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名字
空棺。
死不見屍。
祝珩一下子攥緊了燕暮寒的衣袖,激動得口不能言,燕暮寒覆住他的手,溫聲道:“是空棺,舅舅沒有死,沒有死……”
不知重複了多少次,祝珩顫抖不停的身體才慢慢平靜下來。
派去大都的是暗衛,燕暮寒将人叫來,祝珩又細細詢問了一番,才将祝子熹遇害的全部過程弄清楚。
燕暮寒揮退暗衛,倒了杯糖水:“那該死的皇帝老兒為何想重新立後?”
燕暮寒對德隆帝深惡痛絕,每句話都忘不了咒其早日去死,平等的痛恨每一個傷害過祝珩的雜碎。
“南秦祖訓很嚴苛,立儲立嫡。”
“他想立儲君?”燕暮寒嗤了聲,“他能把你扔到佛寺裏不管不問,還在乎祖訓?”
祝珩接過水,道了聲謝:“朝中沈閣老坐鎮,他是三朝元老,忠于南秦皇室,手中有代代流傳下來的無字诏書,必要時可依照祖訓,立嫡皇子,總之有他在,祖訓必不可廢。”
因此,想立儲必須名正言順。
“你們南秦的規矩真多。”燕暮寒讷讷道。
祝珩笑了笑:“開國祖宗與夫人情深義重,為了保護皇後與兩人所出,特地立下了立儲立嫡和嫡子在不立後的規矩,除非皇後與其子嗣死絕了,不然後位和儲君之位不得旁落。”
燕暮寒不以為意:“若聖上衷心于皇後還好,若是不愛,肯定會想方設法除了她的子嗣。”
這是實話。
祝珩捧着杯子,心想他不就是這樣的存在,當初德隆帝将他送上戰場,或許也有趁機除掉他,為大皇子騰位的意思。
“就像南秦皇室對你,那該死的老雜碎抛棄了你,還間接害了舅舅。”
燕暮寒不遺餘力地诋毀德隆帝,他巴不得祝珩恨透南秦,斬斷和那邊的所有聯系。
哪壺不開提哪壺很招人煩,可祝珩偏偏知道燕暮寒說這番話是為了“争寵”,于是那點厭煩全都化成了無奈。
光明正大的挑撥,這狼崽子還挺……可愛。
世事講究恰當,過猶不及,到了晚上,燕暮寒可愛得變本加厲,氣得祝珩額角青筋直跳,恨不能一拳打爆他的狼腦殼。
“別!拽!我!褲!子!”
祝珩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個字。
燕暮寒不依不饒,腆着臉貼上來:“長安對我的幫助不滿意嗎?”
老醫師的提醒是一服清醒藥,将祝珩從被妖精迷惑的狀态中拉出來,他磨了磨後槽牙,一句話說得細若蚊吶,羞恨難當:“醫師說我虛,不能洩精血。”
“…………”
過去的夜夜放縱在腦海中閃過,燕暮寒面色突變,一不小心就出溜到了床榻底下:“那你的身體怎麽樣了?”
“暫時無礙。”祝珩悶聲道。
他忍着羞恥,将醫師說的話複述了一遍,還借機添油加醋,說得嚴重了幾分,讓燕暮寒少對他動手動腳。
燕暮寒果真被打擊到了,又恢複成了以前那種小心翼翼的狀态,他跪坐在榻上,誠惶誠恐地問:“那我不做那種事,還能和你一起睡嗎?只要你的眼睛恢複了,我立馬搬出去,長安,可以讓我留下嗎?”
不發情的暖床狼崽子似乎沒有缺點。
祝珩摸着冰冷的被窩,咽下了眼睛恢複大半的事情:“很晚了,睡吧。”
燕暮寒一下子爬上床,眉眼晶亮,規規矩矩地躺在床榻上,他拍拍被窩,想到祝珩看不見,又輕輕拉了拉祝珩的衣袖:“做個好夢。”
一覺睡醒,又開始下雪了。
用過飯後,祝珩窩在軟榻上聽書,省了翻譯的工作,裴聆聽從燕暮寒的吩咐,每天都會為祝珩念書聽,他識的字太少,每每念幾句就會卡住。
祝珩第十二次聽他描述完字的結構,嘆了口氣:“念到這裏吧,你去将塔木找來。”
昨晚問過和塔木相關的事,燕暮寒沒有多說,只說如果有想知道的事情可以問塔木,他就愛打探消息,對王廷內的秘辛知之甚多,放在江湖裏也能算得上是半個百曉生。
早上睡醒燕暮寒就不在了,管家說他去了王廷,想來八成與昨日長公主來訪的事脫不開幹系。
“見過主子。”
祝珩坐直了些,招呼塔木起身:“不用虛禮,找你過來是想問問,關于長公主和昨日那位小公子的事。”
塔木“哦”了聲,提起長公主不像之前那般忌諱:“主子若想知道,塔木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過有些是小道消息,真假未知。”
“無妨,你且與我講講,那位小公子可是長公主唯一的子嗣?”
塔木點點頭:“對,小公子名喚佑安,是長公主早年間流落在外所出,他的爹爹被王上誅了全族,因着王上不喜,他雖為長公主子嗣,卻是平民身份。”
祝珩之前就好奇王上對長姐夫婿的所作所為,此時終于得到了詢問的機會:“他犯了何罪,為何被誅殺全族?”
“沒有犯什麽大罪,據說是這人強娶長公主,折磨了長公主很長時間,王上為了給長公主報仇,才痛下殺手。”
“報仇也不必禍及無辜之人吧?”
他記得塔木說過,住在同一條街的人也都被殺了。
“這……”塔木神色變得古怪起來,支支吾吾欲言又止,遲疑了許久才壓低聲音,小聲道,“傳聞,是傳聞,說長公主與王上有私情。”
祝珩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什麽?!”
“據說當年姐弟二人流落在外,相依為命,互生情愫。”塔木年紀尚輕,說起男女之事來很不自在,紅着臉,語氣讪讪的。
做夢都夢不到這麽離譜的事情。
祝珩喝了大半杯糖水,才堪堪冷靜下來:“傳聞怎會如此離譜?”
“唉,還不是因為那樁秘聞,傳聞說長公主被那人強娶後,不足六個月便生産了,卻誕下了一個足月子的男嬰。”
“佑安?”
“不是,佑安是長公主嫁給那人三年後生下的,長公主嫁給那人前尚未出閣,便有傳聞說那足月子的男嬰是長公主與王上的孩子。”
祝珩聽得一愣一愣的:“此事可當真?”
塔木聳聳肩:“這麽多年過去了,傳聞一直沸沸揚揚,但那個男嬰不知是死了還是怎麽了,尋無蹤跡,王上又幾乎把知情人都殺死了,是真是假,恐怕只有當事人才知道。”
雪下得大了,塔木和裴聆将窗戶關好,頭挨着頭湊在一起,尋思着要不要生第二個炭盆。
祝珩微垂着頭,消化剛剛聽來的消息,佑安今年十五歲,長公主在三年前誕下那男嬰,若是尚在人世,應當……十八歲了。
十八歲,十八歲,燕暮寒今年正是十八歲。
祝珩撫着胸口,有些悶,喘不上氣:“塔木,燕暮寒和長公主是什麽關系?”
“傳聞都是假的,主子別信,将軍不是那壞女r……她的男寵。”似乎是意識到失言,塔木的聲音低了幾分,仍含着怒意,“總之将軍和長公主相看兩厭,長公主曾當衆說将軍是她的一條狗,王廷中人則把将軍當成她的傀儡奴隸。”
祝珩不言語,塔木以為他很在意,忙道:“主子不用擔憂,昨日将軍當衆頂撞,定是想斷了和長公主的聯系,如今将軍兵權在握,已不是從前那般受人欺辱的處境了。”
從前又是何等處境?
隔着薄薄的白绫,祝珩出神地望向燒得通紅的木炭,虎毒不食子,若是血親,總不至于将兒子抽得遍體鱗傷。
冬風愈烈,吹得雪片紛紛揚揚,前仆後繼撞向窗紙,不消多時,窗臺上就積了厚厚一層,蓬松得像是一塊蒸奶糕。
燕暮寒回來時已經是下午了,帶着穆爾坎和若幹将士,直奔書房議事,一直商談到深夜。
祝珩睡不着,将楚戎叫到房中,讓他講在大都發生的事情,從北域退兵開始,一直講到祝子熹命他前來北域照看祝珩,事無巨細。
祝珩摩挲着手腕上的玉珠,等他講完才開口:“你今後有何打算?”
楚戎恭敬道:“奴聽殿下的。”
“舅舅已死,本宮深陷北域自身難保,不知如何安排你,今日便作主消了你的奴籍,報仇也好,其他也罷,從今往後,你想去哪裏想做什麽,自己打算吧。”
楚戎猛地擡起頭,臉上滿是不敢置信:“殿下……”
祝珩沒作聲,擺了擺手讓他離開。
房間裏靜谧無聲,良久,楚戎“砰砰”磕了幾個頭:“奴想跟着殿下,願為殿下鞍前馬後,赴湯蹈火。”
“我不會幫你報仇。”
楚戎咬了咬牙,叩首:“二爺對奴有救命之恩,奴曾立誓此生追随,殿下是二爺唯一的牽挂,于情于義,奴不能棄殿下而去。”
房間裏點了一盞燈,火焰以黑暗為燈油,熱烈燃燒着,祝珩偏過頭,摘了遮光绫的眼眸靜如止水:“那你楚家滿門的仇,不報了嗎?”
“二爺曾教導過奴,忠孝難以兩全,楚家滿門忠烈,奴……亦擇忠。”
倒是個機靈的。
祝珩沒拆穿他取巧的回答:“跟在本宮身邊危機四伏,你真的想好了?”
“奴想好了。”
“起來吧。”祝珩揉了揉眉心,又問了一遍,“本宮有一事要求問千山蝶谷,此地遠在迦蘭,兇險異常,你可願意替本宮走一趟?”
楚戎目光堅定:“奴定不辱使命。”
祝珩将從老醫師那裏拿到的銀針遞給他,楚戎離開不久,房門被輕輕推開。
大抵以為祝珩已經歇下了,燕暮寒是赤着腳進來的。
“長安,怎麽還沒休息?”
祝珩打了個哈欠,破天荒地放軟了聲音:“太冷了。”
燕暮寒皺眉:“我去讓人多生幾個炭盆。”
“等等。”祝珩急忙坐起身來,“房間裏不冷,床上冷。”
燕暮寒沒反應過來,拎着靴子不知所措。
不解風情的傻子,祝珩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偏開頭:“被窩裏冷,你幫我暖暖。”
空氣凝滞,金絲炭的木質暖香飄散開來,熏得人心思悠蕩,輕飄飄的仿若墜入了雲間。
燕暮寒放下手中的靴子,大跨步走到軟榻前:“地上涼,我抱長安去床上。”
涼還不是因為你沒穿鞋。
祝珩想說自己走,但燕暮寒沒給他機會,抄着腿彎就把他抱到了床上。
燭燈就放在床頭的桌子上,祝珩被光線刺激到了,不适地閉了閉眼。
“眼睛不舒服?”燕暮寒挑滅了燈芯,語氣擔憂,“按理說應該能看見了,怎地一直沒好,下次施針我陪着你,正好問問醫師。”
能看見了,只不過沒告訴你。
祝珩掩飾性地咳了兩聲,挑開話題:“被子裏涼。”
“我馬上給長安暖熱。”
在書房裏議事的不快全都被沖淡了,祝珩不僅等着他,還主動表示出了想和他一起睡的意思。
燕暮寒心情很好,忍不住咧開嘴。
同榻而眠,祝珩撐起身子,在夜明珠的柔和光線中,傾身靠近身側之人:“一直喚大名太生疏了,将軍可有乳名?”
祝珩靠的很近,微涼的發絲落在燕暮寒頸側,他嗅到了一股極輕淡的藥香,被勾得嗓音喑啞:“沒有。”
不僅沒有乳名,他這個名字都是自己起的,姓氏取自延塔雪山,化用“燕”字,“木罕”在北域話裏代表珍寶、奇跡等一切美好的事物。
因為曾經有個人告訴他,有了名姓,才能被人記住,才算真正來到了人世間。
那人還告訴他,他是一個奇跡。
所以他叫延木罕。
燕暮寒。
“那我喚你……小燕子如何?”
很幼稚的稱呼,但燕暮寒很喜歡,他想,他大抵永遠都無法拒絕祝珩:“好。”
祝珩輕笑,低下頭,幾乎枕在他的胸膛上:“小燕子今日都忙了什麽事,為何不來陪我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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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長安:燕子,開門,是老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