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

如同一場夢,白日便消失,京師裏似乎沒人知道夜闖撷芳園的事——太子未如杜宇所料那般登門興師問罪,朱砂和東方白也都只字不提,杜宇有心問小翠,但轉念一想:何必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或者自己真是發夢了吧!

他躺在床上“安心養病”,不時地接到宮裏送來的補藥、點心、衣服,以及佛像等各種小玩意兒,胡太醫亦常來請脈,一給他用針,他就昏昏沉沉的,然而身體的氣悶、酸乏的确逐漸消失了。胡太醫說:“杜大人年輕,身體底子好,沒多久就能康複了。”

他心想,是麽?除了對過去全無記憶之外!

轉眼到了二月二“龍擡頭”的日子。

天竺進貢了一頭白象,能為彩球之戲。崇化帝設宴禦花園,與群臣同賞。杜宇作為天子第一信臣,賜坐在禦案之右,靈恩太子屈居左席——他身邊坐着太子妃,一身雪緞禮服,金絲堆繡的鳳凰展翅欲飛。不過面色卻顯得蒼白,雪緞尚有光輝,而她的臉頰卻像是沒有上過釉的白瓷,空寂茫然。

杜宇心頭一震:可不就是當夜出手相救的神秘女子麽?竟然真的是太子妃,竟然自己真的不是做夢!他揉揉眼,确信不是幻覺——女子滿面的悵惘讓他不忍心細看。

然而自己身邊的朱砂就忍心看了麽?一品诰命夫人,大紅緞子繡黑牡丹,漆黑的頭發挽成一個堆雲髻,鬓邊一朵火紅的山茶,是從南疆快馬加鞭運來的。她全副豔麗的妝容,可骨子裏只透出冷氣。杜宇自覺仿佛坐在一把寒鐵利劍之側——劍已出鞘,只等取他的性命。

天冷,刺骨,心更冷。

從杜宇右側再數下去,官員按品級而坐。都是朝會上見過面的,杜宇想不起來他們的名字——有一個座是空着的,據說黃全有事耽擱了,還未到。

從靈恩太子左邊數過去,皇親國戚依爵位高低而坐。大部分都露出戰戰兢兢的勉強笑容,惟有靈恩身邊的一位垂頭看着案上的空碟子,若有所思,但又仿佛神游天外。

這就是敬逸侯。方才太子好像故意要叫杜宇跟他寒暄似的,入席時繞路前來介紹。但是杜宇不認識他,也許有過模糊的印象吧,但是……唉!

江南來的絲竹班子演了一陣雅樂,北地鐘鼓之音又熱鬧地響起,彩衣宮娥偏偏起舞,遙遙扶疏樹影之間一隊異域裝束的仆役引着通體蠟白的龐然大物過來了。

靈恩道:“父王,天竺人說,純白巨象世屬罕見,乃天降吉祥之兆,父王今得此白象,天下歸心,四海生平,兒臣願父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崇化帝并不為此逢迎之言所動,略略點了點頭,道:“什麽白蛇白象,無非是些罕見的畜生罷了,天下歸心,四海生平哪是嘴上說出來的?這白象能玩什麽把戲,你快叫他們耍給朕和衆親貴大臣們看看。”

靈恩道:“兒臣遵旨。”因招了招手,便有人擡上一只彩球來。

杜宇先沒在意,聽到當端莊冷淡的太子妃“呀”地一聲驚呼,才發覺那球原來是一個人,雙手環抱膝頭,腦袋被壓在肚腹之上,穿着五彩錦衣,外面更攏了一張金光閃閃的網,結點上墜有燦燦銀鈴,仆役們擡着一颠一簸行來,叮當不已——可看到此情景時,誰也不覺得鈴聲悅耳,反有毛骨悚然之感。

Advertisement

崇化帝皺着眉頭:“靈恩,你搞的什麽鬼?”

靈恩道:“回父王的話,這位彩衣人實是一位奇士。他渾身筋骨奇軟無比,更有縮骨之術,鐐铐枷鎖都困他不住。今日他特地扮成彩球,給父王和諸位親貴大臣助興呢。”

崇化帝狐疑地:“有這種人?”

靈恩道:“兒臣豈敢信口開河?”一壁示意仆役們放下“彩球”,引逗白象開始表演,一壁道:“父王操勞朝政,自然不關心這些奇聞逸事。杜大人在外面奔波得多,見多識廣,一定聽說過這個人了——琅山張良棟,未知杜大人曉得否?”

杜宇茫然:出口否認,太子必然不信。況且自己真的不認識“琅山張良棟”麽?不能确定。他低頭飲酒,不作聲。

靈恩倒也不逼他,笑笑轉回了頭去。

白象擡起巨蹄,象鼻朝天一甩,似乎是向崇化帝行了個禮,接着往那彩球上一拱,張良棟就叽哩轱辘朝崇化帝跟前滾了過來。兩邊的侍衛急忙搶步上前,可白象鼻子一卷,張良棟又滾了回去。衆大臣發出有驚無險的一聲嘆,而杜宇分明地聽見,朱砂充滿厭惡的冷笑。

白象擡蹄将張良棟輕輕壓在腳下,大腦袋左右晃動,長鼻砸在地上啪啪作響。

崇化帝問靈恩道:“這又是玩的什麽?”

靈恩道:“白象知道父王一向賞罰分明,是要向父王讨賞!”

崇化帝瞪了他一眼:“你淨做些不知所謂的事情。”但是又不想掃了大家的興致,就拿案上的香蕉擲了過去。

白象鼻子一卷,輕松送入口中,戛戛而呼,好像開懷大笑。

“父王您看——”太子适時道,“這白象是在向您謝賞呢!”

崇化帝看到這麽巨大的畜生做出如此憨态可拘的模樣,禁不住笑了,道:“還真有點兒像,你們看呢?”

少數人垂首不答,多數則是争先恐後地贊同,紛紛拿起案頭果蔬朝白象丢了過去。杜宇怔怔望着,想起從前有一次見到過犯人游街,老百姓用爛白菜、臭雞蛋沿途打砸……他心裏很痛,他覺得有莫大的冤屈,他想要報複……有人說:“總有一天為你家平反,看着吧,你要信我……小鬼!”

身子一顫。“小鬼”。他側頭去看崇化帝——比起某年某月的初遇,這人明顯的老了,但是因為多年來時時相見,竟不察覺……

“人人都賞那畜生,你怎麽不賞?”朱砂滿是嘲諷的聲音把他從遙遠的思慮中拉回來,雖然很輕,但足以刺傷人:“你不覺得你和它是一樣的麽?”

我甚至還不如它!杜宇苦笑。

敬逸侯從位子上站了起來,拈着一枚小小的青果:“人說‘知足常樂’,若是都能似這畜生一般,倒好了。”他把青果抛到白象面前,白象卻視而不見,兩只前蹄輪流踢着“彩球”,繞場而行。

靈恩呵呵笑道:“都說敬逸侯深谙佛理,說出來的話果然不同尋常——杜大人,難怪人家叫你給敬逸侯換個暖和點兒的宅子你說沒必要,原來敬逸侯‘知足常樂’呀!您對他可真了解!”

杜宇低頭看着金爵。皇宮裏的飲宴似乎故意要用這種奇怪的酒,怎麽喝也喝不醉,為了不讓人失态,也為了不讓人逃避話題?他真想找些烈酒來,燒疼喉嚨的那種也無所謂——就像夢裏和東方白對飲的那一種。

“我們杜大人了解什麽?”朱砂冷笑,“至于‘知足常樂’他就更不曉得了,知足常樂的人,怎麽會坐上他現在的位子呢?”

話裏的刺兒太明顯,連崇化帝也皺起了眉頭:“杜夫人倒識得玩笑——不過,話又說回來,天下的許多事,其實不該知足,比方做學問的,做手藝的,當精益求精,而治理天下的,一旦知足也就容易不思進取,耽于逸樂了。”

“治理天下的,不知足就謀反了!”一個悶悶的聲音,陰陽怪氣地傳來。

席間諸人面色都為之一變,面面相觑之際,靈恩太子已經叫道:“快護架,有刺客!”

侍衛們聞訊,紛紛從四周圍攏,刺客的蹤影卻仍不可見,只有悶悶的笑聲接連傳來:“一個人如果沒做虧心事,心裏沒鬼,何必成天擔心別人刺殺他?人心不足蛇吞象,總有一天要遭到報應的!”

侍衛嚴陣以待。那聲音哈哈大笑:“一個人做了天理難容的事情,自然會惶惶不可終日。你叫這些侍衛來保護你,怎知道他們中沒有想取你狗頭的?”

一語落下,侍衛中登時有了些混亂,各人都前後左右地亂看着,不知此人所指是誰。

那聲音又大笑三下:“不用看別人,先看看自己的良心。先帝有哪點薄待了你們,你們要為這大逆不道的亂臣賊子賣命?”

“胡言亂語!”靈恩親自拔劍護到了崇化帝身側,“你們這些才是大逆不道的亂臣賊子!”說時,目光瞥向杜宇。

杜宇并不意外,暗暗苦笑:以他天子第一信臣的身份,他應該去護駕才對,而他……不覺一驚:在何時,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業已持劍擋在衆人之前,對于架勢,對于警覺,他有種遙遠的熟悉。

他擅長發覺細微的破綻。能聽聲辨位,而目光又犀利如獵鷹。那笑聲再次傳來時,他聽出銀鈴的脆響。是那個五彩人球在發話。長劍一晃,寒光指明方向。

這回靈恩笑了起來:“張良棟,你死到臨頭居然還在這裏妖言惑衆。你如今這個樣子,還想對父皇不利麽?還是你有什麽同黨想裏應外和呢?”

杜宇曉得這一句多半又是針對自己的,索性轉頭回避,可卻正對上太子妃千言萬語欲說還止的目光。

崇化帝沉聲責備:“靈恩,你究竟玩什麽把戲?這個張良棟到底是何人?”

靈恩收劍上前,禀報道:“這人實際是孩兒抓獲的亂黨……”

“胡鬧!”崇化帝斥道,“既是亂黨,何以你先前又說他自願表演?你把人犯帶到朕的宴會上來,就未想過後果麽?”

“兒臣是想……”靈恩只說了半截話,突然打住了,走到人球張良棟的身邊,狠狠踢了一腳,道:“兒臣其實已叫人把他的手筋腳筋全挑斷了,他不過是嘴上圖個痛快,使不出什麽花樣。兒臣先也吩咐要把他的舌頭也割掉,或許是辦事的人忘了……”

“混帳!”崇化帝怒斥,“即便是亂黨,即便是判了死刑,也還是個人,怎麽能讓你随便當成玩物?”

靈恩低下了頭:“兒臣,知錯了。這就把他押回牢裏去。”說着,收了劍走到前面去吩咐馴象的仆役。

然而,仿佛言語不通的緣故,那仆役不甚明白。靈恩比手劃腳了半天,他才終于點了點頭,招呼同伴收拾樂器和各種雜耍用物。他用天竺話叽裏呱啦地嚷,他的同伴也用天竺話叽裏呱啦地答應,似乎是抱怨,是掃興,杜宇自然聽不懂,但不知怎的,看着些人的神情,他總覺得有些不妥。

一種鋒利的殺意,再怎麽妖嬈的異域音樂也不能掩飾。

莫非這個張良棟還有厲害的後着?杜宇不敢懈怠,目不轉睛地盯着那五彩人球。而此時,卻有另一件斑斓的事物劃空飛過。他一驚:暗器!急忙縱身攔截,可揮劍斬落時,才發現不過是個竹篾子編的花球而已——秦樓楚館的花魁出來抛繡球,多半都是抛的這一種。

朱砂!他的眼前驀然一黑,好像是看到一個流螢飛舞的七夕之夜,人頭攢動的花街柳巷,青樓臨大道,無數美人憑欄,纖纖玉手抛下,繡球異彩紛呈,五陵年少,足風流,争先恐後……一切都是蠢蠢的,鼓蕩着欲望,惟獨朱砂沒有動,靜靜站着,直到夜深人靜,鴛鴦結對離去,這才淺淺一笑,把繡球脫手抛出——是抛給他的,他知道。本可以淩空躍起,擁入懷中,但他偏偏不,偏偏選擇等,大概也是想和她開個玩笑吧。可不料,夜風起了,繡球輕飄飄,倏忽就飛到了他的身後。他歉然,忙回身去揀,不想已被別人拾去。那人的身上有種被壓抑得化不開的悲哀,把繡球還給了他。他道謝。看到那人的臉——啊,這……這不就是他自己麽?

不禁駭異!

更忽聽“喲”的一聲呼,轉身看時,不知哪裏又飛來一只繡球,正朝崇化帝飛了過去,不過有個侍衛眼明手快,一腳将其踢開。結果不偏不倚正打在了敬逸侯的頭上。 而旁人還不及問一句“打傷了沒”,只聽“戛”的一呼,白象擡前蹄而立,長鼻高高甩上半空,接着,直向敬逸侯抽了下來。

四周的人連同侍衛在內,無不驚惶躲閃。敬逸侯則仿佛是被震住了,動也不能動。眼看着象鼻抽将下去,他就要腦漿迸裂而死,唯見白色的身影一閃,太子妃全力沖到進前,雙手把他一拉,脫離了險境。

大約用力太猛的緣故,兩個人都跌倒在地。而那白象一擊不中,跟着又擡起巨蹄踩了下來。侍衛們才也意識到了失職,紛紛擁上前去“保護太子妃”,但對敬逸侯卻不理會,任由他被白象追着滿場打滾。

說時遲,那時快,又有一條紅色的影子闖到了圈裏——是朱砂,手持一把短劍,朝白象的巨蹄直刺。

危險!杜宇振臂一撲,推開朱砂,看準白象動勢,挺劍刺入象口之中。

白象吃疼,“戛戛”亂鳴,倒不再去追敬逸侯了,只把一顆碩大的頭顱左右亂擺,長鼻“啪啪啪”把桌幾都掀翻了,而象牙則直朝杜宇身上刺。

杜宇的身手,對這點危險還可應付自如。可是見到才被自己推離險境的朱砂又轉回來攙扶敬逸侯,他決不能袖手。抵擋白象,衛護朱砂跟敬逸侯,自保,三者不能兼顧,他不由得忙亂起來。

崇化帝和一衆皇親國戚、文武官員已經被撤到了池塘對面,水上只有九曲橋連接,料那白象一時半會兒也過不得水去。崇化帝在那邊怒喝道:“那畜生已經瘋了,還不把他就地格殺,保護杜大人?”

士兵都稱“得令”,□□手也集結而來,可是,一則白象皮糙肉厚不懼箭矢,二則杜宇、朱砂和敬逸侯三人尚在戰團之中,放箭難免誤傷,□□手們利箭在弦卻只是觀望。如此相持了沒多一刻功夫,杜宇已漸漸力氣不濟。

耳鼓滿是轟鳴之聲,眼前的景象也全都模糊。仿佛他的敵手不是白象,而是好些手持刀劍的人,身邊的人也不是朱砂和敬逸侯,是一個才只十五、六歲的少女,釵環散亂,滿面驚惶。他拼命砍殺,兩臂酸痛麻木,眼見着一把明晃晃的鋼刀朝自己當頭砍下,心知要躲,可腿腳已不聽使喚。少女便飛撲上來推開了他。他看到血,從少女的身上噴湧而出。“姐姐!”他叫。少女死死抱住那個行兇的人,對他道:“弟弟,你快走……快走!”

不!不!他撕心裂肺地喊。

“不!不!”

白象碗口粗的長鼻沖他兜頭抽下。而在他看來,只是一柄殺人的刀。“姐姐……”他喃喃地,可心裏反複一個堅決的聲音:我要保護姐姐!我要保護姐姐!

他也不記得身邊其實是朱砂和敬逸侯了,只全力将兩人一推——恰巧他們正退在池塘邊,只聽“咕咚”“咕咚”兩聲,朱砂和敬逸侯先後跌落水中,堪堪脫離險境。

杜宇自挺劍擋開象鼻。白象惱羞成怒,嘶叫一聲,又用獠牙朝杜宇刺來。

杜宇只得就地一滾,閃開旁邊。正這當兒,聽得九曲橋那邊陣陣驚呼:“太子妃!太子妃殿下,危險!”他用餘光一瞥,只見白色的身影正從那彎彎曲曲的橋上朝自己這邊跑來,懷裏還抱着一把長劍,快到近前時,太子妃把劍脫手抛出:“杜大人,接住,刺它的嘴!”

杜宇不及細想,看那劍飛過來了,白亮如電,還隐隐有些青磷磷的光,他接住,翻手一擲,不偏不倚正釘在白象的口中。

白象先是厲聲慘呼,接着忽然渾身抽搐。杜宇還不及驚訝,這龐然大物已經“轟隆”一聲躺倒在地。鼻子還最後抽動着拍了幾下,便再也不動了。

杜宇身上一松勁,眼前發黑,也失去了知覺。

到他醒過來的時候,自然已回到了家中。房裏暖洋洋的,有夢甜香的味道。丫鬟小翠靠在桌邊打瞌睡。

他撐起身子來,疑心自己又發了一場夢,不過臉頰上一陣火辣辣地疼,伸手摸摸,知道是擦傷,才确信皇宮裏一切都是真的。

小翠的頭猛一沉,撞到桌子上了,她“哎喲”叫了一聲,拿手揉着,也清醒了過來,看到杜宇,急忙問:“老爺,好些了沒?是想吃點心呢,還是想吃藥?”

“随便吧。”杜宇道,又問:“夫人呢?”

“睡下啦。”小翠回答,“吃了胡太醫的藥,就犯困,不過說是發一身汗就好了。”

“什麽?”杜宇不明白。

小翠“哧”地笑了:“叫老爺給丢進禦花園的池塘裏,能不着涼麽?老爺您的記性呀,真是,奴婢都不知道怎麽才好。不過謝天謝地老爺您在緊要關頭沒把武功給忘記,要不然,這幾千斤重的大象,誰能制服得了?”

杜宇苦笑一下,白日的細節變得清晰起來:是啊,那麽多的招式,他想也不想就使出來了。那晚在撷芳園也是一樣。他似乎大半輩子就在刀光劍影裏生活。

小翠還叨叨地講下去:“宮裏人把老爺和夫人送回來的時候,奴婢的魂也吓沒了半條。聽說是亂黨混進了天竺雜耍班子裏,要行刺皇上,老爺您舍身救駕。哎喲喲,這幫亂黨,可真了不得!”

行刺皇上?杜宇搖搖頭,若是白象突然發狂,談不上刺殺誰;若是訓練有素來取人性命,那麽這猛獸最先攻擊的是敬逸侯——啊,那個彩球,不是打在了敬逸侯的身上麽?白象莫非是見彩球而動?如此說來,那彩球最初的确是飛向崇化帝的,只是被侍衛踢到了敬逸侯的身上。那麽,這群人果然是來刺殺皇上的?

小翠道:“奴婢就是不明白,亂黨不是都叫太子抓得差不多了麽?太子又兼任領侍衛內大臣,這宮裏禁衛森嚴得很,奴婢聽說,連蒼蠅都飛不到皇上跟前兒,今天,怎麽太子找來的班子竟混進了亂黨呢?”

我又怎麽明白?杜宇苦笑。

小翠道:“不過老天保佑,老爺和夫人都沒事兒。奴婢只往好處想——老爺您這次護駕有功,又該加官進爵了吧?”

杜宇嘆了口氣:護駕?他哪裏是護駕?他也不是為了保護敬逸侯。他是看到朱砂遇險,就身不由己撲了上去——刀山火海,只要是為了她——而她,竟然這樣恨他。

“夫人……夫人還好吧?”他問。

“撲,”小翠笑,“老爺,奴婢剛才不是才跟您說過?夫人吃了藥,睡下了,胡太醫說,發一身汗,明天就好。倒是老爺您自己,滿身的傷,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好呢!您對夫人的這份心呀——夫人她再有什麽氣,早晚也明白您。”

杜宇笑笑,希望有這麽一天。

小翠殷勤乖巧,從小爐子上取了銀耳粥來,喂杜宇吃了,邊喂邊道:“對了,奴婢還聽說呀,太子妃在緊要關頭扔給老爺一把劍。哎呀呀,奴婢素來只聽人講太子妃吃齋念佛,對人和藹平易,可不知道她竟是個女中豪傑。要是換了奴婢,見到那麽大一頭瘋畜生,早就吓死了。”

不錯。太子妃,是她救了他——那柄劍應該是有毒的——那緊急的關頭,這樣一個弱女子是怎麽想起用毒劍的?□□又是從何而來?疑問一個接一個浮上心頭,猜不出,想不透——更還有,這是她第二次救他了,究竟為了什麽?

小翠依然不住口:“奴婢聽人講,太子妃是親貴女眷中的第一美女,奴婢就沒福氣見到。老爺您見過,是不是真的像觀音菩薩似的漂亮?”

“這……” 當夜佛堂之中,一切恍然如夢,可她凄楚的神情,幾番欲言又止的态度,經今日一役,就如大雪過後明淨的夜,寂然,但清楚。至于容貌,在杜宇的心目中,沒有人可以和朱砂比的。

小翠也知道問話造次了,吐了吐舌頭道:“奴婢該打。老爺心裏就只有夫人一個。太子妃她就是神仙呢,老爺也看不進心裏去。哎呀,奴婢還聽說,太子妃當年是西京出了名的大才女呢,有個綽號叫‘女學士’!”

“是麽?”杜宇對這個女子的好奇其實只有一點——她究竟為什麽要救他?杜宇想,莫非我也是認識她的,只是忘記了?

小翠的話匣子打開就關不上:“奴婢家在西京的鄉下。□□皇帝在西京建了攻玉閣,裏面有幾萬本書,奴婢曾經從門前經過——好大一片園子,裏面得有多少書?啧啧,就是大學士也看不完吧?太子妃卻把裏面的書都看了個遍呢!”

“哦。”杜宇淡淡的。

“奴婢知道,太子妃是先崇文殿紀大學士的女兒。聽說紀大學士做文章想都不用想,提筆就來,還編了一套叫什麽《歷朝文選》的,奴婢住在鄉下的時候,村裏的的讀書人都說,誰要是能把《歷朝文選》讀熟了,一準就能考個狀元。可惜奴婢不識幾個大字,不然也想拿來看看呢。”

杜宇靜靜的。《歷朝文選》?崇文殿紀大學士?夢裏的書冊翻開一頁:紀缃,字獻芹,聖祖景泰三年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六年,擢督察院都禦史,八年,為河洛兩道道臺,領西京事,十二年,母憂辭,十五年,升戶部侍郎,授崇文殿學士,累進戶部尚書。二十七年,以病辭,二十八年,複還,三十五年,再以病辭,居西京,掌攻玉閣,編纂《歷朝文選》……此外還寫了些批注,都在夾縫之中,字很小,在記憶裏如何努力也看不清楚。他拼命回憶,拼命回憶,那些小字旋轉起來,連成一片,一個鮮紅的“叉”。

啊?杜宇駭異。

“該打,該打!”小翠道,“奴婢光顧着自己絮絮叨叨,也不管老爺您愛不愛聽——其實,奴婢有句正經話要講的——太子妃幫了老爺,可是聽胡太醫說,太子妃自個兒也傷了好幾處,老爺是不是要去看望看望她?”

什麽?杜宇一愕:這是什麽規矩?親貴女眷應該是女眷去探望吧?

小翠見他的表情,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阿唷,奴婢又說錯話了。奴婢其實是自己仰慕太子妃,想老爺帶奴婢去見識見識,忘了這事應該是夫人來做的。奴婢該打。”邊說着,又打了自己兩巴掌。

“算了。”杜宇淡淡道:奇怪,是因為自己對太子妃是掌故太沒興趣,還是因為小翠真的對太子妃十分崇拜是以說得不停,杜宇總隐隐覺得這丫頭有些反常,好像是故意引着自己談論這神秘的太子妃。

“算了。”他又說,這次是對自己——做什麽覺得別人反常?其實忘記了一切,渾渾噩噩的那個,是自己。最反常的一個。

小翠放下了粥碗把溫在一旁的藥拿給杜宇。

杜宇嘗了一口,腥苦無比。

小翠哄小孩似的道:“胡太醫說了,良藥苦口,老爺要是自己不肯喝,奴婢只好捏着您的鼻子灌下去啦。”

“你這丫頭……”杜宇難得感到一些輕松溫情。但心裏忽如電光一閃:你這丫頭……銀杏園林,白牆黑瓦的房舍,有個少女靈巧如貓,咯咯嬌笑:“不這樣,你怎麽會乖乖吃藥呢?沒想到你這麽大一個人了,還怕苦!”

那少女是小翠麽?他盯着面前年輕嬌俏的臉孔,彎彎的柳葉眉,靈活的杏子眼,嘴唇像快活的月牙兒——嘴角有顆美人痣……記憶裏的那個人,有沒有痣?仔細回想,用盡全力……有……沒有……

“小安?”他喚一句。

小翠瞪着他:“老爺……您……您……”

“小安?”他又喃喃地喚——小安是誰?笑容溫暖得好像等你回家的那盞燈,然頃刻化作一團血霧。

“啊!”他猶如胸口被人重擊,記憶被生生切斷。

“老爺?老爺?您怎麽了?”小翠驚惶地扶住他。

“我……我……”心頭郁積着一股力量,迅速地蹿到四肢,不發不快。感覺手指不受控制地勾起,抽搐,想要撕扯,随便什麽東西……

“不!不!”他命令自己,抑制自己但是手臂已經劇烈地顫動起來,既而演變成揮舞,就要向小翠的咽喉抓下。

“呀!”小翠尖叫一聲。

“你快走!”杜宇命令他,“快!我……我……”他的整個人已經從床上彈了起來,手一揮,扯下一幅帳幕。

小翠後退,撞在桌子上。他飛撲上去,沒抓着她,但撞翻了桌子。

“你快走!”他還命令小翠。

“是……是……”小翠仿佛是吓傻了,答應着,腿腳卻不移動。

杜宇覺得全身的經絡都要斷裂,用盡全力使左手抓住了右手,滾倒在地。他是和自己鬥争,這種痛苦,是因為永遠也分不出輸贏。值不值得?這樣值不值得?他想,好像已經這樣問了自己千百次——值不值得?一邊是夙願得償,卻萬劫不複,一邊是撥亂反正,卻功虧一篑……

“你有兩個選擇。”天翻地覆,那個聲音冷冷,帶着黑暗,“選擇消失,或者繼續痛苦。”

選擇?選擇?他已經痛苦得什麽也不能想。再說,兩個選擇,結果有什麽不同嗎?

那個聲音便消失了,滿耳只剩自己的哀號。

連外面的世界好像也要回應他——是幻,是真,遠遠的,也傳來嚎叫聲。

他繼續翻滾着,翻滾着。

眉心微微一疼 。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