒,長公主對他有五年的養育之恩,還将他帶入朝堂,可以說燕暮寒能有今天的權勢地位,少不了長公主的扶持。
長公主亦長亦師,如若他要成親,于情于理最好是求得其首肯。
但燕暮寒為人,一貫情理不通。
長公主沉下臉來:“你當真要忤逆本宮,與此人結為夫妻?!”
燕暮寒話音铿锵,将祝珩的手握得更緊:“承蒙殿下厚愛,臣出身卑賤,自知配不上圖麗殿下,還望殿下成全。”
迦蘭此番來賀就是為了商定親事,王廷勳貴争相表現,想讓自家适齡的兒郎與迦蘭王女結親,借此來獲得更高的權勢。
長公主也不例外,但她不是為親子謀劃,而是想撮合燕暮寒與圖麗。
這話不知怎麽戳了長公主的肺管子,她忽而沉下語氣:“你出自公主府,受本宮撫養成人,配個迦蘭王女有何不可?”
“此人非你良配。”
氣氛緊張,針鋒相對,此事因祝珩而起,但他卻成了風雲之外的人,插不了嘴,只能安靜聽着,聽着聽着,思緒就飄到了其他事情上。
首先是關于燕暮寒的。
他的手被燕暮寒握着,逐漸變熱,好像無論何時何地,只要燕暮寒握住他的手,他那手腳冰涼的壞毛病就會被暫時治好。
其次是關于長公主的。
塔木的描述并不準确,依祝珩所見,長公主最大的特點是重權重利,極有野心,這一點從她說的話中就能看出來,她要燕暮寒迎娶的不是圖麗,是迦蘭王女,是迦蘭的王權。
只是不知,這位長公主為何撇下那十五歲的親子,将燕暮寒推上高位。
舅舅不疼,娘親不愛,爹爹和父家的親人都被舅舅殺了,娘養了一群年歲與他相近的男子,不知那親子又是什麽心情。
可巧。
祝珩暗中腹诽,他和長公主那位親子的處境正好相反,舅舅疼娘親愛,唯獨那皇帝爹不是個東西,多番向娘親母家逼迫。
若有機會,祝珩想見見長公主的兒子。
管家送上了茶水,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話都不敢多說。
餘光之中,塔木也是一副噤若寒蟬的模樣,祝珩幾不可查地皺了下眉頭,長公主于燕暮寒有恩,怎地府上的人會如此懼怕她?
“卑職命賤,孑然十八載,擇不起良配。”燕暮寒沒松開祝珩,用另一只手倒了杯茶,“殿下消消心火,莫要為卑職這等低賤之人的事氣壞了身子。”
“燕暮寒!”
他看向那兩名男寵,唇邊扯出一絲輕蔑的笑:“連奉茶都不會,這兩只狗看來也沒有活着的必要了,卑職鬥膽,願幫殿下分憂。”
話音剛落,兩道淩厲的破空聲接連響起,袖箭直中兩名男寵的胸膛,兩人痛呼出聲,雙雙跌倒在地。
祝珩瞳孔緊縮,沒想到燕暮寒竟膽大妄為至此,他渾身發冷,掌心突然被撓了兩下,祝珩微愣,這才意識到一件事。
燕暮寒一直握着他的手,連殺人的時候也沒松開。
長公主怒斥出聲:“燕暮寒,你想造反嗎?!”
“卑職豈敢,殿下說笑了。”他端起之前倒好的茶水,看向震驚的塔木,“愣着作甚,還不趕緊将茶拿給殿下。”
塔木的眼裏爆發出一陣亮光,滿臉激動,好似不是要敬茶,而是發生了天大的喜事:“殿下請用。”
剛被下了面子,長公主的臉色很難看,她正想一把摔了杯子,燕暮寒就輕飄飄地開了口:“這茶是王上所賜,殿下不妨嘗一嘗,時辰正好,等殿下喝過茶,小公子也該到了。”
長公主動作一滞,塔木将茶往前遞了遞:“殿下請用。”
茶是新茶,氤氲的清香驅散了亭子裏的酒氣,卻蓋不住從兩名男寵身上逐漸散發出來的血腥氣。
那兩人并未當場斃命,因為是燕暮寒親自動的手,無人上前,就連長公主也不在意,連個眼神都沒有分給他們。
長公主的臉一陣青一陣白,死死地盯着燕暮寒,她接過茶,卻沒有喝:“你覺得自己的翅膀夠硬了嗎?”
祝珩忽然有種篤定的感覺,那将燕暮寒後背抽得傷痕累累的人就是長公主。
這是一句威脅。
祝珩屏住呼吸,握緊了燕暮寒的手,好似身處積雪深山,抓住了唯一的火種。
“雪山上養出來的狼是沒有翅膀的,殿下說笑了。”燕暮寒看向她身後,不鹹不淡道,“小公子來了,殿下這茶還喝嗎?”
“阿娘!”
祝珩循聲望過去,本來還好奇長公主那位親子,沒想到這麽快就見到本人了。
小跑過來的少年一身青色長衫,猶如翠竹初生,臉上的嬰兒肥還未褪幹淨,有種不谙世事的天真憨态。
他停在長公主身前,笑得很活潑:“阿罕哥哥,好久不見了。”
燕暮寒原名是燕木罕,“暮寒”二字是音譯而來。
燕暮寒并不熱絡,微微颔首。
小公子似乎習慣了他的冷淡,好奇地打量着他身邊的祝珩:“這位便是阿罕哥哥喜歡的姑娘嗎?”
一提到祝珩,燕暮寒身上猶如積雪一般的冷意便散了,笑得如沐春風:“是。”
小公子笑嘻嘻地調侃:“那我該叫一聲‘嫂嫂’喽?”
“行了。”
長公主冷聲呵斥,院中頓時安靜下來,她抿了口杯中的茶水,譏諷一笑:“皇弟這茶選的不好,香則香矣,卻于身體有害,若想長命百歲,還是少喝為妙。”
評過茶後,長公主帶着小公子走了。
燕暮寒吩咐人将失血過多的男寵擡走,送回公主別苑。
果真是個瘋子,撕破臉皮不夠,還得惡心一下對方。
祝珩默默嘆了口氣,跟這兇狠的狼崽子站在同一陣營,看來他日後少不了經歷更多驚心動魄的事。
“長安,你不要怕我。”
小心翼翼的語氣,帶着滿滿的央求,祝珩愣了下,沒辦法把他和剛才殺人不眨眼的狠厲将軍聯系起來。
“那兩人侮辱你,都該殺。”燕暮寒惡狠狠道,又軟下聲音,“你別怕我。”
大抵是身上流着一半南秦皇室的血,祝珩沒有多餘的同情心,他不關心別人的死活,更不必說那兩人還侮辱過他。
燕暮寒心裏的他似乎過于良善了,祝珩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我不怕你。”
燕暮寒這才松了一口氣,牽着他往書房走,自從祝珩失明後,無論去哪裏,他都會牽着祝珩,防止祝珩摔倒。
進入書房,祝珩徑直走向屏風,準備換下身上的裙裝,雖然衣服合身,但他還是不習慣,總覺得別別扭扭的。
“長安,派去大都的人回來了。”
祝珩腳步一頓,下意識扶住了旁邊的桌子,他急切地轉過身,追問道:“結果如何?”
“祝國公死于宮中,已經下葬。”
祝珩眼前發黑,只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舅舅……”
燕暮寒剛關好門窗,見他踉跄了下,立馬跑過去:“派去的人悄悄開了棺,裏面是空的,沒有舅舅的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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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小燕子牌導盲犬,yy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