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十八] (1)

“小翠?”他認出了這聲音來。

少女語氣中的天真無邪如今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飾的憎惡:“你到底是什麽人?快老實交代!”

我是什麽人?我是杜宇啊——除此之外,他不知還可以說什麽。只是,還沒有開口,小翠已經将匕首又逼緊了幾分。“你根本不是杜大人!”她冷冷道,“你到底是誰?為何要假扮杜大人?你和你師父,有何企圖?”

這、是、什、麽、意、思?

杜宇好像被人連連棒喝——當他從迷夢中醒來,什麽都不知道的時候,他只知道是自己是杜宇。如今小翠卻這樣斬釘截鐵的說,他不是杜宇。

“你……你說什麽?”他企圖轉頭看着小翠,可是手臂被反剪,他無法動彈。“為什麽說我……不是杜宇?”

“別裝糊塗了!”小翠厲聲喝道,“杜大人是黃元帥的義子,他的武功是黃元帥所傳授的。可是方才你卻認胡太醫為師父,他又說你和瑞王爺情同父子——這怎麽可能呢?起初我還想,也許是胡太醫用仙人拉纖把你變成了傀儡,把不知道什麽東西塞進你的腦袋裏。可是我聽你們的對話,又不像是這麽一回事。你分明就是……心甘情願地認賊作父!你不是杜大人!”

分明心甘情願!這就是關鍵所在了!杜宇想,這種不自覺滴流露出來的,才是真實的!一直以來,困擾他的種種矛盾糾纏,可以就此快刀斬亂麻。他不是黃全口中的那個人,不是太子妃所惦記的那個人,甚至也不是夢境中那名冊上所記載的民族英雄。

他不是杜宇。那麽他是誰?

此刻沒有機會深究。小翠聲音顫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你不是杜大人……你是兇手!是殺死我姐姐的兇手!聽松雅苑裏的那個瘋癫客人就是你!”嘶喊時,匕首已經劃破杜宇的皮膚,傷口火辣辣,提醒他,就在下一刻,可能會割斷他的喉嚨。

杜宇不怕死。他也不介意為小安償命——雖然那少女的死按照胡楊所說,的确是咎由自取,可是,那段朝夕相伴的時光,足夠讓杜宇以性命來交換了。

只是,他現在不能死!他還要救朱砂!若他死了,胡楊不會讓朱砂活命。

這念頭激起他無限求生的欲望,雖然半身麻痹,還是拼盡所有的力氣掙開小翠,滾出丈許遠。

“好奸賊!”小翠冷笑,“我倒要領教領教什麽孤鶴山莊的武功!”說着,揮舞匕首朝杜宇攻來。

杜宇這還是第一次見識到這個丫鬟的身手——雖然之前隐隐約約記得她曾經飛身撲來将銀針紮在自己的眉心,可是癫狂之下,并未看清其招式。此刻正面對敵,才驚訝于這少女的敏捷與狠辣——是因為拼命要殺了他的緣故嗎?她招招緊逼,毫不防守,匕首閃出道道銀光,包圍杜宇,讓他仿佛身陷一場隆冬的暴風雪之中。

不過,他也看得出,這是典型的江湖路數,以虛招迷惑敵人,又以速度來彌補力量的不足——若換在以往,他不會将這樣的對手放在眼中,因為只要拖個十幾招,對方力氣用盡,已經不攻自破。可是現在,他半身麻痹,行動不便,根本難以閃避。面對小翠疾風閃電般的攻擊,他只能狼狽地滾來滾去。偏偏,那麻痹的感覺還在不斷地擴散,讓他越來越難于逃脫鋒利的匕首,很快,身上就被劃破十來道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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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奸賊,我看你還往哪裏躲!”小翠怒吼,飛起一腳将牆邊的椅子踢了過去。

杜宇這時已經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眼見那沉重的紅木太師椅朝自己兜頭砸下,還是奮力側身避讓。只是,背後已經是櫥櫃,再無躲閃的空間,他雖勉力躬起身子,避開那笨重家具最鋒利的棱角,還是被椅背結結實實地打在脊背上,登時感到鑽心的疼痛,一股腥甜湧上喉頭。

他動彈不得。被小翠揪住領口提了起來:“我再問你一次,你到底是什麽人?為何假扮杜大人?”

我如果知道,就好了!杜宇絕望地想。

“你聽我說……”他困難地喘息,“我什麽都忘記了,也不知道自己是誰——我害死你姐姐是我不對,待我救了朱砂,我再為她償命。”

“呸!”小翠罵道,“誰信你?你們這一夥都是卑鄙無恥的小人!朱砂姑娘平時那麽恨你,果然沒有恨錯人!你為了貪圖她的美貌,不惜把她變成傀儡——少在這裏惺惺作态了!”

要怎麽辯解才好?杜宇望着小翠手中的匕首。此時,外面已經晨曦初露,慘淡的天光照射在白刃上,又反射到小翠的臉上——她穿着夜行衣,又蒙着面,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通紅,含着淚光。仇恨如火在燃燒。

她有無數個理由恨我,杜宇想,她也可以殺我。許多人都應該恨我,有權力殺我。包括朱砂。但我還是要救朱砂。一息尚存,就要救她!

也不管是否徒勞,他再次哀求小翠:“我沒有騙你……你……你在我身邊這麽久,還不知道我不過就是個可笑的傀儡嗎?我只想解開朱砂身上的仙人拉纖……解開之後,要殺要剮,随便你。”

“随便我?”小翠盯着他,忽然狂笑起來,“你值得我殺麽?去年夏天,我姐姐曾經寫信給我,說她正照顧一個十分可憐的人,我怎麽也沒想到你身上去。如今看來,你果然是條可憐蟲。根本用不着我殺你,老天爺就會讓你得到報應。你現在這副模樣,豈不就是報應麽?還有你那個恩師——你對他言聽計從,根本沒想過他只不過把你當成一枚棋子吧?”

小安說我可憐?杜宇怔怔,不錯,我既可笑又可憐,還十分可恨。所有的報應都沖着我一個人來吧!然而朱砂是無辜被牽連的。老天,是不是為了懲罰我,連救她的機會都要剝奪?寧可此時就被天打雷劈碎屍萬段,只要能換得朱砂的平安。

老天,能聽到他的呼求嗎?

麻痹的感覺從皮膚肌肉一路滲透,似乎他的五髒六腑也要停止運作了。像有只無形的巨手,剖開他的胸膛,捏住他的心髒,不準它跳動。窒息的感覺如此痛苦。但又帶來解脫的快感——如果死掉——如果徹底消失——雖然對不起朱砂,但是卻也沒有別的方法來贖罪了!

他的眼睛看不見,耳朵也聽不見,陷入一片靜谧的黑暗中。

這就是死亡嗎?周圍什麽也沒有,仿佛在虛空裏飄蕩。以為會有地獄的滾油烈火,以為會有奈何橋,會見到亡故的親友,并恩人仇人,可是一個也不見。只是在無限的黑暗裏飄來蕩去。

死,不應該是一個盡頭嗎?盡頭在哪裏呢?

身體不由他擺布——不,好像根本就沒有身體,只是元神在飄蕩而已。

不辨東西,不知南北,也沒有時間。

原來這樣長久的等待,等待不知會不會發生的什麽事情也是一種煎熬。

然後,不知從那個方向,傳來了酒的香味——在這看不見聽不見的幽冥世界原來還是有嗅覺的!

他朝着那個方向飄了過去。

繼而見到了光,見到了桌椅,見到了酒壇。他的四肢忽然還有了知覺,可以運動自如——他踩在了實地上。

這是多麽奇怪!他笑笑,大步上前,拍開泥封,給自己斟了一碗酒,一仰脖,喝了個幹淨。

是濃是淡是甜是苦?喝過就忘記了。

這好像是去年五月十二日的夜裏,他在吉祥客棧和東方白一起喝的那壇酒。是喝了這,才中了菩提露的毒嗎?一切才變得颠倒扭曲嗎?

那麽,如今再喝,由此開始,由此結束吧!

他一碗接一碗的喝下去。

卻沒有醉意。

人死了,就不會醉了。人死了,也不會再中毒了。

人死了,為什麽記憶還不回來?他是誰?他若不是杜宇,他是誰?

死了也不能解脫!他挫敗地将酒碗重重放下。

琥珀色的液體動蕩,接着安靜下來。倒映出一張臉。靜切安忍,眉頭微蹙,仿佛有放不下的挂慮,雙眸深邃,承載了太多的負擔。

這是常常出現在他夢境中的那個男子。那個與他辯論國事,對他說“民貴君輕”的男子。

他一驚——莫非此人也死了,兩人同在陰間嗎?既然相識,該知道他的身份吧?

回身望,但身後空蕩蕩,沒有人影。

莫非只能在倒影中相見?他又轉頭去看酒碗。不過這一次,玉液瓊漿中的那張面孔變了——方才的那個人直鼻方口,兩道劍眉,下面朗朗星眸。而現在的那個人眉眼修長,雖然鼻梁挺直,但嘴唇很薄,似乎随時咬着一絲不羁的笑容。如果方才的那個是史書裏傳唱的仁者義士,現在的這個則是傳奇裏說不盡道不完的江湖俠隐。

這是誰?

他一愕——是誰?

死死地盯着酒碗。然後倒影就朝他笑了起來:“不過一支洞簫,一柄長劍,落魄街市的漂泊人物罷了!”

是嗎?一支洞簫,一柄長劍,落魄街市——我也是如此啊!他想,就追問:“敢問高姓大名?”

“漂泊人物還有什麽高姓大名?”那倒影笑道,“在下宇文遲——閣下是?”

啊!他驚得推開酒碗——宇文遲——好像鬼魅一般糾纏他的那個人,終于見面了!既然是在這裏,那麽宇文遲已經死了嗎?

“你——”他向酒碗發問。

只是,一瞬間,桌椅、酒壇、酒碗,連同他腳下的地面都消失了。他急速地向一個無底深淵中墜去。

現在算是什麽?正式打他去十八層地獄嗎?在他差點兒就要解開謎底的時候?

驟然不甘心起來。

“等等!”他呼喊,“等等——宇文遲,你到底是什麽人?你都做了什麽?”

想伸手抓——抓住随便什麽救命稻草。可是,胳膊卻擡不起來——并非身體麻木,而是被什麽束縛住了。他猛力掙紮,就感覺好像渾身都被鋼針穿刺。

然後,他睜開了眼睛,看到天青色的蚊帳——這是他的床,他的卧房。門窗緊閉,天光從雕花的窗格子裏漏進來。

又在做夢?他想起身。才發現被人捆在床上,用結實的牛筋繩子,上面還有倒刺。難怪方才疼得刺骨。

小翠這丫頭!他又急又怒,吼道:“小翠!小翠!”

門應聲而開,苗條的身影由外面進來:“老爺醒了?發這麽大火做什麽?奴婢只有一雙手,忙裏忙外的,您當我三頭六臂嗎?”聲音分明是小翠,可是臉蛋卻是朱砂的貼身丫鬟。

杜宇不由愣了愣:“你……你是誰?”

“我自然是老爺的丫鬟小翠了。”少女笑靥甜美,好像桂花酒釀一般醉人,“不過,為了大家的性命着想,老爺就只當我是夫人的貼身丫鬟小玲。”

“什……什麽意思?”杜宇不解。

“這還不簡單嗎?”小翠道,“你府裏既然有我,只怕也有皇上的人。他們已經知道我的身份,若是看到我在你府裏出入,立刻就會覺察異狀。現在唯有讓他們以為你還是被他們牢牢掌控的傀儡,才可以穩住他們,争取時間。”

争取時間做什麽?杜宇不想在無謂事上深究,只問:“朱砂呢?你把她怎麽樣了?”

“你放心。”小翠冷冷道,“朱砂姑娘跟我無怨無仇,我為什麽要害她?她在自己房裏躺着呢!一切我都收拾幹淨了,跟其他下人也說了,夫人感染風寒,吩咐他們不要打擾,萬事自有我照顧。”

“你……你放開我!”杜宇掙紮道,“朱砂她……她中了仙人拉纖……我得幫她把針□□。”

小翠瞥了他一眼:“你解得開嗎?你之前不是已經折騰了好久,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嗎?你那樣不得法門地亂施展內力,沒把朱砂姑娘害死,已經萬幸。”

“你……”杜宇想反駁她,可是這句話卻千真萬确。他不知道怎麽解開仙人拉纖。況且,昨夜他身上還殘留着穆雪松注入的一股真氣,此刻,那真氣大約已經散去,他和廢人無異。他根本無法救朱砂。

絕望,讓他如墜冰窖。

“要我說……”小翠慢條斯理地開口,“解開仙人拉纖的法子一定在那本秘笈裏寫着,你只要從胡楊那兒把秘笈偷出來,自然會尋着救朱砂姑娘的法子。”

啊!可不是如此!杜宇掙紮得更厲害了,繩索上的倒刺劃破他的衣服,血跡斑斑。“求求你,快放開我,讓我去偷秘笈——只要偷到秘笈,救了朱砂,你讓我做什麽都行!”

小翠的眼中有一絲輕蔑,但更多是疑惑:“你到底是個什麽人?除了美色,什麽都不在乎?皇上養着你這樣一個情種,有什麽用?算了,我懶得和你這種人計較——我現在不會放你。你要先幫我們做事,否則,你什麽都別想!”

“你要我做什麽?”杜宇焦急,“你問我我是誰,為何自稱杜宇,皇上想要我做什麽——這些我都不知道。我沒有武功,沒有記憶,根本就是個廢人,能做什麽?”

“是啊,你能做什麽?”小翠看着他,這次眼神中有了一絲同情,“你果然是個廢人。不過,我想,你就好像銅牆鐵壁上的一處破綻,要想把這銅牆鐵壁給打垮,只能從你入手。”

杜宇不明白她的意思,搖頭:“無所謂……你想我做什麽都無所謂……但是,如果你不讓我先想辦法救朱砂……下一次胡太醫來,朱砂也會被他變成廢人。”

“下一次?”小翠冷笑,“你放心,胡太醫不會這麽快來的——他處心積慮才得到那秘笈,在他修煉成功之前,才沒工夫來管你的家務事。你大概不知道吧?為了得到秘笈,你那個好師父不僅在你身上下毒,還利用太子來布局害你——那天在吉祥客棧裏的事,全都是你師父策劃出來的。”

“你……你說什麽?”杜宇大驚。

“我說——你們藏身在吉祥客棧,這消息是你師父告訴太子的。”小翠道,“我那天潛入宮中,正好聽到胡太醫向太子告密,說在吉祥客棧見到了太子妃。之後,太子果然氣急敗壞地去吉祥客棧找你的麻煩。而胡太醫一直躲在外面看着。我開始還覺得奇怪,他為何要如此,後來太子送命,我就更加不理解了。直到昨夜,聽他親口承認在你身上下毒,目的是讓穆雪松在幫你療傷的時候中毒,我才恍然大悟——他想要搶奪秘笈,又忌憚穆雪松的武功。在吉祥客棧裏,穆雪松讓你自己練功,照此下去,他豈不是不會中毒了?所以胡太醫故意要叫太子去大鬧一番,令你走火入魔沒法繼續修煉,逼迫穆雪松出手。這樣,他終于可以借你身上的毒把穆雪松除掉。”

這算是什麽奇談怪論?杜宇驚愕地盯着小翠——師父他怎麽可能害太子?怎麽可能做出對不起王爺——對不起皇上的事?

小翠本來也就沒想要說服他,只是自顧自講下去:“你想想,你師父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把秘笈搞到手了,還不立刻閉關修練?他嘴上說對皇上如何忠誠,如何處處為皇上着想,又說如何疼惜你,全都是放屁——他眼裏就只有那本秘笈。在練成之前,他才沒心思來加害朱砂姑娘。再說了,你也說自己是個廢人,你要怎麽去他那裏偷取秘笈?”

這是多麽殘酷的事實!令杜宇恨不得抽自己幾個耳光。但無奈身體被縛,只能不住地将後腦向枕頭上撞去。

“反之……如果解開真相……”小翠靜靜地,“如果解開真相,惡人就沒辦法繼續猖狂下去。到時候,你要取得秘笈不是容易得多嗎?”

解開真相?杜宇感到諷刺萬分:他本身就是一個大騙局,而所謂的真相,他也不知道。要怎麽解開真相?焦急與絕望煎熬着他,讓他爆發出一陣不受控制的狂笑:“你不是要我站在城門樓上向全天下的人說——我不是杜宇,我是個假冒的,又說胡太醫的原名叫做梁飛雲,他其實是我的師父?這樣就解開真相了嗎?”

“你不用在這裏裝瘋賣傻。”小翠冷冷道,“我已經去請黃元帥來了,也聯絡了七瓣梅花,到時候……”

話還未說完,忽然“砰”地一下,窗戶被撞開了,一條人影撲了進來,喝道:“小妖女,膽敢加害杜大人和朱砂姑娘?”正是東方白。

杜宇心下大喜:“東方大俠,快救我!”

東方白抽刀朝小翠斬了過去:“你就是朱砂姑娘說的那個鬼鬼祟祟的小奸細?你快說,你把朱砂姑娘怎麽了?你給她下來什麽迷藥?快交出解藥來!”

小翠靈巧地閃開一邊:“東方大俠,你誤會了!”

“我誤會?”東方白冷笑,“你把朱砂的丫鬟捆起來塞進櫃子裏,自己扮成她的模樣,又把你家老爺捆紮床上。有哪個正經下人會做出這樣的事來?朱砂早說杜宇身邊的丫鬟是個可疑的家夥,哼,果不其然!”

他邊說,邊招招向小翠進逼。

小翠自然不是他的對手,才不到十個回合就已經被逼入死角。“東方大俠——”她想要辯解,“你被瑞王爺那一夥兒給騙了,這人根本就不是杜大人……”

“還要胡言亂語!”東方白怒喝。小翠眼看着沒有退路了,不敢戀戰,低低抱怨了一句:“真是個莽夫!”手往懷中一掏,跟着一甩,只見萬點金星噴射而出,點點都帶着慘碧色的熒光。東方白唯恐有毒,急忙揮刀防守。“叮叮叮”一陣亂響,那些金星都被他挑了開去。不過,危機化解之後,也不見了小翠的蹤影。

“小妖女!”東方白怒罵。不過沒有追上去,而是走到杜宇的身邊,三下五除二割斷了牛筋繩,又掏出金創藥來,幫他敷上:“這小妖女可真夠心狠手辣的!”

杜宇卻顧不上自己的傷口,也顧不上胸中氣血翻騰,耳邊嗡嗡作響,胡亂披上件衣服跳下床就直沖去走廊另一邊朱砂的房間。

一個驚魂未定的丫鬟——真正的小玲——像個木偶似的站在床邊發呆。床上朱砂正躺着,呼吸均勻,好像睡着了一般。杜宇輕輕轉過她的頭,就看到她後頸若有若無的針痕跡。

東方白也跟了進來:“杜大人,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朱砂姑娘的脈象很是奇怪——我試過給她推宮過血,卻一點兒用處也沒有。那小妖女到底對她做了什麽?穆前輩呢?”

“這……”杜宇道——杜宇不知從何說起——确切的說,是開不了口。如果把昨夜所發生的事情告訴東方白,那東方白就曉得自己真的“誤會”了小翠,然後只怕會親手将這個假冒的杜宇捆起來,交給小翠,交給黃全,交給七瓣梅花!

東方白看他那癡傻模樣,跺腳道:“你身上的仙人拉纖要幾時才能解開?真是急死人了!不僅遠的事情不記得,就連昨夜的事情也不記得嗎?”

失憶!這倒是一個蒙混過關的好借口,杜宇想,就這樣裝傻充愣,至少可以騙過東方白,争取些時間——争取時間救朱砂!他得盡快想個辦法盜取《一飛沖天》的秘笈,然後盡快練成裏面的功夫——他不知道所謂“盡快”到底會花費多久。那之前,他需要阻止胡楊紮下另外四根銀針。所以,他需要東方白來保護朱砂。也許,最好的辦法是把朱砂藏起來?

心念一動,他便問東方白道:“東方大俠,你把紀姑娘安頓在哪裏了?”

“哦,你放心,”東方白道,“那地方很安全——是南郊的麻風村。一般沒人會去的。紀姑娘自己從前住在誤緣庵的時候,曾經跟尼姑們到那裏去送衣送藥,連尼姑們都不願進村去呢。不過紀姑娘菩薩心腸,已經多次和村裏的人打交道,知道怎樣做才不會被傳染麻風病。所以她暫住在那裏再好不過了。”

杜宇點點頭:聽起來的确是個藏身的好去處。“東方大俠,可以送朱砂也過去暫避嗎?京城裏實在危險……我想,也許太子被殺的事遲早會敗露……朱砂她……我也不知她怎麽會變成這樣……但我會想法子救她……我會……”

說多錯多,他只希望東方白能相信他這副“萬分為難”的模樣。恰此刻,頭疼,适時襲擊了他,面容因痛苦而扭曲,身子也幾乎站立不住。

到底是他生活在騙局中這麽久,騙術高明,還是東方白太過缺心眼兒。這位魯莽的猛士一邊扶住他,一邊狠狠點了點頭:“好,杜大人,朱砂的周全就包在我身上,不過,京城既然這樣危險,你一個人可以應付得來嗎?”

應付不來也要應付,杜宇想,只對付胡楊總比要同時對付許多人要容易些。因點了點頭,又轉身吩咐丫鬟:“小玲,夫人要出城去養病,你幫她收拾些衣物吧。”

丫鬟傻傻的,呆了好久才走出去收拾。可才到門口,就和一個小厮撞上了。

“老爺!”那小厮走得匆忙,只因他是來報信的,“宮裏來人了,有聖旨。”

聖旨?杜宇和東方白都是一驚,怎麽偏偏在這個時候?杜宇一咬牙:“東方大俠,你帶朱砂姑娘先走,我去瞧瞧。”說罷,回房穿上朝服,到前廳來。

一個老太監在那兒站着——有些印象,似乎是崇化帝身邊的人。

“杜大人安好?”老太監拱手,“雜家來傳皇上口谕,請杜大人進宮一趟,商議出征西疆,剿滅蠻族事宜。”

出征西疆,剿滅蠻族——這是崇化帝那天晚上說過的——兩三天之內,要杜宇領兵出征,以剿滅蠻族為名,設局引中宗皇帝回京,以便将這場恩怨徹底解決。看來這是要付諸實施了!

可他現在哪兒有心情辦這些事?除了救朱砂,他什麽也不想做。只是,進宮卻是他現在迫切需要的——進了皇宮就可以接近胡楊,也就有了盜取秘笈的機會。便跪領聖旨,和那太監一齊走出家門。

門口已經有車轎等着。只是還有另外一乘馬車——黃全從上面走了下來。杜宇心中暗叫不妙:都是小翠招惹來的!也不知小翠和他說了什麽?若是讓他撞上東方白,只怕自己的身份會被戳穿!

“喲,安平伯也來了!”老太監笑道,“也是來看杜大人嗎?”

黃全的面色像平日一樣,陰郁凝重:“張公公這是要和杜大人上哪裏去?”

“皇上召杜大人進宮,商議剿滅蠻族的事。”張太監回答。

“哦?”黃全訝了訝,“我有兩句要緊的話想和杜大人說——絕不耽誤時辰,張公公可否行個方便?”

杜宇萬分希望張太監出言反對。可是張太監只是笑笑,讓開一邊去。杜宇唯有硬着頭皮走向黃全。

黃全示意他要“借一步說話”,一直走回杜府的院子裏,來到影壁的後面,才道:“這兩天未見到你去兵部,想是你病情反複。如今可好些了麽?現在情勢緊急萬分——蠻族已經攻破西疆的防線,勢如破竹,只怕半個月之內就會打到京城來。皇上卻遲遲不肯派兵迎擊——我知道他不信我,軍中的舊部說,自從傳來蠻族犯境的消息,皇上就一直派人查探我和軍中的聯絡,好像是怕我一旦重掌兵權,會起兵造反擁立敬逸侯。他也一直在暗中調查你和軍隊的聯絡,大概是怕你回複記憶?不過今日他既然召你進宮去商議,可見他還是信你的。畢竟你在他身邊這麽久。那我也放心了——我有些對抗蠻族的策略,已經寫了條陳,只是沒有機會交給皇上。你既進宮去,就代我呈給皇上吧——不,你只當是自己想的策略,也許皇上會信你。”

就是為了這個?杜宇松了口氣:那就是小翠還沒将昨夜的事告訴黃全了?因敷衍道:“皇上心裏想什麽,我也不知道。他如何信我?而我現在又是這樣一個廢人……”

黃全嘆了口氣:“皇上知道了你的真實身份卻沒有殺你,而是用仙人拉纖的妖法控制你,我想,他還是愛才惜才。不要說自己是廢人!你在全軍士卒的心目中,是個抗擊蠻族的大英雄。只要有你領軍,我軍士氣必然大振。至于如何與蠻人周旋,軍中不少将士都經驗豐富——我這條陳裏都寫了。”

杜宇絲毫也不關心家國安危。他只想快些脫身好進宮去。就伸手去接黃全遞過來的奏折:“好吧,我只管試試……”

可是,手還沒碰到那折子,面前“呼”地閃過一條人影,搶走了折子,同時也點中了他胸前的幾處大穴,讓他動彈不得。一切只在電光火石之間。他保持着吃驚的表情——瞪着眼睛,看見來人是方才被東方白趕走的小翠。只不過依然喬裝打扮,是小玲的模樣。

糟了!杜宇的心一沉。

“元帥,你可來了——”小翠道,“ 我們被騙了!”

黃全愣了愣:“你是小翠?怎麽這副打扮?”

“我原來的模樣,豈還能再出現在這府裏?”小翠道,“元帥,我讓七瓣梅花送信給你,你沒收到嗎?”

“七瓣梅花?我早已不同他們來往。”黃全道,“再說我昨夜一直在近畿大營裏。今日得到前方急報,才趕回來——你這幾天都不見人影,我可很擔心你——不是讓你不要再和七瓣梅花混帳一處嗎?”

“我這幾天都在外面打探消息。”小翠道,“也虧得我一直四處打探,才曉得了這個驚天大秘密——元帥,我們一直都錯了,我們被騙了。這個人根本就不是杜大人——從元宵節的時候開始,我們見到的就一直是這個贗品……”

正要繼續說下去,冷不防旁邊蹿出一條人影來,一把揪住了她的後領:“好你個小妖女!你還敢回來!”正是東方白。

“東方大俠!”黃全雖然未和東方白直接打過交道,卻曉得此人是幾次闖入禁宮的刺客,也從小翠口中知道,是朱砂将他安置在杜宇的府中。“東方大俠,是否有何誤會?”

“元帥也認識這個小妖女?”東方白拎着小翠,“她是瑞王爺的手下。”

“你這莽夫!”小翠怒斥,又掙紮着捋起自己的袖子來,“你成天都說要尋找宇文遲,要将瑞王爺的惡行昭告天下,要恢複中宗先帝正統,你不會不認識這個标記吧?”

“七瓣梅花?”東方白怔住。

小翠趁他吃驚放松了掌握,就反手一掌打中他的手肘,跳了開去:“剛才讓你聽我說,你不聽,耽誤了多少功夫?差點兒就讓這個真正的瑞王爺的手下脫身了——”她指着杜宇,把自己連日來所探聽到的消息連同昨夜偷聽到的談話都簡略地說了——這人不是杜宇,這人是胡楊的弟子,是他們的敵人,是聽松雅苑的怪客,是殺害小安的兇手。

她每說一個字,黃全的眉頭就鎖緊一分,至于東方白,則是吃驚得張大了嘴巴,下巴快要掉在胸口上。

“杜大人?”外面的張太監等得急了,進門來催。

“有勞張公公再少待片刻。”小翠笑盈盈,“方才我家夫人吩咐了幾句要緊話讓我跟老爺說呢!”

張太監聽言,又退了出去。

“天下怎麽可能有這麽荒唐的事?”東方白看看杜宇——或者不如說,看看假冒的杜宇,“他分明就和杜大人長得一模一樣!他要是假冒的,那真正的杜大人在哪裏?”

“若不是親耳聽到胡太醫和他的對話,我也不相信。”小翠道,“我猜是瑞王爺和胡太醫那夥人洞悉了杜大人的身份,不知把他怎樣了——元帥,真正的杜大人不是已經遭了毒手吧?”

“不……應該沒有……”黃全道,“皇上一直在暗中調查杜宇和軍隊的聯絡……如果真正的杜宇已經遭了他的毒手,他何必再查探?”

“啊,我曉得了!”東方白忽然露出了喜色,“真正的杜大人一定是和中宗皇帝在一起!”

對于黃全和小翠,這可是聞所未聞的消息。東方白忙把太子妃紀輕虹所說的杜宇去年宮變的那一夜如何帶着中宗皇帝去到誤緣庵的事說了:“真正的杜大人從宮裏救出中宗皇帝,護送他去了安全的地方——瑞王爺這狗賊發現杜大人竟然中宗皇帝那一邊的,氣得鼻子也歪了。他不能昭告天下自己被親信所騙,更不能讓人知道中宗皇帝還活着,于是就找個傀儡冒充杜大人!”

若實情如此,那前因後果就連接上了。合情合理。

杜宇聽着——人們在敘述和分析他的人生。這三個多月來糾纏不清的怪事,牽扯其中的二十多年的恩怨情仇,種種陰謀……小翠只用了三言兩語,東方白也只是“一拍腦袋”——他們說的那麽清楚。他卻活的這麽辛苦。他沒有別的要求,不想要知道事實真相,不需要登上權力的頂峰,也不稀罕撥亂反正讓天道大義得到伸張——他現在只有一個卑微的要求,就是解開朱砂身上的仙人拉纖。哪怕要他為此付出生命,他也在所不惜。

“這可真是老天有眼!”小翠喜道,“不知杜大人和中宗皇帝身在何處?咱們現在有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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