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八]
杜宇一驚而醒。
小鬼,你已經不認得我了嗎?
這聲音,這面孔,如此熟悉——豈不就是瑞王爺嗎?不過那時,瑞王爺看來還年輕,雙眼沒有深陷下去,額頭的皺紋也沒有這麽深。
為什麽會夢見瑞王爺?
為什麽會夢見桃花林?夢見那對中年夫婦和那個小女孩?她叫什麽名字?
一醒來,夢境就變得模糊。
“老爺您醒了?真是阿彌陀佛!”小翠從門外進來,連連念佛不止,“您也算是福大命大造化大了!昨天夜裏,刑部大牢裏那個武功很厲害的囚犯不知用了什麽妖法,把整個大牢裏所有人都殺死了——連傷口都不見!只有老爺一個人得救。”
杜宇怔怔:刑部大牢?他想起來了!穆雪松出了牢籠,向他的天靈蓋一掌拍下。
他于是摸了摸頭:絲毫無損。“那個囚犯呢?”
“自然是越獄逃走了。”小翠道,“外面現在全亂套了,整個京城已經戒嚴——聽說那個囚犯是宇文遲的師父,只怕亂黨的人要集結起來。禁軍、護軍和巡捕衙門都出動了,到處在搜捕逃犯呢!”
逃走?不是逃走!是他放走!但他為什麽會放穆雪松出來?
“你試着運氣,沖一沖自己的翳風、風池和風府三個穴位。”穆雪松的話忽然響在他的耳邊,“你中了‘仙人拉纖’……變成牽線的傀儡!”
依言試過,果然真氣在大椎穴就已經被阻住。
他變成了傀儡。穆雪松知道破解的辦法!
杜宇翻身坐了起來——他要去找穆雪松。
“老爺你做什麽?”小翠攔他,“胡太醫就要來了。那逃犯的妖法這麽厲害,總得讓胡太醫看看您有沒有損傷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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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得很,何必麻煩胡太醫?”杜宇道,“我想去看看逃犯抓到了沒。”
“老爺,”小翠笑道,“抓逃犯是刑部的事,哪兒需要老爺您去操心?再說,老爺只有一個人,能怎樣呢?禁軍、護軍那兒有幾百幾千人呢!多您一個不多,少您一個不少啊!”
此話大有道理。杜宇愣愣:穆雪松既出牢籠,又上哪裏去找他?孤鶴山莊已經不複存在,他無處可去。聽他那言語,似乎認定是梁飛雲害他。那麽,莫非是去找梁飛雲報仇?可是梁飛雲是誰?又在何處?
完全沒有頭緒!
他的人生和他的夢境一樣,模糊,荒唐,前言不搭後語,因果颠倒,人物錯亂。
“老爺!老爺!”小翠見他發愣,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您怎麽啦?”
杜宇被從那一團渾沌中拉了回來,笑了笑:“沒什麽。只是方才做了個夢,現在卻想不起來了。”
“做夢也這麽認真?”小翠笑道,“那老爺您好好回味您的美夢吧。小翠去給您煎藥。”
杜宇點點頭。昏睡讓他倦懶,便起身到榻上稍坐。小翠幫披上衣服,仿佛又怕他無聊,遞過一本書來。仍舊是那本讀了一半的《聖祖實錄》。而他又哪裏有心思讀書?只是回想着和穆雪松的對話——
仙人拉纖。如果他真的中了仙人拉纖,究竟是幾時的事?
他所有清晰的記憶,都在正月十五之後。這是否意味着,正月十五就是他做傀儡的開始?那這之前,他是誰?他做了什麽?真的是太子妃的情人杜宇嗎?或者,根本就是另外一個毫不相幹的人?
他合上眼,梳理所知道的一切:杜宇是當朝天子的第一信臣,而靈恩太子卻指他為“內鬼”,此話看來不假,因為太子妃是他的情人,而且他有亂黨的七瓣梅花信物;太子妃更親自參加了二月初二禦花園的刺殺行動。
朱砂所念念不忘的那個人,是宇文遲。她被迫嫁給杜宇,為了換取宇文遲的自由。不過,倘若杜宇和宇文遲都是亂黨,杜宇不可能囚禁宇文遲——何況,現在沒人知道宇文遲的下落。朱砂必是有所誤會了?東方白也是宇文遲一黨,為何當杜宇是仇人?難道他們不知杜宇乃是同道?
如果自己不是杜宇,那麽自己是誰?真正的杜宇又在哪裏?
如果自己就是杜宇,那麽誰抹去了他的記憶?為了什麽?
當這些問題浮上心頭,才理清的線索,便又混亂起來。他感到室內燥熱,起身想開窗透氣。然而小翠卻推門進來了,身後跟着太醫胡楊。
室內的燈火跳動,在老太醫的臉上現出詭異的光影。杜宇的耳邊忽地響起一個女人聲音——
“我懷疑胡太醫動了什麽手腳。”
在黃全的府裏,自己昏沉睡去的時候,有個女人這樣說。
杜宇的心一緊:難道這是真的?能在自己身上下針又施藥的,可不就是胡楊麽?每當自己頭痛欲裂,不都是胡楊“妙手回春”麽?是他在用仙人拉纖?
不由連退兩步。
“咦,杜愛卿,怎麽看到胡太醫好像看到鬼似的?”忽然門外傳來了崇化帝的聲音。
杜宇一驚,才注意到胡楊身後微服的天子。連忙倒身下拜。
“免了吧,愛卿。”崇化帝走進房來,在榻上安坐,“朕聽說刑部慘案,很是擔心,所以讓胡太醫來看看你受傷沒。又等不及他回報,左右今夜無甚要事,就來一同過來探探你。”
胡楊已經擺下了藥箱,等着杜宇。杜宇無法推辭,只有伸出手去。胡楊搭着他的脈,眉頭皺了起來。
“怎麽?”崇化帝關切地問,“難道有什麽不妥麽?”
“倒也沒什麽。”胡楊道,“過去給杜大人把脈,只覺得他脈象一時虛浮一時急促,如今卻平和了許多。大人可還有感到胸悶、頭痛?”
“今晚并沒有。”杜宇回答——胡楊不問,他倒還沒想起這事來!原本他總是氣短眩暈,時時好像腳踩棉花,然而自從被穆雪松一掌打在天靈蓋上,他醒來便覺神清氣爽。這是何緣故?想要詢問。但那樣豈不是等于告訴崇化帝,是自己放穆雪松出了牢籠?
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呵呵,那就是胡太醫你的藥管用了!”崇化帝笑道,“治好了杜愛卿,朕一定重重有賞!”
“臣不敢居功。”胡楊垂手,“不過話說回來,杜大人昨夜去到刑部大牢,聽說那個犯人會使妖法,殺人于無形,可是真的?”
“他……他忽然高聲吼叫,震得仿佛整個刑部大牢都要榻了。”杜宇如實描述,“不知是不是獅子吼一類的功夫?”
胡楊摸着下巴。崇化帝看了他一眼:“怎麽,太醫對武功有研究?”
“沒……沒有。”胡楊道,“臣只是素來沒有見過這麽奇怪的事情——即使是投毒,也不能算是殺人于無形。這個犯人竟能用吼聲殺人,實在太叫人難以置信了。”
“管他用的什麽手段。”崇化帝道,“等抓捕他歸案,自然真相大白——其實他是亂黨,怎麽還沒有處決?關在刑部大牢做什麽?無端端惹出這些麻煩來!”
“萬歲聖明。”胡楊道,“臣出去寫藥方了。”說着,倒退着走出房去。
杜宇還站着,不知崇化帝特地前來,除了探望自己,還有何要事。
“小鬼!”崇化帝忽然道,“你那麽拘謹做什麽——坐!”
杜宇心中有如電掣——小鬼!他總是叫他小鬼!那麽,夢裏在那學堂中,他莫非也是在叫自己麽?不由呆呆地望着崇化帝。
“怎麽?朕的臉有什麽奇怪麽?”崇化帝問。
杜宇搖搖頭:“臣……只是近來時常失神,請萬歲見諒。”
崇化帝看了他一眼,仿佛有些惋惜,嘆了口氣,道:“朕聽太子身邊的人說,今天太子約你去誤緣庵見面,還對你動了手,是不是?”
“是。”杜宇不敢隐瞞。
“這孩子,素來不懂得輕重!”崇化帝皺眉,“你……不要放在心上。你忠心為朕,朕不會虧待你,一定替你做主。”
語氣如此誠摯,這滾燙的話語讓杜宇的心劇烈地跳動:也許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別人灌輸給他的。但是他卻知道,眼前這個人對自己的恩情是真的。那一聲“小鬼”,那關切的話語,都是真的!而自己發誓,要對這個人忠誠,要助這個人完成大業,也是真的!
他待我如此,我豈可有一絲一毫對他不住?我豈可有一字一句對他隐瞞?
“撲通”跪了下去:“王爺……皇上,臣……可能被旁人操縱了,做了亂黨的幫兇。”
“愛卿,何出此言?”崇化帝大驚。
“臣……臣有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其實今年元宵之前的事情,臣都不記得了。”杜宇道,“不過,臣今日在家中搜出許多亂黨的七瓣梅花。而禦花園的刺客,也是那七瓣梅花的亂黨所為……臣……臣聽說自己中了一種叫做仙人拉纖的招數,成了別人的傀儡,也許會對皇上不利……臣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杜宇——皇上,臣真的是杜宇嗎?”
他說得如此語無倫次,崇化帝一時怔住,片刻才道:“小鬼,你……你當然是杜宇了……你怎麽會有這麽荒唐的想法?”
“臣今日在刑部大牢裏見到孤鶴山莊的掌門……”杜宇将一切和盤托出,甚至連誤緣庵裏太子妃所說的話也都告訴了崇化帝。
崇化帝越聽面色越陰沉:“你是說,太子妃也聽了亂黨的唆擺,想要刺殺朕?他們都是以七瓣梅花為記號?”
杜宇點頭。
“七瓣梅花……”崇化帝的拳頭握緊了又放松,“他們究竟還想幹什麽呢?事到如今,他們究竟還想怎麽樣呢?難道非得逼朕……”他的話沒有說完,目光落在那本《聖祖實錄》上。“你在看這個?”他拿起書來。
杜宇不知崇化帝為何忽然改變了話題,愣了愣,才讷讷答道:“是。”
“聖祖爺的确是一代明君,後世之人無論君臣都要好好效法他老人家。”崇化帝讀着翻開的那一頁,“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尋常百姓家如此,帝王之家更須如此。凡事皆應以百姓社稷為重,倘因一己之私而害國,為君者愧為人君,為臣者愧為人臣,致父子反目,兄弟相殘者,則天理不容矣……”他喃喃念着,至此,忽然冷笑起來:“好一個‘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尋常百姓家或許如此,但帝王之家怎能奢求?”
杜宇不知如何接話,只默默地站着。
崇化帝丢下書來。“明天是二月初五。”他道,“朕明天要去一個地方,愛卿,你陪朕去。”
“去哪裏?”杜宇問,但立刻又意識到這并非一個臣下該關心的。天子要你相陪,豈不是刀山火海也應該要去嗎?
“去了你就知道。”崇化帝說着,站起身來:“朕出來也久了,既看到你無恙,便該回宮去。你也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亂想——明日卯時進宮來找朕——小鬼,你不要忘記,你是朕最倚重的人。”
最倚重的人!杜宇怔怔望着崇化帝遠去的背影,跪到兩膝僵直,竟不記得起身。還是小翠端藥進來,将他扶起。
“老爺,您這是做什麽呀!”伶俐的丫鬟叨念,“在冰涼的地上這樣跪着,要是落下病根,再吃多少藥都好不了!”
“這藥……是胡太醫抓的?”杜宇問。
“是啊。”小翠回答,“快趁熱喝了吧。”
“我不喝。”杜宇道,“我什麽病也沒有。以後胡太醫開的藥,我不喝。”
小翠愣了愣:“老爺,您……您在說什麽呀?”
“總之我不喝。”杜宇道,“你每天照樣煎,煎完了就倒掉。若是胡太醫問起,就說我喝了。”
“啊呀,老爺,您這不是糟蹋東西,亂使喚人嘛!”小翠噘嘴道,“要是真不喝了,那就明明白白和胡太醫說,別浪費藥材,又讓奴婢貓着腰煎幾個時辰。這要遭天譴的!”
“你不明白。”杜宇道,“總之你照我說的做就行了。”
“知道了!”小翠嘟囔,端着藥碗退出去,忽然又回頭道,“對了老爺,您昨天說要找家裏有七瓣梅花記號的東西,奴婢後來又找到了幾樣,您還要不要過目?”
看與不看有什麽分別?杜宇搖頭:“先放在那兒吧。”
“真會瞎使喚人!”小翠老大不高興地嘀咕,“自己心血來潮,把人家指使得腳丫子朝天,這會兒又不要看了——早知道不巴巴地找來——先帝賜的那面屏風,可重得要死,人家腰都差點兒斷了呢。”
“先帝賜的屏風?”杜宇奇怪,“那上面有七瓣梅花?”
“有呀!”小翠道,“昨天奴婢到庫房裏去幫老爺找七瓣梅花,正巧就看到那屏風了。上面都是灰塵。奴婢掃了掃,見是貝殼兒鑲嵌的什麽‘寒梅傲雪圖’,每一朵梅花都是七瓣的。奴婢就把那屏風搬出來了,讓人放在隔壁屋裏。老爺不信可以自己去看。”
杜宇心中好奇:先帝總不會和亂黨有關吧?即讓小翠掌燈,帶自己過隔壁去瞧瞧。
果然,迎着門口便是那屏風了,有一人高,共五幅,貝雕白雪紅梅,栩栩如生。而每一朵梅花都有七片花瓣。
“你怎麽知道是先帝賜的?”杜宇問。
“我查了庫房的冊子。”小翠回答,“呶,這裏還有一幅畫,應該是先帝禦筆,上面也是畫的七瓣梅花。”她遞給杜宇一個卷軸。杜宇展開看,果不其然。雖然畫的是白梅,但花瓣亦是七片。下面落款“德慶十年春分”有“萬幾宸翰之寶”的印章,确是中宗德慶皇帝禦筆無疑。
“看來先帝很喜歡七瓣梅花呀!”小翠道,“老爺其他的那些有梅花印的東西,大概也都是先帝賞賜?”
賞賜屏風畫卷倒還合理,杜宇想,哪兒有天子賞賜手帕汗巾給臣下的?不過先帝和七瓣梅花為何會有這樣的聯系?是巧合嗎?
他的頭腦已經夠混亂的了,再容不下一個中宗先帝。于是狠狠地搖了搖頭,吩咐小翠:“到此為止吧,別再找七瓣梅花了。”
“阿彌陀佛!”小翠道,“老爺您要是再叫奴婢去找,奴婢只怕就要被庫房裏的老鼠咬死了。萬幸,萬幸。”她又引着杜宇回到卧房裏來,伺候他寬衣上床。似乎知道杜宇并無睡意,就幫他剔亮了燈,又将那《聖祖實錄》遞給他:“老爺別太累,随便翻幾頁,就睡吧。”
這小丫鬟善解人意,杜宇想,可惜,《聖祖實錄》有什麽好看?自己若真是杜宇,是被人抹掉了記憶,難道喜好也會改變麽?
他看着翻開的那一頁,上面寫着:“聖祖建淵二十四年春二月十四,聖祖攜衆皇子賞梅于禦花園。太子覓得七瓣梅一朵,以為祥瑞,乃獻于聖祖。聖祖雲:‘七瓣梅難得,而賢臣更難得。七瓣梅祥瑞,不過虛言爾。不若得一賢臣,為民請命,為朕分憂,方為社稷之福’太子因問:‘如何得賢臣?’聖祖曰:‘昔周公躬吐握之勞,故有圄空之隆;齊桓設庭燎之禮,故有匡合之功。為君者,先修身正己,後上下求索,方可使天下賢臣君子争先來歸。此所謂,世有伯樂,而後有千裏馬,世有聖智之君,而後有賢明之臣也。’太子恭領聖訓,複求七瓣梅花。聖祖問其原因,答曰:‘欲以七瓣梅自勉,修身正己,廣募俊艾。’聖祖大喜,乃賜以七瓣梅花。”
七瓣梅!又是七瓣梅!杜宇煩悶:怎麽閑翻書也會翻到這個?
他随手朝後又翻了幾頁,見那上面寫着:“聖祖二十五年秋十月廿三,賢貴妃薨,辍朝三日,即日起,大內以下宗室以上,不報祭、不還願、穿素服,舉國戴孝一月……十一月初五,皇五子安郡王宴飲于府,上震怒,斥曰:‘賢貴妃雖非爾生母,卻視爾如己出。如今母妃薨逝,爾卻宴樂于府,如此不仁不孝,實乃宗廟之恥。’隔日,下旨廢安郡王為庶人,命往緬州思過。”
緬州?杜宇心中仿佛有一個火花閃過:安郡王?夢裏依稀聽過這個名字!
他趕忙又往下看,可惜只是記載聖祖在京中的起居,又記載太子如何在聖祖病時奉旨監國,處理苗人叛亂,赈濟吳州水災,井井有條。一直到這冊書的末尾,也沒有再見到關于安郡王或者緬州的只言片語。
他看看封面,這是《聖祖實錄》的第五冊,應該還有後面的。
好奇驅使着他,起身去醉晴樓尋找。
下一本是第六冊,看盡了聖祖二十五年,又看盡了二十六年,到二十七年才重又見到“皇五子”,記載說,苗人再次作亂,皇六子代聖祖親征,卻死于亂軍之中。經查,乃是身在緬州的皇五子與苗人勾結,妄圖颠覆朝廷,謀取皇位。萬幸皇天庇佑,太子再次代聖祖親征,一舉擊潰叛軍,同時,于臘月廿三逮捕皇五子,押赴京城候審。聖祖“聞此痛心疾首,謂‘早知此子無忠君愛父之心,卻不知其陰險至斯’,欲将其處以極刑,以儆效尤。然皇三子瑞郡王跪求三日三夜。聖祖為之動容,判以圈禁。”
臘月廿三。祭竈日。杜宇想起夢裏零星的片段來。
他所夢見的是聖祖的第五個兒子安郡王?這怎麽可能?聖祖建淵二十七年,他應該是個四五歲的孩童,從何處知道緬州發生的事情?
莫非是那個用仙人拉纖操縱他的人故意将這些送到他的夢中?
這倒解釋得通了!他想,卻不知這人為何要他知道這位安郡王的事?安郡王圈禁之後,又怎樣了?
于是繼續看下去。看盡了聖祖二十七年,又看盡了二十八年……一本接一本,仿佛大海撈針,他在聖祖的豐功偉績中尋找一個不肖子的痕跡。
到聖祖三十三年,終于見到——只有簡簡單單的一行:“春二月初五,皇五子病逝。”沒有辍朝,沒有戴孝。甚至死後也不能葬在皇家的陵寝,只在西郊草草埋了。
杜宇皺了皺眉頭:一個已死的人,為何要記起?
“你又在這裏?”忽然聽到朱砂的聲音。她手中擎着燈,但燈光融化不了她眼中的寒霜。
杜宇苦笑,揮了揮手中的書:“我只是來找《聖祖實錄》。”
朱砂冷笑一聲:“你看《聖祖實錄》做什麽?是不是你主子見到自己弑兄篡位難以服衆,所以派你去《聖祖實錄》裏找點兒聖祖皇帝當年贊賞過他的話,好來欺騙天下的百姓?”
她總是這樣充滿敵意,自己說什麽她都不會相信。但既然如此,便沒有必要編造謊言。“我只是想來查查關于聖祖五皇子的事。”他說。
朱砂皺眉,顯然覺得這回答匪夷所思:“聖祖皇帝還有第五個皇子?我只知道太子中宗皇帝,還有你那大逆不道的主子瑞王爺。他是三皇子。”
“實錄中記載,聖祖六子——”杜宇道,“長子十四歲因天花而夭折,中宗皇帝乃是次子,三子是今上,四子六歲夭折,五子曾經封為安郡王,後來貶為庶人,又被判圈禁。六子廉郡王,乃是出征苗疆是戰死的。”
“我不過是一個風塵女子。”朱砂道,“我怎麽會曉得聖祖皇帝有多少兒女,每一個又是幾時生幾時死?不過我知道,中宗先帝是你主子害死的。你們做的事情天理難容,總有一天要遭到報應!”
一字字,她說得咬牙切齒。恨不得一口一口咬碎杜宇的骨肉。
多說無益,杜宇唯有淡淡苦笑,将那幾卷《聖祖實錄》都放回書架上。“對了,你知不知道七瓣梅花?”他問。
“什麽?”朱砂的語氣顯得莫名其妙。杜宇看了她一眼,那表情并不像是裝模作樣。
她對亂黨宇文遲究竟知道多少呢?他想,她竟然連七瓣梅花也沒聽說過!然而她卻将東方白收藏在家中,然後每天翻箱倒櫃在這裏尋找所謂的名冊!
“你不要在那裏胡言亂語!”朱砂冷笑,“我沒工夫和你猜謎。我要找東西了。你要麽把我綁出去,要麽請你自己滾出去。我不想見到你。”
杜宇不想和她争執,那會讓自己心痛。但又忍不住問:“你怎麽知道名冊在這裏?”
“自然是宇文遲說的。”朱砂道,“在你們謀害先帝的那一夜,宇文遲其實已經找到了名冊,只不過……只不過因為不知道什麽緣故,他沒法帶走。之後,他就被你們抓了。”
這樣?杜宇不禁呆住:距離德慶帝駕崩已經半年有餘,朱砂找了這麽久都沒有找到,可見宇文遲那天發現的東西早就已經被轉移了。“你……你怎麽知道我沒有把那東西換個地方收?”他不解地望着朱砂——她這和刻舟求劍有什麽兩樣?
“你是什麽意思?”朱砂的表情變了,聲音也微微打顫,“你是在嘲笑我麽?是在愚弄我麽?你這個魔鬼!”
她忽然朝杜宇撲了過來,狠狠地将他推在書架上,由于沖勁太大,整個書架都被壓倒了。朱砂騎在杜宇的身上,雙手扼住他的喉嚨:“你這個魔鬼!你到底把宇文遲怎麽樣了?你要我用自己來換他,我答應了。然後你又出爾反爾——我還能做什麽!我還能為他做什麽?我恨不得去刺殺那狗皇帝!可惜又辦不到!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名冊——他只留下這一句話,他說有名冊,還有瑞王爺的罪證!所以我要找出來!你以為我不曉得那名冊很可能已經不在醉晴樓——甚至不在你的府裏?幾個月來,我已經把你的府邸翻遍了!但我還是要找!我不找,我就跟死人沒什麽兩樣!你這個魔鬼!你以為我不知道這很傻嗎?但除了這個,我還能做什麽?我還能怎樣撐到你們得到報應的那一天?”
杜宇感到窒息的痛苦。是的,朱砂的行為很傻。但這卻令他想起誤緣庵中太子妃說的那番話:她寧願涉險,寧願死,也不要稀裏糊塗地等待。這兩個有天淵之別的女子,竟有這種莫名其妙的相似之處。
不過,他所愛的,只是朱砂。如果她要取他的性命,那就給她吧。
“你這魔鬼!你這魔鬼!”朱砂依舊掐着他的脖頸,可是好像力氣用盡了,放松了許多。他視線模糊地看到,心愛的女人,一張淚痕狼藉的臉。
“朱砂!”他猛地掙脫,翻身坐起,将那纖弱的軀體擁入懷中。“不要哭!不要哭!是我不好!”
“你這魔鬼!魔鬼!”朱砂凄厲地尖叫起來,“你放開我!放開我!”
“我不放。”他道,“我這一輩子都不放!下輩子也不放!我們走吧,離開這裏,找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隐姓埋名的過日子去。只要有你,我什麽都不要了!”
“你說什麽?”朱砂忽然停止了掙紮。
我說什麽?杜宇也愣了愣。
朱砂盯着他:“你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
“找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隐姓埋名的過日子……”雖然只是片刻之前,但杜宇自己也不知道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朱砂萬分狐疑地盯着他:“你從哪裏聽來的?”
“我……沒從哪裏聽來……”杜宇道,“我就是……這樣想,所以這樣說。”
“撒謊!”朱砂“啪”地抽了他一個耳光,搖晃着站起來,“你這個卑鄙小人!我才不會上你的當!”一擰身,她跑下樓去。
杜宇愣愣的,臉上火辣辣的疼,但心卻更像是被人踐踏了千百遍,血流盡了,沒有力氣站起身來。
他也不知這樣在呆呆坐了多久,腿腳抽筋了,才漸漸回過神來。想要扶着旁邊的書架起身,卻不料身形搖晃竟連那個書架也拽倒了。他也狼狽不堪地摔在書堆裏。但這個時候,卻在倒下書架的底下見到一個深藍色的布包。
他的心中忽然一動,急忙撿了起來。
有風吹過,房內的燈熄滅。杜宇的眼前漆黑,耳畔忽然變得嘈雜起來,仿佛是聽到了雷雨的交響。
二月的天氣,哪裏來的雷雨?
他心下奇怪,擎着那布包走到窗口。
夜色清朗,一彎新月挂在樹梢。然而他耳邊雷電的咆哮卻愈加響亮,一聲聲,千軍萬馬,好像要颠覆這個世界。
以前也曾經有一次!他驀地想起,他潛入這裏,仔細地檢查每一個書架,生怕不能在仆人來巡視之前找到想要的東西……然後,他找到了這個布包……由于不敢點燈,火折子又無法長久的照明,他就走到了窗口——不錯,窗口!那一夜,外面電閃雷鳴,大雨如注,可是偏有一種奇怪的輝光,讓天幕顯得明亮,還透出鮮豔的石榴紅色——莫非是哪裏失火了?時間緊迫,他顧不得深究,便借着外面的光,打開了布包——
今夜,亦是這樣。
杜宇借着月色,打開了布包,裏面有一本書冊,并幾封書信。
他先拆開一封書信——裏面的字如同鬼畫符,偶爾有幾個看似漢字,但是細細辨認,筆畫卻不同,實在不知道寫的是什麽。他只好放棄了。又接連拆開四五封,依舊如此。
于是丢開信件去看那書冊。
開卷第一頁,寫着:“陳岚,緬州總兵,建淵三年生于西京。自建淵二十年起,即駐守緬州。建淵二十七年,征苗疆有功,擢升參将。”後面又有若幹記述,無非講這陳岚打過什麽仗,立過什麽功,又犯過什麽錯,家裏有什麽親人,外面有什麽朋友,等等,詳盡非凡。
這莫非就是朱砂要找的名冊?
這莫非就是自己在夢裏見過的那一本?
他又翻了幾頁,都是些自己不認識的名字。反而他夢裏見到過“黃全”“杜宇”還有“紀缃”,卻不在此冊之中。
難道還有另外一本?杜宇已經将書冊翻到最後一頁,便赫然見到了一行字:“宇文遲,生年不詳,籍貫不詳,師門不詳。此人恐非善類。但其有拳拳赤子之心,或可曉之以大義?”
他好像被人猛擊一拳:恐非善類?赤子之心?曉以大義?
這是什麽人寫的,又是寫給什麽人看的?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忽然一個安忍靜切的聲音響在他的耳邊。杜宇看到京城的鬧市。看到身邊一個颀長的身影。“男子漢大丈夫效力的首先是天下的百姓,其次是朝廷,最後才是君王——若是單單為一個主君就做出通敵賣國殘害百姓的事情,實在天理難容。你說呢?”
你說呢?
那個人好像在等待他回答。
可是他卻怎麽也想不起那個人的面容。便在回憶裏轉過頭去,想看個仔細。可惜,夕陽燦爛,刺着他的眼睛。輝光模糊了那人的面孔,只聽他笑道:“我聽說你和皇上面前每一個侍衛都比過劍,他們無人是你的敵手。你的武功如此高強,何必要做一個江湖浪子?現在禁軍需要一位教頭,你願意擔當此職嗎?”
我是一個江湖浪子?杜宇怔怔,我不是天子第一信臣嗎?我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杜宇嗎?
“你不必急着答我。”那人道,“對了——你那天讓我幫你寫扇面,我已寫好了。一直忘記給你,可巧今天帶來——你瞧瞧,還湊合着能看麽?”
他接過來,展開了,見上面是蒼勁的行草,書曰:“霞鞍金口骝,豹袖紫貂裘。家住叢臺下,門前漳水流。喚人呈楚舞,借客試吳鈎。見說秦兵至,甘心赴國仇。”下面沒有落款,蓋了一個小小的印戳,鮮紅色,是一朵七瓣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