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修】不眠

燕暮寒一臉煞氣,手搭上了腰間的佩刀,他巡街時穿着戎裝,只卸掉了最外面的護心甲,戰靴踩過城中尚未融化的積雪,在地面上留下一層淺淺的濕痕,猶如惡煞一般擋在祝珩身前。

燕暮寒曾短暫的與金折穆打過交道,這人滿身邪氣,他很讨厭。

金折穆明面上經營着一家拍賣場,背地裏其實是這東城盤根錯節的勢力之一,與各部族都有所牽扯,祝珩被他盯上,後禍無窮。

“不好。”

燕暮寒嘴邊一笑,眉宇間俱是陰沉,他方才一腳将延吉部部主的兒子踹得吐血不止,而今怒火更熾,恨不得一口咬死眼前的人。

若不是有個人握着他的手腕,給他上了一道鎖铐……

燕暮寒看了眼失神的祝珩,語氣冷漠:“我家小娘子身子不适,你若是想找人陪,本将軍可率連營大軍來陪你,只是不知你這拍賣場能不能容得下。”

“我問的是小娘子,将軍可做不了他的主。”金折穆笑意盈盈,“南征大軍辛苦,北域百姓能過上如此安定的生活,離不了三十六部将士們的拼搏,在下這就命人備上等好酒,明日便送往軍營,慰問大家。”

燕暮寒冷笑,這是在旁敲側擊的告訴他,大軍是屬于三十六部的,不是他的私家軍。

祝珩深吸一口氣:“金公子去過南秦?”

那是祝子熹的筆跡。

祝子熹是祝家幺子,風流倜傥,面若冠玉,祝家尚未沒落時,大都中屬意祝子熹的女子能從城東排到城西。

春日裏來,每每打馬過街,滿樓都是喊着“祝小郎君”的姑娘家。

祝子熹無心情愛之事,只把小外甥當成親子對待,曾戲言等他老了,這祝小郎君的稱號就該落在祝珩頭上。

祝小郎君,是只有他和祝子熹懂的稱呼。

金折穆已然挑明了他的身份,手上又拿着那把祝子熹親筆題字的扇子,今日之事,恐怕是沖着他來的。

祝珩把南秦裏的權貴數了個遍,也沒想起哪一家姓金,況且像金折穆這般天生異瞳的人,若是放在大都裏,定然會引起注意。

金折穆知道他認出了扇子,笑笑:“未曾去過,但聽聞南秦大都的花神節很熱鬧,日後若是得了空,在下想去看看。”

燕暮寒板着一張臉,嘲道:“花神節上成就的是美好姻緣,鐘情一人才會得到神明的祝福,薄情浪子不适合去,容易被争風吃醋的姑娘們打死。”

他這幾日都在東城巡邏,也是拜金折穆所賜。

前幾天初雪樓裏出了命案,死了三個姑娘,後來查清楚了,三人都喜歡上了金折穆,争風吃醋時一同從樓上跌了下去,當場斃命。

“不是有小娘子在嗎,我與小娘子同游,定然不會有不長眼的人争風吃醋。”金折穆說着搖了搖扇子,當着燕暮寒的面,沖祝珩眨了眨眼睛,“旁人只要一見小娘子,就會自愧不如,哪裏還會追上來自讨沒趣。”

他說的是女子,誇的是祝珩相貌出衆,但燕暮寒總有一種被罵了的感覺。

論起打嘴仗,燕暮寒比不過金折穆。

祝珩攔住了想反駁的狼崽子:“在下相貌平平,金公子擡愛了,南秦的花神節确實沒有什麽好玩的,聽聞西梁的鬥石會與東昭的上元節繁華熱鬧,金公子有時間,不如去這兩個地方看看。”

他恢複了正常的嗓音,不再嬌柔,端的是清風朗月,公子風流。

塔木和裴聆一左一右守着佑安,三人蹲在房間角落裏。

佑安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嫂嫂的聲音變了,像男人!”

塔木低聲道:“主子嗓子不舒服,所以聲音變了,還是嫂嫂,你回家後可別亂說話,尤其記得不要在長公主面前亂說。”

佑安抱着小布包,裏面還裝着幾塊琥珀糖:“不能告訴阿娘嗎?”

“不能,這是小公子和我們的秘密。”塔木指指燕暮寒和祝珩,又指指裴聆和自己,“我們。”

金折穆懶洋洋地搖頭:“東昭的上元節也沒多大意思,年年都是那麽多花樣。”

原來是來自東昭。

金折穆明擺着不想将一切如實告知,祝珩也懶得多費口舌,知道他與東昭有關之後,就拍了拍燕暮寒的胳膊:“餓了,回家吃飯。”

燕暮寒心中訝異,但沒有表現出來,拉着他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藤椅上躺着的金折穆耐不住性子了:“小娘子這是何意,還沒說要不要留下來陪我。”

“不留了,身子不好,要早點回家休息。”祝珩眼皮不擡,直接用了燕暮寒的說辭,“多謝金公子告知,東昭的上元節無趣,在下記住了,他日吾等若是去東昭尋人,還得勞煩金公子接待一下。”

金折穆微怔,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被他的三言兩語套出了身份,臉色有些難看:“那傻子你們不帶走了?”

燕暮寒一拍佩刀,沉聲道:“他喜歡吃甜口的菜,勞煩你照料款待,晚些時候他娘和舅舅自會來接他。”

佑安的娘是長公主,舅舅自然就是王上。

金折穆沒想到他們不按套路出牌,匆匆站起身,還沒等他靠近祝珩,燕暮寒的刀就從他身旁擦過去,死死地锲在藤椅裏,刀尖将垂落的衣擺釘在藤椅上。

燕暮寒頭也不回道:“留步,不用送了。”

房門關上,金折穆臉黑得能擰出墨水來,他随意一瞥,看到蹲在門口的佑安,忽然愣住,皺了皺眉頭。

是看錯了嗎?

金折穆定了定心神,應該是他看錯了,傻子怎麽可能露出嘲諷輕蔑的表情。

一行人離開拍賣場,直接回了将軍府。

祝珩心神不寧,一直緊皺着眉頭,燕暮寒以為他是在擔心佑安,安慰道:“放心吧,佑安不會有事的,他是長公主唯一的兒子,雖然是個傻子,但也是長公主的命根子,等下讓人給公主別苑送信,自會有人去接他。”

“我不是在擔心這件事,我在想金折穆那把扇子。”祝珩拆開發髻,他平日裏總是披散着頭發,挽了一下午的發,墜得他頭皮疼,“那扇子上的字是我舅舅寫的。”

這也是他敢大膽離開拍賣場的原因。

祝子熹不會害他,會把那扇子給金折穆,就代表金折穆是他信得過的人,祝珩也不怕得罪金折穆,因此暴露身份。

燕暮寒動作一滞:“舅舅?金折穆抓了舅舅?”

他對金折穆的印象不好,想到關于金折穆的也全都是壞事。

祝珩喝了口水,幹澀的嗓子被潤濕:“應該是他救了舅舅,他此番設計抓住佑安,也是為了引我過去,将舅舅的事告訴我。”

“這麽說,他還是個好人了?”燕暮寒不屑輕嗤。

依他看,就是金折穆抓走了祝子熹,想用來要挾祝珩,要問為什麽,定然是看上了祝珩,不然那家夥也不會提出要祝珩陪他一夜。

燕暮寒每每想起這事就怄得慌,眉眼間的郁氣更重,思索起背着祝珩,神不知鬼不覺殺掉金折穆的可能性有多大,屆時可以僞裝成金折穆為了青樓女子與人家大打出手,結果不幸被打死了,和那三個死得不清不白的青樓女子一樣。

王廷派人查了那三個女子的死,草草結案。

燕暮寒曾遇上押送屍體的隊伍,簡單檢查了一下,那三名女子手上有繭子,是會武功的人,不像是争風吃醋大打出手而死,更像是細作被人發現了,殺了滅口。

官府已經結案,上頭有人在壓這件事,燕暮寒不便插手,只是留了個心眼。

為什麽要往初雪樓裏安插細作,青樓有什麽可以刺探的秘密?

三名女子明面上是因為金折穆而死,燕暮寒第一個懷疑的就是他,今日順嘴提了一句,金折穆的反應不大,但看得出是知曉此事的。

本來只是好奇留心了一下,現在金折穆惹到了祝珩頭上,那他便要好好挖一挖這樁命案裏的故事了。

燕暮寒掩下情緒,體貼地給祝珩倒滿溫水:“舅舅的事,你打算怎麽辦?”

你一口一個舅舅,叫的倒是越來越順了。

祝珩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敲桌案:“暫且擱置,等來年倒出了空,再去東昭尋人。”

“我現在就可以派人去尋找舅舅。”說着,燕暮寒就想去叫暗衛。

祝珩攔住他,無奈道:“東昭那麽大,漫無目的地找要找到何時,上元節是東昭的重要節日,金折穆一定會回去,待那時跟着他就好。”

下午在拍賣場裏折騰了一頓,燕暮寒也沒有了當值的心思,便一直待在府裏,陪着祝珩用了晚飯,然後又和他一起去找老醫師針灸。

針灸過後,眼睛已經恢複了七七八八了,祝珩想要幾本書看,軟磨硬泡,燕暮寒硬是不松口,氣得他直接關了房門。

這舉動有些像鬧脾氣的夫人。

祝珩順了順因為挽發而彎曲的頭發,默默腹诽,自己寄人籬下,連女子都扮得了,也不在意行為如何了。

祝珩和衣躺在床上,等着燕暮寒翻窗,狼崽子在一起睡這件事上很堅持,就算吃了閉門羹也不走,之前就翻過窗。

等了半晌不見窗戶有異動,門外傳來燕暮寒的聲音:“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今兒個怎麽走得這麽利落?

祝珩驚訝一瞬,起身下了床,透過門縫,看到燕暮寒披着一身月色,走入了風雪之中。

白日裏還是晴天,晚上又下起了雪,這次是細碎的雪粒子,被風一卷,撞得窗紙淋淋漓漓的響,聽聲音還以為是落了雨。

房間裏又加了兩個火盆,四處都是暖融融的。

祝珩睡不着,用火鉗撥弄着盆子裏燃燒的火炭。

祝子熹剛離開明隐寺的時候,祝珩才七歲,一個人住在禪房裏,夜裏總是怕得睡不着,盡管距離他不過十米處就是佛祖的大殿。

那時他已經懂了點事,不想去打擾老和尚的休息,就一個人蹲在火盆前,用火鉗撥弄木炭,聽着滋滋的燃燒聲,直到困了再去睡覺。

祝珩心裏清楚,他怕的不是鬼怪和黑暗,而是安靜。

火炭燃燒,散發出暖紅色的光,祝珩被照得渾身暖熱,輕輕嘆了口氣,他原以為這麽多年過去已經不像小時候一樣了,誰知一不小心讓燕暮寒給養習慣了,這點子矯情也跟着複蘇。

看燕暮寒剛才離開的方向,并不是回房,更像是要出府,難道是軍營裏出什麽事了嗎?

祝珩憂心忡忡,叫醒了塔木和裴聆。

軍營裏。

燕暮寒換了身常服,然後叫上穆爾坎,兩人騎着馬奔城外的亂葬崗去了。

雪粒子迎風撲到臉上,穆爾坎朦胧的睡意都散了,騎着馬跟上去:“将軍,大晚上咱們去那鬼地方幹什麽?”

去見鬼嗎?

“去查案子。”

穆爾坎懵了,他們只管打仗殺人,何時又多了一樁查案的差事。

王廷城內被處死的罪人,沒人收斂骸骨的屍體,全都扔在亂葬崗裏,隔一段時間,會派人來焚燒處理。

到了亂葬崗,燕暮寒翻身下馬,拿着刀在屍體堆裏翻找:“找衣服穿得少的女子,三名。”

他沒注意看那三名女妓的相貌,只記得她們的穿着打扮很符合青樓的風格,大冬天穿的少,屍體運出去的時候都凍成了青紫色的。

穆爾坎神色古怪:“将軍,你是有什麽特殊的癖好嗎?”

別人找姑娘都去青樓,你來亂葬崗裏,這他娘的找到了也沒辦法辦事,都臭了啊!

冬天氣溫低,屍體腐爛的速度變慢,屍臭味并不明顯,屍體保存得也相對完整,這要是放到夏天,早就腐爛了,也沒有找的必要了。

燕暮寒有些慶幸:“都說了是查案子,還記得初雪樓死的三個女妓嗎,我懷疑她們是潛伏在王廷裏的細作。”

“什麽?!”穆爾坎登時變了臉色,嚴肅道,“将軍是何時發現的,怎麽不上報王廷?那群廢物官員連個細作都查不清楚,他們是吃幹飯的嗎?”

“只是懷疑,還得找到屍體才能确定。”燕暮寒一刀下去,戳爆了一只眼珠子,深色的血混着膿液流出來,他嫌棄地拔出刀,在死人衣服上蹭了蹭。

兩人在亂葬崗翻了大半個時辰,總算找到了三名女子的屍體,将她們擡到了平地上。

穆爾坎抓了一把雪搓手,嘆道:“多虧了将軍的描述準确,就數她們三個穿的衣服最少。”

燕暮寒“嗯”了聲,用刀翻了翻三名女子的手,确認之前的猜測無疑,背過身:“你把她們的衣服脫下來,檢查一下身上有沒有其他線索。”

“啊?”穆爾坎看看屍體,又看看燕暮寒,“我哪裏會查案,要不我扒了她們的衣服,将軍你來檢查吧。”

燕暮寒想也沒想就拒絕了:“不行。”

穆爾坎不解:“為什麽?”

“我是有夫之夫,非禮勿視,不能看其他人的身體。”燕暮寒理直氣壯,背對着他,挺拔勁瘦的背上刻滿了四個大字——守身如玉。

穆爾坎:“……”

穆爾坎撇了撇嘴,為了自家将軍的“貞潔”,無奈地蹲下身。

打仗要消耗很多人力財力物力,物資匮乏,铠甲需要重複利用,戰死的将士會被拖回營地,脫下他們身上的铠甲,洗幹淨再分發給其他将士。

反正都是扒死人的衣服,穆爾坎一邊扒一邊回憶,燕暮寒不僅不看別人的身體,也不讓別人看他,洗澡要分開不說,就連大家光膀子湊在一起喝酒,他都不參與。

原來是為了給人守身。

穆爾坎心情複雜,手上一個不注意,戳在死人的脖子上,他連忙道了聲“罪過”。

月光落在雪上,反射出一片白亮的光。

诶,這是什麽?

穆爾坎矮了矮身子,捏起死人的下巴,打量着她脖頸上的紅痕:“這好像不是戳出來的。”

“什麽?”

穆爾坎剛想叫他過來看看,又想起守身的事,解釋道:“屍體脖子上有紅色的瘢痕,摸上去凹凸不平,像是……”

“烙鐵燙出來的疤痕?”

“沒錯!”

穆爾坎立馬翻看了其他兩具屍體:“三具屍體上都有,在後頸,但是被人破壞過,看不出形狀。”

燕暮寒眯了眯眼睛,眸底冷色蔓延。

烙鐵一般是用在奴隸身上的,在隐秘位置留下印記,以表明此人的歸屬。

和他曾經受過的斷指傷差不多。

“将軍,她們三個藏在初雪樓是為了什麽?為什麽會死?”

燕暮寒看了看天色,已經是三更天了,不知祝珩有沒有睡下,睡得好不好,他随口道:“那得去問問金折穆,這三人都是為了他死的。”

搜遍了,在三人身上沒有發現其他線索,穆爾坎将衣服給她們穿上去,本想着挖個坑把人埋了,轉念一想,這他娘的是細作,那還埋個屁,千刀萬剮都算輕的了。

将三具屍體扔回亂葬崗,兩人騎着馬回了軍營。

城門早就關了,燕暮寒簡單洗了澡,躺在軍帳內,想昨天白天發生過的事。

他不在乎別人的看法,說他張揚跋扈也好,說他目無法紀也罷,左右影響不了他,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就是了。

祝珩那一通辯白,于他而言是沒有必要的。

可他一想起來心裏就暖融融的,跟喝了蜜一樣甜,恨不得現在就拿着腰牌殺到城門,讓守衛開門,往家裏趕。

家。

有祝珩在的地方,就是他想要的家。

燕暮寒仰面朝上,枕着胳膊,看頭頂大帳圓圓的尖角。

入了寒月,風雪越來越盛,前幾天的好日頭是往常沒有的,像今夜這般的雪粒子才是北域的一貫的天氣。

年末要“燒穢”,家家戶戶點上明燈,徹夜不息,将一年中的穢氣盡皆燒毀,祈求來年的好運氣。

王廷中正在緊鑼密鼓的張羅選妃一事,今年的燒穢定在明日,又是徹夜不能回家。

燕暮寒暗嘆一聲,翻來覆去睡不着,滿腦子都是祝珩,他幹脆披着大氅下了行軍榻,翻看起王廷城中的城防圖和街道圖。

密密麻麻的标滿了字,看得頭疼,燕暮寒把地圖一扔,低低地罵了聲,這圖要是祝珩畫的就好了,肯定好看一萬倍。

別人行軍打仗都能随身帶個軍師,他為什麽不能?

一坐就是兩個時辰,天邊放曉,早起的夥夫開始做飯,煙火氣喚醒了沉睡的将士們。

燕暮寒仰頭灌了杯裏的涼酒,披上衣服出了大帳。

第一鍋早餐剛出鍋,夥夫招呼他吃飯,燕暮寒擺擺手,胸腔裏都是酒熱,連腦子都醉得不太清明:“不了,我要去找軍師。”

夥夫們怔了一瞬,燕暮寒已經騎上了踏雲,他掌心繞着馬鞭,一揮下去,踏雲便敞開四蹄,寒風鼓噪,少年意氣風發:“今晚燒穢後,我和軍師請大家喝喜酒!”

“軍師?”

“喝喜酒?”

夥夫們攪着一鍋熱湯,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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