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修】燒穢
一路打馬回了将軍府,只用了不到兩刻鐘。
路上被風一吹,酒醒了大半,燕暮寒一下馬,先拿起酒囊灌了幾口,感覺到從胸口蒸騰出的燒灼熱意,然後才擡腳往祝珩的卧房裏去。
剛進院子,就看到了從房間裏透出來的燈光,天還沒有完全亮起來,這點光亮在寂靜的院落裏十分明顯。
這麽早就醒了?
以往祝珩都會睡到天亮,今日醒的這麽早,難道是身體不舒服?
燕暮寒心神慌了大半,哪裏還顧得上其他事,一把推開門:“長安,你怎麽了?”
頭挨着頭靠在軟榻上的塔木和裴聆都被吵醒了,塔木睡在外面,一骨碌翻了下來,捂着屁股龇牙咧嘴:“将軍,你回來了。”
床是空的,燕暮寒環視四周,沒有看到祝珩的影子,恍然間不知眼前的一切是真實還是虛幻。
祝珩呢?
難道他沒有把祝珩帶回來?
難道發生的一切都是他幻想出來的?
酒勁湧上來了,燕暮寒捂着額頭,靠在門上,咽喉處湧起一股刺痛感:“祝珩,祝珩,祝長安……他人呢,他在哪裏,我問你們他人去了哪裏!”
“主子他睡……”床上空蕩蕩的,塔木傻了眼,“主子人呢?”
裴聆被吓傻了,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主子說要去書房。”
昨晚他們三個人一塊等到半夜三更天,也沒等到燕暮寒,祝珩讓他們兩個先睡,後來他聽見開門的響聲,以為是燕暮寒回來了,定睛一看才發現是祝珩。
“砰——”
一陣疾風推開了門,吹進來一地的雪。
塔木和裴聆緩過神來的時候,燕暮寒已經不見了,只留下一扇被吹得吱呀作響的門,要掉不掉地挂在牆上。
燕暮寒一路跑到書房,滿臉猙獰,猶如野獸踩到了捕獸夾,周身籠罩着一股陰沉的氣息。
府中的下人見到他,知道他這是又犯渾了,都低着頭不敢靠近。
燕暮寒早就自立門戶了,離了長公主的轄制,他那瘋子一般的兇性再無人能管得住,隔三差五就得折騰一陣,每每将自己折騰得傷痕累累才罷休。
這次帶兵南征,回來後消停了近一個月,沒成想又犯了病。
看他沖進了書房,下人們才敢動作,小聲議論着,臉上有懼色,但更多的是惋惜。好好的一個大将軍,前途無限,偏偏有瘋病。
在看到祝珩的一瞬間,燕暮寒就冷靜下來了,他扶着書房的門,輕輕關上:“抱歉,我動作太大,吵到你了。”
“你喝酒了?”祝珩嗅到了一股酒氣,擰起眉頭,“可是軍營中出了事?”
他睡不着,又無事可做,索性來作畫打發時間了。
燕暮寒走近,看到桌上鋪開的宣紙,上面畫的是一處山色,在深山之中,露出了一點佛家寺廟的門:“這是明隐寺嗎?”
祝珩沒想到他連明隐寺都知道,愣了下,點點頭。
“長安想回去了嗎?”燕暮寒雙手撐着桌面,眼睛發紅。
祝珩放下筆,舉起手碰了碰他的額頭:“好涼,昨夜是不是沒有休息好?”
燕暮寒一下子洩了氣,捂住貼在額頭上的手,不讓他抽回去,低低地應道:“是,你不在身邊,我睡不着。”
祝珩笑了聲:“那我沒來北域的時候,你都不睡覺的嗎?”
燕暮寒撐着桌子,俯身抱住他,一身霜冷的氣息和酒意織就了密不透風的大網,将祝珩包裹在其中:“我在夢裏見你,勉強能睡一會兒。”
這像是句情話。
祝珩有些不自在,推了推他:“松開點,勒得慌。”
“哦。”燕暮寒松開一點力道,但很快又收攏手臂,像是怕懷裏的人跑了一般,“長安,你答應給我當軍師好不好,你答應了我就松開。”
祝珩想撬開他的腦袋,看看裏面都裝了什麽,讓一個敵國皇子給你當軍師,你怕不是瘋了。
燕暮寒卻像知道他的想法,循循善誘道:“我攻下了南秦一十二座城,你就不想把這些城拿回去嗎?你就不怕我再次揮師南下,覆了南秦?”
他願意做個被迷昏了頭的大将軍,将一切拱手獻上。
“不想,我與南秦皇室已無瓜葛。”從祝子熹出事開始,他就失去了對德隆帝的最後一絲期待,“你若是攻下了四水城,打到南秦大都,我還要謝謝你。”
燕暮寒忽然笑了聲:“原來你不在乎南秦了,真好,真好……”
祝珩不要南秦了,那就不會回去,會一直留在北域,陪在他身邊。
早飯已經做好了,下人送來了熱水,站在書房門口。
祝珩推不開他,燕暮寒從剛才就在念叨着“真好”,說什麽也聽不見,祝珩無法,只得捏着他的後頸,在那塊柔軟的皮肉上掐了掐:“來人了,松開。”
像捏貓一般。
祝珩沒抱希望,話音剛落,燕暮寒卻像被捏住了命門的貓一樣,乖乖松開他:“長安,我來服侍你洗漱!”
他說完就大跨步去了門口,從下人手裏接過銅盆,放在桌上。
水是熱的,泡了一些驅寒的草藥,燕暮寒拉過祝珩的手按進熱水裏,撩着熱水往他手腕上沖洗:“多泡一泡,手就不會那麽涼了。”
燕暮寒是執拗的性子,決定的事很難更改,祝珩懶得多嘴,由着他伺候自己淨手。
泡完了,燕暮寒又拿起布巾,一點點擦着他手上的水,連指縫裏都沒放過,仔仔細細地擦拭過去。
祝珩覺得自己的手已經不是手了,是件貴重的寶貝。
“洗幹淨了。”他呼出一口酒氣,帶着堪稱天真的爛漫神情,“長安,我幫你滅了南秦好不好?”
祝珩眸光一顫。
燕暮寒湊近了些許,灼熱的鼻息幾乎撲到他的臉上:“長安是最最尊貴的人,要做南秦的皇帝,我做長安的……”
大将軍?
君臣之間過于疏遠,不是他想要的關系。
有一個稱呼浮上心頭,燕暮寒被那兩個字燙得呼吸不暢,在酒意的烘托下,他覺得自己似乎還在夢裏。
在夢裏,只要說出口了,一切都會實現。
“我做,我做你的皇後,好不好?”
燒穢一事是北域的舊風俗,流傳已久,燈火長明一夜,從傍晚開始,長街就是亮着的,家家戶戶的門口都挂上了燈籠。
祝珩吃過早飯,小睡了兩個時辰,睡醒後正好趕上府中下人挂燈籠,他籠着袖子,讓塔木取回兩對燈籠:“多挂兩個,我這屋子裏都是病氣,火旺點才能燒幹淨。”
塔木一聽,将下人手裏的燈籠都接了過來。
祝珩失笑:“倒也不用這麽多。”
塔木振振有詞:“主子有所不知,燒穢後就是迎福,等下把院子裏都挂滿了,亮亮堂堂的,福神一看這屋子裏明亮,路也不黑,肯定就樂意多待。”
裴聆接過幾個燈籠,也跟着附和:“沒錯,福神多待一會兒,保佑主子來年身體康健。”
吉利話聽着舒心,祝珩抿出一點笑:“那便挂吧,也給我一個燈籠。”
從塔木手裏接過燈籠,祝珩回了房間,床上,燕暮寒抱着他的衣服睡得正香。
在書房發過瘋之後,燕暮寒就醉倒了,連他的回答都沒有聽。祝珩将燈籠插在床架上,借着暖紅的燈火,細細地打量着燕暮寒。
怎就突然發起瘋來了?
府中下人見他時總是面帶憐惜,他問過塔木後才知道,燕暮寒從前是個很能折騰的性子,鬧起來不罷休,如今成了大将軍,更沒人制得住他。
今日本以為會見血,管家從早上就提心吊膽,生怕誤了燒穢,見燕暮寒乖乖睡下後才安心,滿臉感激,就差拉着祝珩的手道謝了。
祝珩拈起粘在燕暮寒臉上的發絲,明明挺好哄的,不像旁人說的那般可怕。
只是說出來的話有些……瘋。
“你是認真的嗎?”
睡着的燕暮寒聽見動靜,下意識翻了個身,不知做了什麽夢,咕哝着露出點笑模樣,宛若稚子心性。
祝珩靜靜地看着他,站了很久,等到門外的塔木和裴聆挂好了燈籠,叫他出去看,他才俯下身,撚了下燕暮寒的耳尖:“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了。”
你若真能将南秦送到我手上,許你一個後位又有何不可?
對啊,有何不可,左右他又沒有喜歡的人,而燕暮寒很順眼。
晚上長夜通守,大軍整裝待發。
塔木掐着點叫醒了燕暮寒,他睡飽了,也睡得酒醒了,沒敢提胡鬧的事情,換上了一身戎裝,命人牽出踏雲。
要出發的時候,祝珩拿着一件狐裘大氅出來:“夜裏風大,披上吧。”
白狐裘,厚厚的一層絨毛,是上好的皮料。
燕暮寒訝異:“給我?”
他記得祝珩很寶貝這件大氅,珍而重之地帶在身邊,親自打理,連碰都不讓別人碰。
“暫時給你穿一晚。”燕暮寒坐在高頭大馬上,祝珩将大氅遞過去,袖間的手串露出來,叮叮的響着。
要不要給你,還得看你以後的表現。
這是祝苑的陪嫁,也是祝苑留給他唯一的東西,往後若是燕暮寒真成了他的皇後,這大氅便是給新媳婦的見面禮了。
穿一晚已經足夠讓他高興了,燕暮寒小心翼翼地接過來:“我會保護好它的。”
祝珩好笑地看着他:“是給你穿的,別弄壞了就行,等到了軍營裏,你再還給我。”
“好。”燕暮寒披在身上,剛準備走,突然勒住馬,“嗯?軍營裏?”
祝珩颔首:“軍師不該留守軍營嗎?”
燕暮寒猛地驚醒,不錯眼地盯着他:“長安,你……”
“走吧。”祝珩看了眼遠處來趕來的人,擺擺手,“我在軍營裏等你。”
燕暮寒激動得手足無措,不敢去看祝珩,命令道:“塔木,我将軍師交給你了,平安護送到軍營裏,若有閃失,唯你是問!”
塔木在馬蹄聲中回道:“将軍放心,我一定把主子照顧好!不對,該叫軍師了,主子是要幫将軍了嗎?”
他期待地看過去,臉上隐含着惴惴不安,畢竟祝珩是南秦的皇子。
“是他幫我才對。”祝珩輕嘆。
長街被沿路人家挂的燈籠照亮,一直通向遠處,像一條從天上落下來的金色星河,貫通家家戶戶的期許。
祝珩瞥了眼一臉茫然的塔木,負手前行:“走吧,去軍營之前,先去另一個地方看看。”
這次只有塔木跟着,兩人交流都是用北域話。
塔木熱情推薦:“今晚城中很熱鬧,主子是想去逛逛嗎?我最喜歡的是西城的篝火晚會,大家會圍在一起吃東西,還有祭祀禮,會送延塔雪山上折下來的梅花枝……”
祝珩望向遠方,在長街連綿不斷的燈火下,是烏壓壓的人頭:“我們要去一個你不喜歡的地方。”
“嗯?”
“我們去東城拍賣場。”祝珩語氣戲谑,偏過頭,如願看到了他僵住的臉,“我們去找金折穆讨酒,我這個軍師,總得給将士們送點福利才是。”
昨日金折穆既然撞上來了,就別怪他宰人。
東城燈火通明,商鋪都開着,人群熙熙攘攘,比白天還要熱鬧一些。
今日恰好是十五,祝珩到的時候,拍賣場裏正在舉行拍賣會,金折穆站在二樓,搭着欄杆往下看。
他那雙眼睛特殊,穿的衣服也好認,人群中最亮眼的就是。
祝珩今日換回了男裝,金折穆一時沒認出來,他走上了二樓,笑着喊道:“金公子,好巧,咱們這麽快就又見面了。”
你跑到我的地盤來跟我說巧,真他娘的巧出花來了。
金折穆皮笑肉不笑,警惕地看着他:“祝小郎君今日不扮小娘子了,來我這裏有何貴幹?”
他今日換了一把扇子,扇骨是竹子制成的,顏色十分青透,和他那身綠衣服很相配。
祝珩咂摸了一下,在心裏嗤了聲:綠毛龜。
“自然是來找金公子道謝的,昨個兒把弟弟留在這裏,勞你照顧了。”
昨天他們走後不久,金折穆就讓人把佑安送了回去,都沒等到燕暮寒去給長公主送信。
那傻子,呸。
金折穆站直身子,施施然地哂道:“不謝,讓燕将軍賠我的兔子和藤椅就行了,哦對了,還有一身衣服。”
祝珩招呼塔木,将一袋子銀錢遞過去,笑眯眯地問道:“這些夠了嗎?”
金折穆滿臉狐疑,這家夥今天吃錯藥了嗎?
“今日燕将軍不在,所以祝小郎君是特地來陪我一夜的嗎?”
祝珩面上不顯,在心裏罵了聲,輕笑:“非也,但舅舅之事還是得多謝金公子,如若不是你來傳信,我恐怕還得提心吊膽一些時日。”
“今日前來,是為了南征大軍。”
金折穆表情一僵,臉色不太好看。
祝珩笑吟吟地走上前,和他并排站着,往樓下的拍賣臺看:“又成了一筆,金公子日進鬥金啊。”
金折穆幹笑:“小本買賣。”
“若金公子這是小本買賣,世上恐怕就沒人做得成大買賣了。”祝珩偏頭看他,笑得越發燦爛,“在下有幸成了這南征大軍的軍師,今日來向金公子讨你說的好酒,金公子該不會忘記自己說的話了吧?”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老話說的沒錯,金折穆徹底笑不出來了:“祝小郎君——”
“今後再見着面,可以叫我祝軍師。”祝珩瞅準臺下拍賣完一件貨物的空檔,喊道,“在下是南征大軍的軍師,适逢除穢,金公子送了百缸佳釀去軍營,慰勞保衛北域的将士們。”
“金公子仁義啊!”
樓下安靜了一瞬,爆發出強烈的呼聲,人群喧鬧,都在起哄。
“金公子仁義!”
“慰勞南征大軍,何人比得上金公子!”
……
祝珩轉過身,看着臉色鐵青的金折穆:“金公子出手,定然是百年佳釀吧。”
百年佳釀是按壺買的,一壺就要百兩銀子,一百缸百年佳釀,是要搬空他拍賣場的架勢。
被那身衣裳一照,金折穆的臉都在冒綠光:“祝珩,你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我還給你送了消息來,你何必……算計我?”
祝珩故作驚詫:“這哪裏是算計,今夜過後,你就是這城中人盡皆知的大善人了,有錢都買不來的好名聲,你該開心才是。”
大善人開心不起來,恨不得那袋銀錢扔祝珩臉上,他咬着牙啐了口:“來人,備酒去!”
“這就對了。”祝珩滿意地揚起笑,“那我就去軍營裏等酒了,金公子,回見。”
還未走到樓梯,一把扇子就從身後扔過來,擦着他的衣袖釘在樓梯扶手上。
金折穆冷聲:“為什麽?”
塔木驚呼一聲,連忙護在祝珩身旁,警惕地盯着金折穆。
祝珩斂了笑意,回頭看過去,眸光冷沉:“下次記得,別故意招惹我的人,他發瘋,我會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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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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