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七]
一片桃林,春天裏絢爛如煙霞。一個□□歲的女孩兒,俏麗靈動,正像是粉紅色的蓓蕾。微風吹過,花瓣紛紛飄落,一場缤紛的雨。“小文!小文!”那女孩兒呼喊。不過,并未見人應她。“弟弟又躲起來啦!”她向身後喊着,“魏娘!魏娘!快幫我找他出來!”
有個妙齡婦人穿過花雨跑來:“小姐,你慢些,慢些,魏娘追不上你。”
女孩兒只是笑,又喊:“小文,你快出來。要是讓姐姐找到你,有你好看!”
她向前跑去,留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那個喚作“魏娘”的婦人也跟着,兩人消失在花雨中。
不過,又有一對中年夫婦從桃林的深處走來。男的儒雅,女的秀美。他們身後跟着幾個低眉順眼的仆婢。和他們保持着一丈左右恭敬的距離。
“夫人,我們就在這兒歇歇吧。”那男人道。
他的妻子點了點頭。後面的仆婢就在一株盤根錯節的桃樹下鋪好座席,又陳設上幾味茶點。夫婦二人坐下了,仆婢們便又退到遠處。
男人默默地看着他們,嘆了一口氣。
“怎麽,你懷疑他們中有太子派來的人麽?”他的妻子問道。
男人笑了笑:“如果是太子派來的人,為何會躲得那麽遠?應該湊近了來偷聽我們說話才對。不過,我已被貶到緬州這蠻荒之地,還能對太子有什麽威脅?我說什麽話,值得偷聽嗎?”
“老爺,”那妻子道,“妾身相信,老爺和太子之間,只不過是有些誤會。或者是奸險小人從中挑撥。畢竟你們是手足,只要誤會化解,太子一定會向皇上求情,皇上也會查明真相,召老爺回京。”
男人凝望着漫天花雨,繼而轉眼向妻子笑道:“你畢竟不是生在帝王家,什麽骨肉親情,在那裏怎麽說得通呢?越是兄弟,越是猜忌。所以,來了緬州倒好過在京城了,至少遠遠地離開那些是非。要我說,這一輩子都不回去了,在這裏看春花秋月,豈不樂哉?”說着又微微一皺眉頭:“還是夫人覺得這裏太過清苦,舍不下京城的繁華?”
“老爺,你這是什麽話?”那妻子道,“妾身原本一介宮婢,能夠嫁給老爺,追随老爺,已經是前世修來的福氣。什麽京城的繁華,妾身才不稀罕。”
“墨蓮……墨蓮……”男人夢呓般呢喃,“你真像是水墨畫出來的蓮花,高潔無瑕。你怎會是貪圖富貴的人?你能做我的妻子,是我前世修來的福分才對。然而我卻連累你,來到窮鄉僻壤。”
“老爺!”那個叫做墨蓮的妻子嗔道,“你方才還說,這裏遠離紛争,是個比京城好千倍萬倍的地方,又說在這裏欣賞春花秋月,優哉游哉,乃是人生樂事,怎麽這麽快又說這裏窮鄉僻壤?莫非是你自己眷戀京城的繁華?讓妾身想一想——嗯,月華樓的點心,聽雨樓的酒,朱雀大街的花車巡游,青龍川的畫舫競戲,這些好處,連宮裏都沒有。不過宮裏又有四洲的寶物,東海的珍珠,西域的寶石,北國的人參,南國的……”
男人打斷了她:“所有的這些,都比不上墨蓮你。只要有你在身邊,京城的那些算什麽?有你,還有小娴和小文那一雙兒女,就算是拿龍椅來,我也不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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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墨蓮捂住他的嘴,“這話可不能亂說,小心被人聽了去。”
“聽去就聽去吧。”男人笑道,輕輕摟住妻子,“他們最好去報告給太子知道,好讓他曉得,我對他的位子一點兒也沒有興趣。”
天黑了下來,那片桃花林不再可見。有人點起一盞燈,暖黃色的輝光照亮薄紗的帳子——帳子本來是天青色,上面繡滿了各種鳥兒,被燈光這樣一照,變得仿佛黃昏的天幕,倦鳥歸巢,讓人有說不出的溫暖舒适之感。更兼,燈光把一條人影映在帳子上,是柔美而溫和的,沒有一點兒棱角。
有稚氣的童聲在外面喚:“娘!”
“噓!”帳子上的人影道,“別吵,弟弟睡覺了。”
“娘,小娴繡花,這只的鳥兒的眼睛怎麽也繡不好,娘來幫我看看呀!”稚氣的童聲壓低了,但依舊清脆。
“天晚了,明天再繡吧。”帳子上的人影道,“來,娘帶你回房去。”
傳來開門的聲音,那人影走了出去。
帳子掀開一條縫兒。外面的風很涼——帶來濃濃的桂花香。莫非已經不是桃花的季節,而到了金秋?追随着那香味出門去,可見一處清幽的院落,只種了芭蕉。再出月門,方才見到桂花了,金桂銀桂都有,在月色下閃耀,那香氣清冽,仿佛是有聲音的,像女人的金步搖,玎玲玎玲,又好像溪水,悉悉索索。便追着那聲音去,果然見到有水,還有一座九曲橋,通往水中的小島,有假山,有涼亭。那涼亭八角,應該雕梁畫棟,可惜在夜色裏看不确切。那假山詭谲嶙峋,仿佛巨大的怪獸。人若藏身其中,豈不就像被怪獸吞入腹中一樣?
從假山的空隙裏望出去,一切都被分割成一塊一塊,像孩子塗鴉,損壞了畫面。
叫做墨蓮的女子出現在了九曲橋的盡頭。她的臉上有着淡淡的憂愁。舉頭望望月色,又低頭看看星影。一聲嘆息,惹得水面也起了漣漪。為她皺眉。
“你還在猶豫什麽?”一個聲音問她。
墨蓮打了個冷戰,幾乎想要後退。
“你莫不是忘了自己是誰吧?”那聲音道,“你忘了你的使命嗎?”
“可是我們已經離開了京城。”墨蓮道,“他已被貶為庶人,還要如何?”
“貶為庶人又怎樣?”那聲音道,“你難道不曉得卧薪嘗膽的典故?必須永絕後患。”
“他沒有野心。”墨蓮争辯道,“他只求一家人平平安安。讓我們在這蠻荒之地活下去,我們已經足夠了。”
“我們?”那聲音冷冷,“你和他什麽時候變成了‘我們’?我看你真的已經忘記自己的身份了!”
“我不敢忘。”墨蓮道,“我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殿下待我的大恩大德,我今生報不完,來世結草銜環也要報答。可是我真的沒有撒謊——安郡王他的确無心争位。請殿下放過他,放過我們一家四口吧。”
“我看你是鬼迷心竅了!”那聲音道,“殿下若是聽到你這通胡言亂語,只怕連你的命也收去——看在你過往的忠心,我不會和殿下說你今晚講的這些鬼話。殿下說了,臘月廿三,祭竈那天,就是最後的期限——你好自為之!”
撲楞楞。仿佛一只大鳥振翅沖天的聲音。有一條黑影蹿過。碩大無朋,甚至連月色也遮住。
墨蓮跌坐在九曲橋上。
“娘——”
“小文,你怎麽在這裏?”
“我睡不着,起來找娘。”
“你……你剛才聽到了什麽?”
黑夜過去,就是天明。秋日過盡,便是寒冬。芭蕉已經枯萎,桂花也已凋謝。白雪覆蓋着園子,連九曲橋的欄杆都積了幾寸厚的雪。
“緬州可難得下這麽大的雪呢!”有幾個年輕的丫鬟笑着經過,她們手裏捧着預備過年的物件:有窗花,有揮春的紅紙,有各處供奉的果品和香燭。“少爺,小心凍着呀!”她們說。
饑餓的鳥兒不畏嚴寒,落在雪地上找吃食。它們小小的爪子,在雪毯上印出淩亂的花紋。若是用糧食去喂它們,一定會被斥為“浪費”。所以只能看着。
桃花林中那個靈動的女孩子牽着那個叫做魏娘的女人走過。女孩子穿着大紅團花棉襖,蔥綠褲子,在白皚皚的世界裏是一道亮麗的風景。魏娘也穿着半新的棉裙襖,薄施粉黛,一臉過節的喜氣。
“快些,快些啦!”女孩子催魏娘,“再遲就來不及了!”
“小姐,你這可是作弊耍賴呢!”魏娘道,“你自己要送給老爺的禮物,怎麽能叫魏娘幫你繡呢?”
“大半都是我繡的。”女孩子嘟嘴道,“只是最後那一點兒怎麽也弄不好嘛!”
魏娘和藹地笑,又帶着那麽一點點嬌俏:“看在小姐一片孝心,魏娘怎敢不幫你呢?”即牽着女孩子的手,一起走遠了。
饑餓的雀鳥還在雪地上蹦跳着。它們難道不知道,這裏什麽吃的也沒有嗎?好吃的東西此刻都在廚房裏——為了讓竈王爺別在天庭裏亂告狀,家中早就備下了糖果:紅球、白球、麻球、油果、寸金糖、腳骨糖、白交切、黑交切……各式各樣,應有盡有,一定要将他的嘴粘住。
“少爺,你還在這裏發什麽呆?”忽然有個小厮模樣的人跑了來,“老爺要查問你的功課,之後要去祭竈啦!快來!快來!”
瞧他那猴急的模樣,連帽子都要掉了,實在好笑。因而笑了。還未止住,那小厮又腳下一滑,摔了一跤,便更加狼狽且滑稽起來。
可是這個時候,前院裏忽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接着便有個中年男仆驚慌失措地跑來,嚷嚷道:“魏娘!魏娘!”
魏娘聽叫,急急出門,問是何事。
那男仆道:“可不好了!京裏來人,要抓老爺!快去告訴夫人!”
魏娘的面色瞬間變得慘白:“為……為什麽?”
男仆跺腳道:“我怎麽知道?老爺讓夫人看好少爺和小姐,別讓他們出來,怕他們吓着。”
“哎,哎。”魏娘讷讷地應着,繼而道,“少爺,你快跟我來!”
走過有些泥濘的小徑,推開一扇門。炭火的暖意撲面而來。墨蓮正在榻上坐着,手裏一件孩子的衣服,才縫了一半。看到魏娘的表情,她的面色也一變:“出什麽事了?”
“京裏來人,要抓老爺。”魏娘把那男仆的話重複了一回。
墨蓮“倏”地站了起來。手中的針線和活計都掉在了地上。她那漆黑的眸子仿佛瞬間變成了兩個黑幽幽的洞,一切的希望,一切的熱情,一切的美好都從那洞裏流走了。她變成了死屍。不過,那只是一瞬。她很快又恢複了往常的模樣:“魏娘,你聽我說——你立刻帶小娴和小文出府去。你們去隆昌寺等着。如果三天之內,我送信給你,你就按着我信裏的指示做。如果我不送信,你就帶着小娴和小文有多遠走多遠,再也不要回來!”
“夫人……”魏娘傻了,“為什麽?”
“別問了。”墨蓮拔下頭上的釵環,又将妝臺上的首飾匣子交給魏娘,“一時之間,也不能給你許多銀兩。只盼三天之內,我能給你去信。否則,就要辛苦你了。魏娘,你千萬要答應我。我所能信的,也只有你了。”
墨蓮的眼中噙着淚水。而魏娘的眼淚早已滾滾而下:“夫人……魏娘……魏娘一定不負夫人所托!”
前院的嘈雜聲越來越響了。
“沒時間了。”墨蓮推魏娘,“去吧!”說着,自己先走出了房門。
魏娘去了昌隆寺。魏娘離開了昌隆寺。魏娘去了緬州南邊的金家灣。魏娘又離開金家灣,去了與緬州相鄰的蜀州,然後從蜀州去了鄂州,再從鄂州來到湘州,從湘州來到贛州,贛州來到閩州……景物變換,猶如走馬燈。時光飛逝,那花蕾般的女孩子“小娴”已經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也不再直呼魏娘的名字,而是叫她做“娘”。魏娘身邊又有了一個男人。她稱他為“阿福”,而小娴管他叫“爹”。
閩州的海,與天空一樣的顏色,浪花白亮,就像船帆。又像阿福網中的魚。
小娴不再繡花,學起了織網。魏娘說:“小姐,怎麽可以讓你做這樣的事?”
小娴笑笑:“我叫你一聲‘娘’,就是做了你的女兒。我們如今都是漁家女子,還有什麽事不能做?你也不要再叫我小姐了。”
魏娘的眼角額頭已經添了皺紋,若是露出愁容,就更加顯得蒼老:“我……我對不起夫人……對不起老爺……我什麽都不能做。”
“娘,你不要這樣說。”小娴道,“若不是你,我和弟弟也已經沒命了。我記得爹娘常說,別無他求,只想過平靜的日子。那時候我年紀小,不明白。這時才懂了。娘,咱們今後就在這漁村裏好好過下去吧。”
魏娘垂淚:“我沒本事,委屈你和少爺——我不能送少爺去私塾,荒廢他的學業了。”
小娴笑了起來:“弟弟将來長大了,就是個漁夫,要那些經史子集有什麽用?再說,你看弟弟像是個喜歡讀書的人麽?整天就和那群孩子打打鬧鬧。你上個月送給他一支筆,他倒用來當飛镖玩了。”
魏娘破涕為笑:“少爺你聽聽,小姐數落你了。你得要好好争口氣,給小姐看看。将來考個狀元回來。”
“考什麽狀元?”小娴笑,“怕人家認不出咱們來麽?要我說,還是做漁夫好。”
“畢竟還是讀書好。”魏娘不肯認輸,“哪怕做個教書先生,做個師爺,也不用好像阿福那樣,在海裏辛苦拼命。”
“咱們說什麽不頂用。”小娴道,“還是小文自己說了算。牛不喝水,不能強摁頭呀!”
日光明媚。街市上人頭攢動。魏娘攥着個小小的布包,穿行在人流之中。一間店鋪的門口寫了個大大的“當”字。她便走了進去。站在那一人多高的櫃臺下,将布包遞了進去。“男孩子還是要讀書上進。”她和藹地說道,“如果一輩子打漁,怎麽對得起老爺和夫人?”
有幾粒碎銀從櫃臺後抛過來。魏娘捧在手中,嘆了口氣,又跨出門去。
她離開了熱鬧的街市,走進一條僻靜的小巷。在巷子口,即可聽見朗朗的讀書聲:“游人五陵去,寶劍值千金。分手脫相贈,平生一片心。”
循聲即到了一處小小的院落,裏面只有三間房,一大兩小。大的居中,門窗敞開,可以看見裏面十多個搖頭晃腦的學童,小房在兩側,一是廚房,煙熏火燎的味道飄散出來,另一許是先生的住處,關着門,還下着窗簾。
“燕趙悲歌士,相逢劇孟家。寸心言不盡,前路日将斜……”孩童們繼續有口無心地誦讀着。究竟是他們的讀書聲,還是這燦爛的陽光,讓人如此昏昏欲睡?
竟然就瞌睡了過去。
恍惚間,讀書聲變成了嬉鬧聲,孩童們在院子裏追逐,貓啊,狗啊,鳥啊,老鼠啊,全都遭了殃。而又一眨眼的功夫,他們再次回到了桌前,繼續“蕭蕭送雁群”“古道少人行”……如此往複,仿佛一場混沌又安穩的夢,他們都長高了,長壯了。然後有一天,幾個陌生的男人走進了院子。
老邁的先生迎出來:“幾位老爺,請問何事?”
“我有一位故人之子,聽說在先生的私塾裏。我來尋他。”為首的那個男人道。
“請問這位小公子叫什麽名字?”
“他……我并不知道他的學名……”男人道。
“那他姓什麽?”
“由于我那位故人已經過身,”男人道,“這孩子可能也改了姓。”
“這……連姓名也不知,老爺如何确定這位小公子在老朽的學堂裏?”先生皺眉。
“在下多方尋找那故人的遺孤,幾乎踏遍中原各地。近日來到閩州,頻頻在市上買到故人之物,猜想孩子或許就在附近。打聽之下,才知道是有個婦人拿出來典當,乃是為了供孩子讀書。”男人回答,“我又再三探聽,才來到這裏。那孩子我以前見過,縱使他現在大了,應該也能認出來。求老先生讓我入學堂找尋。”
“單憑幾件什物,怎知一定是你故人的遺孤?”老先生道,“或許是他家下人拿出來養活自己的家人呢?不過,老爺如此誠心,若不讓你找找,倒是老朽不近人情了。老爺請——”他一伸手,指向門窗敞開的學堂。
好奇的孩童們,早已經擠在窗口觀望。
男人一步步走近,腳步猶豫,眼神卻急切。尋的見?尋不見?
忽然,他笑了起來。眼中有淚光:“小鬼,你已經不認識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