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 (1)
“昨兒晚上東方大爺又鬧了一夜。”小翠說。
杜宇睡眼朦胧,看見晨光從窗戶透進來,微微的紅色,無比寧谧。桌、幾、椅、榻、博古架、花瓶、香爐、字畫、盆景……完好無損。
怎麽會?他看着小翠。
這前夜差點兒沒喪命在他手下的少女,沒有一點驚慌,笑得活潑頑皮。
“老爺清醒了沒?胡太醫的藥真是厲害。夫人喝了就犯困,睡了一夜沒起——平日裏東方大爺一折騰,夫人包準要過去,昨晚硬是太太平平睡了一夜,老爺您吃了胡太醫的藥也是,睡得連身都沒翻一個——我在這兒盹着了,每次睜眼,您都是一個姿勢。”
是麽?杜宇愣愣的,莫非我是做夢?做噩夢?那麽白象的事呢?
沒等他問,小翠自己先說道:“奴婢聽說,亂黨混進了天竺雜耍班子裏,要行刺皇上,老爺和夫人都舍身救駕。宮裏人把你們送回來的時候,奴婢的魂也吓沒了半條。”
這話似乎前夜裏也聽過。
“小翠——”
“哎?”
想問,究竟哪一些是夢,哪一些是真,此刻是睡着,還是醒着,但開了口,卻又想:倘若此刻是在夢裏,問了又有何用?便搖搖頭:“沒什麽。”
小翠撅着嘴:“老爺您這個人哪,說話老是說一半。你們當主子的沒所謂,可苦了咱們當奴才的,誰能揣摩透你們的心思呢?”
杜宇只是苦笑。
小翠在他床邊把腰一叉:“老爺,卯時都快過盡了,您再不起身就趕不及了。”
什麽?杜宇詫異地:趕不及什麽?今天有安排麽?
小翠瞪着他,好像瞪一個頑皮不長進的孩子:“老爺,您自己說的,要去拜望黃元帥,然後要去看太子妃,睡一覺就忘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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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過這樣的話?什麽時候說的?
小翠道:“拜望黃元帥的事是您自個兒寫在日志裏的,半個月前就寫下了。看望太子妃是您昨兒從宮裏回來交代看門小路子告訴奴婢的——日志就在這裏了,奴婢可以拿來給您看。小路子,要不要奴婢找他來跟您對質呀?”
杜宇怔怔的:“我……我要去見黃全……做什麽?”
小翠撇着嘴:“你們大老爺們的事,奴婢怎麽曉得?”邊說着,還真把幾上的一本日志拿了過來,翻開給杜宇看,上面果然寫着“二月初三,黃全”,筆跡與其他頁上的相同,想來是自己寫的了——除非其他頁上的也不是自己寫的。誰知道。
“那……我要去見太子妃……做什麽?”
小翠還是那副又好氣又好笑的表情:“老爺,您是吩咐小路子的,奴婢怎麽知道?奴婢先還問小路子,哪有朝廷大臣去見親貴女眷的?小路子說,太子妃在危急關頭抛了把劍給老爺,是老爺是救命恩人,所以老爺要去謝謝她——這是老爺的原話還是小路子自個兒編的,我看,還是把他找來對質吧。”
“不……不用了。”杜宇搖搖頭——多半是他說過這樣的話吧……沮喪、挫敗……他為什麽忘記了一切?怎樣才能想起一切?黃全……為什麽念及這個人,心裏就會産生緊張和恐懼?
小翠嘆了口氣,不再和他争論了,拿了袍褂來伺候他穿上,又從小爐子上端來一早就溫着的粥,喂他吃了,複又遞上藥,猶如苦膽。
胡太醫說了,良藥苦口,老爺要是自己不肯喝,奴婢只好捏着您的鼻子灌下去啦。
她是不是要說這樣一句話?
杜宇等待。然而小翠什麽也沒講。藥喝完了,取鬥篷來,伺候他出門去。
到黃全府,天氣還冷,大門的檐下挂着老長的冰淩。
杜宇從轎簾裏看到,心中胡思亂想:要是這冰錐砸下來,把他釘死當場,那真一了百了!
可轎子卻不在大門前停,繞到了邊上的僻巷裏,又接着轉過了好幾條胡同,七彎八拐,才在一個小門前停下了。早有人在門裏候着,一聽到響動就迎出來,迅速把轎子擡了進去——杜宇聽見小門在後面關閉,又上了闩。
這時才有人來請他下轎。他舉目四望,心裏便是一震:這地方他來過!
院子不寬敞,這裏是廚房和柴房,過一扇小門就可到中院,那裏有兩架兵器:有長刀,有戟,有槍,有棍。黃全乃行伍出身,行軍打仗,慣用長兵器。不過,他也配劍——應該是在劍閣裏見過的那種大巧不工的古劍。
杜宇心裏想着,已聽見中院裏霍霍的衣袂劃空之聲——應是黃全在晨練,他的招式穩紮穩打,不花俏。
我可以勝過他,心裏這樣一個聲音,腦海中随之閃過好些招式變化:倘使他這麽攻來,我可以這麽防守,虛招誘敵,接着我可以取他的性命……須用劍。我有劍在手。
一種極度的緊張,反而使他呼吸平穩,仿佛巨大的掙紮之後,下定了決心,于是有極度的鎮定。殺了黃全,一切也許不會結束,但是也就快結束了。
便步履從容地跨進中院去。大冷天,黃全只着單衣,想是練得久了,出了一身汗,周圍朦朦胧胧的一圈白霧。
分明聽到杜宇進來,他的招式卻沒有停,繼續踩着腳下的六十四卦方位擒龍伏虎地打下去。杜宇緊盯着看,手不由自主地去摸劍,握劍,運足了每一分力氣,鋒利的兵刃同他的人一樣蓄勢待發。
黃全的步法變化,身子轉過來了,手中的紅纓槍一晃,槍頭仿佛化為千萬點,連成一個圈,籠罩了杜宇身上的各處要害。杜宇拔劍,只一分,接着就被一種驚心的恐懼攫住:他看不清黃全的來勢。看不清!
他的手定住了。
而這個時候,黃全的動作也停了,抹了一把臉:“哎?杜大人來了!”紅纓槍扛在肩上,走了過來,看到杜宇按劍的手,笑了笑:“咦,杜大人是想和老夫切磋切磋麽?”
杜宇不敢。招式上他未必會輸。然而氣勢上,他不及黃全。與人對陣,若是輸了氣勢,招式也就施展不出來了。
可是,黃全已經抛開了紅纓槍:“是了,杜大人是使劍的。老夫就用劍和你比劃比劃吧!”說着,從旁取過一把不起眼的劍來,當胸一橫:“杜大人請——”話音落時,已經一劍掃向杜宇的胸口。
杜宇一驚,連忙揮劍蕩開——他感到黃全的力氣驚人,自己的虎口被震得撕裂一般地疼痛,而劍招似乎也失了準頭,不能完全将黃全的劍推開,反而自己的劍貼着對方的劍身斜刺了出去,堪堪對準了黃全的心髒——倒是錯有錯招了!
“好!”黃全贊了一聲,回劍格開,同時還了一招。杜宇看準了那劍的來勢,側身閃避,跟着反手斜劈,斬向黃全的脖頸。黃全也不含糊,就地一滾,避了開去,順勢挺劍刺向杜宇的小腹。
這樣你來我往,轉眼已鬥了二十多招。
杜宇的信心才漸漸回來了——黃全的劍法缺乏變化,這麽幾個回合以來,他已漸漸摸熟。他自己的劍法以輕靈詭谲見長,正好是黃全那種穩紮穩打劍招的克星。只消出其不意!
他看到屋檐上的冰淩,碩大,發出刺目的光芒。
這些也可以成為鋒利的武器,他忽然記得有人這樣和他說過:從前和師父比武,本來已将落敗,卻忽然看到屋檐上的冰淩,便飛身躍起,一劍斬斷十數條。冰淩墜落,如白刃亂下,竟反敗為勝。
這樣也可以嗎?杜宇想,其實,憑他的實力,以劍招便可勝過黃全。只是,忽然心裏有種欲望,想試一試冰淩的威力。
于是,用劍鞘擋住黃全的一擊,同時振臂躍起,長劍過處,冰淩紛紛墜落。他還嫌其去勢不夠逼人,飛撲上前去,雙腿連環掃出,但聽“啪啪”數聲,冰淩如利刃,十數支齊齊飛向黃全,威脅着要将老元帥釘穿。
黃全似乎是未料到有此一變,吃驚大于懼怕。冰淩就快要刺中他了,才仰身躲閃。致命的武器幾乎平貼着他的身體飛了過去。撞在牆上,擊得粉碎。
他提劍看着杜宇。
杜宇也橫劍看着他:勝負已分,還要繼續嗎?老元帥的眼神為何如此奇怪?
“杜大人的武功似乎精進了不少。”黃全終于收起了劍,“我原以為大人的軍功靠的是運籌帷幄,今日看來,大人若是親自上陣殺敵,也全然不懼。未知大人師承何處?”
師父?杜宇腦海一片空白。
黃全比劃着劍招:“方才老夫這樣攻擊杜大人,杜大人如此以守為攻,之後老夫再次進攻,杜大人這般化解……這一招‘晴空一鶴’和‘碧宵詩情’,可巧妙得很哪!聽說是江南‘孤鶴山莊’的獨門絕技,杜大人難道師從孤鶴山莊?”
孤鶴山莊?這四個字在杜宇的心中敲了一下:似乎在哪裏聽過。不過,他并沒有親切之感——若是他的師門,他不該感覺如此疏遠——但也難怪。他已忘記了一切。
回避黃全的問題。
黃全似乎也沒有勉強他的意思。收拾好兵器,又披上外衣,淡淡道:“杜大人是來商議西疆蠻族動向的嗎?”
也許是,也許不是,杜宇不知道。見黃全在前面帶路,他就跟着,離開練武場,來到書房裏。這房間陳設簡樸,架子上俱是邊疆地圖,一卷一卷地整齊排列着,少有幾卷書籍,也都是兵書戰策一類。
黃全引了他走到桌前,上面一幅展開的地圖,描繪着西疆的山川,各個要塞堡壘标注詳細,每一處又都釘了一張小紙條,寫着駐守将領的名字以及下轄兵力。
這個是某某,那個是某某,黃全一一介紹過去,他們各是什麽出身,各有什麽戰功,資歷如何,好惡如何,如數家珍。“這個曹躍,”黃全點着極北處某要塞守将的名字,“曾經單騎深入敵營,斬殺蠻族大将,聽說,現在蠻人聽到他的名字,都會發抖呢!”
杜宇素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哪怕是兵部尚書,也不見得對國家兵務了如指掌吧?他便搖搖頭。
黃全又順着指向臨近的要塞:“這個徐德久,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別看他姓徐,其實他過去也是蠻族部落的首領。只因向往中原,率部來降。沒有人比他更熟悉蠻族的山川地勢了。”
又是一個陌生的名字。杜宇再次搖搖頭。
黃全又說了好幾個名字,好多事。可是杜宇完全沒有聽進去。軍國大事離他很遙遠——他真的是兵部尚書嗎?他為什麽覺得自己長久以來只有一個目标……是什麽?
他的思緒渾沌起來,似乎打起了瞌睡。黃全的聲音變得好像火炭燃燒時那細微的噼啪聲。但他身上分明的冷——黃全的書房裏并沒有生火。
西疆,蠻族……那裏也應該是很冷的。
“我在西疆打仗的時候,曾經被困在六尺餘厚的雪中。”依稀有人對他說道,“我幾次以為自己就要命喪于此。但是将士們憑着一股永不言棄的倔犟勁兒,硬是挺了過來。自那以後,我忽然變得不怕死了。”
這人是誰?誰在西疆打仗?
“德慶十一年,西疆叛亂,本只負責調運糧草,但因主帥臨陣變節,不得以,以文官代武職,運籌帷幄,大破叛軍,破格兼任兵部侍郎……德慶十二年,再平西疆之亂,遷兵部尚書……”
杜宇。杜宇曾經在西疆打仗!
既然我是杜宇,我應該認識這個人吧?在夢境裏睜大眼睛像看清對方的模樣,但那人側身斜靠在亭臺的欄杆上,杜宇只能看見他的小半個側臉。
欄杆傳來喧嚣之聲,這裏好像正是京城的鬧市。只有太平歲月,才有這種叫人安心的喧鬧聲,仿佛陽光,暖融融的。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那人道,“男子漢大丈夫效力的首先是天下的百姓,其次是朝廷,最後才是君王——若是單單為一個主君就做出通敵賣國殘害百姓的事情,實在天理難容。你說呢?”
我?我從未想過那麽遠。杜宇回答——也許只不過是在心裏想着,因為和對方那坦蕩磊落的信念比起來,他的追求未免狹隘——我只知道兩件事,一是報仇,二是報恩。而因為它們彼此聯系,所以我實際只知道一件事而已。
這念頭起了,他又覺得奇怪:我報什麽仇?我報什麽恩?
朦胧的,他聽見有人在對話。一個男人道:“他分明使的是孤鶴山莊的劍法——他從哪裏學來的?這幾個月來,他到底出了什麽事?為什麽渾渾噩噩的?我記得那天他還說自己是‘一介江湖浪子’——他怎麽會是江湖浪子?好像很多事情,他都完全不記得了,卻學了孤鶴山莊的劍法……不過,用冰淩來攻擊我,這卻和十五年前一模一樣……奇怪!”
一個女人道:“的确很奇怪。我也沒摸透。我懷疑胡太醫動了什麽手腳。可是……”
“你不要做太冒險的事。”男人道,“你姐姐已經遭遇不測 ,若是連你也……我如何面對你死去的爹娘。”
女人沉默了片刻:“我會小心的。希望……希望他見到太子妃能想起些什麽。”
誰?這兩個人是誰?杜宇想睜開眼睛,但是有一種不可抗拒的疲倦攫住了他。他動彈不得,困在夢境中。
但忽然,有一陣寒風吹過,他便一個機靈醒了過來。
屋裏沒有人,一個也沒有。
他倏地跳了起來,奔出門去,只見黃全正在天井裏劈柴,見到他,淡然道:“咦?杜大人已經醒了?老夫還想劈點柴給你烤火。”
“我……睡着了?”
黃全點點頭:“想是老夫講西疆的戰事太過乏味,或者大人身子還未康複。其實,老夫已經不再掌握兵權,本不該過問這些事。今日竟還煩擾大人。委實過意不去。”
他越是這樣說,杜宇越是不好意思——他是個糊裏糊塗的兵部尚書。他怎麽了?
“聽府上的下人說,大人還要去拜見太子妃殿下。”黃全道,“那老夫就不留大人了。”
啊,是的,太子妃。杜宇想。
希望他見到太子妃能想起些什麽。
一路上他想着夢裏的情形。但夢境便是如此,越是仔細去辨別,就越是模糊。到後來,他把那對男女的對話全都忘了,只記得那句“希望他見到太子妃能想起些什麽”。
真是可笑,他想,那天夜裏在撷芳園,後來在宮中,他已經見過太子妃兩次,為什麽沒有喚起任何沉睡的記憶?大學士紀缃的女兒……西京……女學士……所有關于她的一切都是昨天才第一次從小翠口中聽到。
見到太子妃就能想起什麽?夢裏聽錯了吧!
轎子停下來了。他發現這裏并不是撷芳園。太子妃在這裏?他奇怪地看着轎夫。而那園子門口守着的人已經迎了上來——是兩個尼姑:“杜大人突然造訪,貧尼們未曾準備。太子妃殿下在後園裏呢!”
好奇怪的尼姑!杜宇想,他一個男人來尼姑庵裏私會當朝太子妃,這在他自己看來都是可笑且不合禮法的事情,為何這些尼姑竟絲毫也不覺得尴尬?仿佛他是這兒的常客一般!而太子妃又為何會和尼姑在一起?
他擡頭看,那門上寫着“誤緣庵”。好奇怪的名字!
走進門內。全然陌生。
被尼姑引到了所謂的後園,就看到一條白色的身影在蕭索的花圃裏忙碌。
那是太子妃嗎?離得太遠,他看不确切,想向尼姑求證,而尼姑早已跑開了——為何感覺如此暧昧?杜宇和太子妃……難道有什麽特殊的關系?若然如此,他怎麽能把這個女子忘了?不,不可能!他決不認識太子妃。他心裏的女人只有朱砂一個。
便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行禮:“臣……”
花圃裏的人影回過身來,發出一串怪異的笑聲:“杜宇,你真的來了!”那竟是靈恩太子。
杜宇愕然地看着他——穿着女人的衫裙,塗脂抹粉,與其說是滑稽,不如說是可怖。不由退了一步:“殿下?”
“怎麽?”靈恩逼上前來,“你奇怪為什麽是我,而不是輕虹?你打算讓我戴綠帽子戴到幾時?”
杜宇不知如何回答:“殿下,此話從何說起?”
“你還要裝糊塗?” 靈恩瞪着他,“你和輕虹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不,不僅是我,我看還有許多人都知道!你從前和她如何,我暫且不說,如今她已經嫁了我,做了我的妃子,你竟然還和她幽會?”
杜宇怔怔。
靈恩厲聲喝斥:“你不說話,是想否認?哈,你若不是來和輕虹幽會,你今天為何來此?還好本太子事先截獲了你們的書信,把她支開了——你——你好哇,你果然沒有把我放在眼裏!”
他發起狠來,将杜宇推倒在地。
“殿下!”杜宇的腰撞在花圃邊緣的石塊上,斷裂一般的疼,“臣是因為……昨日在宮中得太子妃殿下抛劍相救,所以想來感謝她……”
不管這是多麽不像話的理由,這是事實。他想。
靈恩當然不信,笑聲更加尖銳起來:“昨日?抛劍相救?哈哈哈哈,杜宇,你不會傻到相信輕虹是恰巧找到一把劍,就在千鈞一發之際扔給了你吧?還是你覺得本太子是個窩囊廢,會相信這樣低級的謊言?輕虹是帶着毒劍去的!她是想要殺了本太子!殺了本太子好和你私奔——你不要說你完全不曉得!”
劇痛使杜宇無法站起身來。毒劍——他也曾奇怪為何太子妃這樣一個端莊又柔弱的女子會找到一把毒劍。不過,太子妃要殺太子?要和自己私奔?這都是什麽荒唐的揣測?
靈恩見他沉默不語,撲了上來,将他按在地上:“杜宇,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你到底是何方妖魔?你分明是個內鬼,卻诳得父王把你當成心腹。你玩弄了輕虹,又娶了那個□□為妻——但你有什麽魔力?輕虹只要一有功夫,就到這裏來。她惦記着你的舊疾,在這裏親自栽培藥草——你這個混蛋!輕虹是我的女人!”
杜宇的身體一次又一次撞擊在堅硬的石頭上,五髒六腑如被刀絞。一絲腥甜湧上喉間。
“你不要侮辱朱砂!”他猛然發力推開了靈恩,“我和太子妃也是……清清白白……”
“清——清——白——白?” 靈恩面孔顯得猙獰,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咬牙切齒,“杜宇,你真的把本太子當成傻瓜麽?你在這庵堂裏做過的事情,你以為可以瞞天過海麽?”
杜宇呆呆的:這庵堂,他今日才第一次來。
“妙雲老尼姑!” 靈恩大聲喊着,“妙雲老尼姑你給我出來——你把他們的醜事好好說一遍,看他怎麽抵賴!”
妙雲說,那還是德慶八年。西京攻玉閣失火,雖然并未造成大量典籍的損失,但當時在閣內辦公的大學士紀缃卻因為被倒塌的房梁砸中,以身殉職。紀家小姐紀輕虹因而離開家鄉,到京城來投靠出家為尼的外祖母法因師太。不久,連法因師太也去世了,年僅十六歲的紀輕虹就在誤緣庵中過起帶發修行的生活。
在西京的時候便博覽群書,自來到誤緣庵後,紀輕虹又研讀佛經及諸位曾在庵中修習之信徒的筆記手劄,很快就對各種經文釋義滾瓜爛熟,且能與古書典故正史稗抄等等融會貫通。遇到前來誤緣庵參拜的信衆,其有難解之心結,往往和紀輕虹交談幾句,紀小姐即能妙語開解。久而久之,紀輕虹的名聲傳開了,許多京城女眷,或貧或富或賤或貴,每遇煩憂,即來誤緣庵尋紀輕虹聊天。因為紀輕虹喜歡采撷芳草懸挂在窗口,便得了個雅號名叫“撷芳居士”。
德慶九年的時候,一日紀輕虹去山中采芳草,黃昏時還未歸來。庵中的尼姑着了慌,正要出門尋找,卻見一個年輕男子将紀輕虹送了回來。一問才知,是紀輕虹在山中誤中獵戶陷阱,受傷甚重,這男子剛巧路過,便将她救了下來。尼姑們忙着幫紀輕虹療傷,轉頭想詢問恩人的姓名,此人卻已離開了。不過好在他第二天再次來到,并送來特制的金創藥,此後一連幾日也都來問候,直到紀輕虹的傷勢痊愈。那已經是三個月之後。
這位男子成了誤緣庵的常客。起初他和紀輕虹的談話無非是關懷及感謝,後來漸漸涉及經史子集佛法大義,再後來,便說起心中疑難之事。他似乎有許多的重擔,尼姑們未敢偷聽他和紀輕虹的談話,所以并不知其詳情。只是,他雖然為重擔所壓,每每和紀輕虹閑聊,也會發出爽朗的笑聲。
她們不知道他是誰。甚至連紀輕虹也沒有問。只知道這是一個避開其他參拜的女眷,在黃昏時分才會出現在庵中的青年男子。
如此,一直到了德慶十一年。庵中有名尼姑進城去化緣,恰巧遇到從西疆得勝歸來軍隊。人馬正經過朱雀大街,歡樂的人潮不停地向前推擠,尤其許多大姑娘小媳婦們,唧唧喳喳地,議論着以文官代武職,大破賊軍的戶部尚書杜大人 。
尼姑六根清淨,并無興趣。更何況旁邊的街道是京城著名的花街柳巷,那天正選花魁。朱雀大街上人們歡呼着凱旋的英雄,而秦樓楚館則簇擁着新當選的花魁,兩邊越行越近了。尼姑直念阿彌陀佛。忽的,不知誰推了她一下,她一個踉跄跌到了街上,摔倒在英雄的馬前。
“這位師太!”馬上的英雄急忙跳下來攙扶。
尼姑一怔——這不就是常常到誤緣庵來見紀輕虹的那位男子嗎?
尼姑驚訝得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匆匆跑回誤緣庵去,将此事告訴主持妙雲師太,以及紀輕虹。不過也正是那一天,紀輕虹的舅父從外省調職回京,便使人将紀輕虹接回府中。于是,當那天夜晚,杜宇親自來到誤緣庵,想見紀輕虹一面,已經人去樓空。
杜宇并未開口詢問紀輕虹的去向,只是一次又一次在黃昏時分來到誤緣庵,遠遠望着紀輕虹的窗口,不再有燈光,也不再有芳草。時間流逝,季節更替。終于,尼姑們沒有再看到他了。
那是德慶十二年的春天。紀輕虹再次回到了誤緣庵。她說,瑞親王家的靈恩世子登門提親。她的舅父認為這是一樁大好姻緣,要她答應下來。妙雲師太也以為此門親事門當戶對。只是紀輕虹自己心中放不下——放不下那個每日黃昏來到她窗前的男子。
妙雲嘆了口氣,說,他已經不再天天來了,可見是已經死了心。
紀輕虹卻搖頭道:“不是的,他受命再次出征西疆。我要等他回來。”
她要等他回來。
這一等,就是大半年。每隔幾天,紀輕虹都會回到誤緣庵來。她在庵裏開辟了一片花圃,種植各種藥材,親自采摘晾曬。她說,這些都是安神的藥材。尼姑們知道,這必然是打算送給杜宇的。只是,她們深居簡出,誰也沒有杜宇的消息。紀輕虹也無法托舅父去打聽。只能一日一日,希冀着在誤緣庵可以重逢。
到了秋天,出征西疆的軍隊才凱旋歸朝。杜宇兼任兵部尚書。日理萬機,很難抽出時間到誤緣庵來。即便是來了,也往往正是紀輕虹不在的時候。尼姑們見他二人這樣一次次錯過,忍不住嘆息。
這便是有緣無分,妙雲勸紀輕虹,強求不來!
紀輕虹卻不肯聽。依舊得了閑就往誤緣庵來。如此到了德慶十三年。有一日,她竟然帶着包袱回來,央求妙雲師太收留她,原來她舅父已經答應了與瑞王府結親的事,她卻死也不肯依從——或者不如說,她見不到杜宇一面,就無論如何不能死心。
妙雲師太萬分犯難。紀輕虹的舅父随後便帶着家丁追到。他還不知外甥女兒到底有何心結,直怪妙雲等一衆尼姑亂講佛法,教壞了紀輕虹。他號令家丁“把小姐拉回去”。而紀輕虹就以死相逼,怎麽也不肯順從。正在僵持不下的時候,靈恩世子忽然來到。
“我仰慕紀小姐才名,才向小姐提親。若是小姐并不願做我的夫人,我強娶她過門,這和市井無賴強搶民女有何區別?”他道,“小姐若是願意住在誤緣庵,那便住下吧。只是,希望小姐準許我時常來探望。我自當盡心竭力,讓小姐看到我靈恩是個值得托付終身的男子。”
這麽容易就解決了一場僵持,紀輕虹的舅父和誤緣庵衆尼都對靈恩的大度感到萬分感激。紀輕虹卻毫不為之所動,也不和靈恩說一句話,連見都不願見一面,日夜将自己關在房內。
她在等着杜宇,然而杜宇一直沒有來,直到德慶十三年五月十二日 ——那一夜,雷電交加,大雨傾盆,好像奔騰的洪水從天而降,威脅着要将誤緣庵夷為平地。尼姑們沒有一個敢出門的。只有一個奉命去照看大殿裏的燈火,緊緊裹着蓑衣,提一盞搖曳的燈籠,在大雨裏“阿彌陀佛”念個不止。
驀地,一個閃電劈下,吓得她打了個趔趄,擡頭看時,只見紀輕虹的窗前站着一條颀長的人影。電光白亮,因此尼姑也看得分明。那正是杜宇。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她又連連念了好幾聲,臉上發燒,不敢妄自管別人的閑事,匆匆跑到大殿上去。待她回來時,杜宇已經不見了。
杜宇再也沒有出現過。不久,消息傳來——德慶十三年五月十二日夜,禁宮奉先殿失火,正在祖宗靈位前祭拜的中宗皇帝不幸葬身火海。內侍在禦書房找到中宗遺诏,謂太子年輕,不識治國之道,乃傳位于皇弟瑞親王。六月,靈恩以太子的身份迎娶紀輕虹為正妃。也幾乎是同時,新即位的瑞親王賜婚杜宇——新夫人便是京城花魁朱砂。婚後不久,杜宇奉命南巡,直到次年,也即崇華元年才回到京師。
妙雲的故事講完了。
杜宇怔怔,如聽天書——他真的和太子妃紀輕虹在這誤緣庵幽會?若是他們曾經這樣刻骨銘心,他怎麽可能全然忘記?莫非是太子妃一廂情願?
“你無話可說了吧?” 靈恩厲聲道,“輕虹被你這混蛋迷了心竅,她一聽說你南巡回京,就找借口到這尼姑庵來——哼!她還暗藏毒劍,想謀殺親夫——本太子——本太子——”他左手揪住杜宇的領口,右手捏緊了拳頭,似乎不把杜宇當場打死,難消他心頭之恨。
“殿下!”門外忽然跑進一個氣喘籲籲的侍衛。
“什麽事?”靈恩光火地,連頭也懶得回。
“殿下,那個……”侍衛湊上前,在靈恩的耳邊小聲地說了句什麽話。靈恩滿是愠色的臉忽然亮了起來:“果真?哈哈!那可真是天助我也!”他一把将杜宇丢開,指着道:“杜宇,你等着,我非要在父王面前揭穿你這個內鬼不可!”說罷一揮手,招呼那侍衛,大步走出誤緣庵去。
杜宇呆呆地坐在地上。尼姑們不敢上來攙扶。而他也不覺得有站起來的必要。雖然寒意徹骨,早把他凍僵了。但他絲毫也覺察不到。只是不斷地想從自己混沌的思路中理出個頭緒來。于是他就好像元神出竅了一般,失去了知覺。
啊,元神出竅!這個念頭閃過他的心間——也許他真的是元神出竅了,他根本就是另外一個人,只不過元神不知怎麽附在了這個叫做杜宇的人身上!
若是那樣,一切就能說的通了。然而,那是多麽荒唐的想法?世上怎麽可能有靈魂出竅附于旁人之事?
他搖搖頭,把這個古怪的念頭甩開。而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見一聲呼喚:“杜大人!”跟着,一條纖細的人影出現在後園的門口。正是太子妃紀輕虹。
顯然是匆忙跑來的,那原本毫無血色的雙頰也顯出潮紅,碎發汗濕了,粘在額頭上。這使得她整個人看起來好像是透明的,像是花瓣上的露珠在朝陽中化成了霧氣,春風稍稍再猛一些,就會被吹散。
“殿下——”杜宇急忙要起身行禮。豈料腿腳已經麻木了,才一動作,立刻跌倒。
“杜大人——”紀輕虹伸手攙扶。可是纖弱如她,怎能支撐起杜宇的重量,不禁也被帶得打了個趔趄。
這時兩人離得很近,杜宇和她四目相對。他注意到,這女子眼中有一種異樣的光芒——唯有一個人的五髒六腑都在被燃燒,眼中才會透出這樣的光芒。仿佛在死陰幽谷中徘徊良久,生命即将耗盡的時候,忽然見到一盞燈,因而拼盡最後一絲力氣,也要向那盞燈爬過去。
夢裏的人說,見到了太子妃,也許會想起什麽。
然而,杜宇心中只是感覺一陣遺憾,為這個陌生的可憐女子。
好容易,兩人才站穩了。紀輕虹垂下頭,也松開了杜宇的胳膊。“你沒事,那就好。”她淡淡的,似乎本有千言萬語,但最終只說了這一句。
杜宇不知要如何應答:太子妃怎麽出現在這裏?自己曾是太子妃的情人嗎?太子妃眼中,現在她對面的這個男人,真的是杜宇嗎?
“我……本在附近的報國寺布施。” 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