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沉重的包袱
◎我們宜春宮的陸娘子,是被太子殿下親自養着的。◎
“春喜的命好啊。”
從內侍省一一領了牌子出來的數個宮女,為首的芳雲眼神瞥見了走在前頭的小宮女手中木牌上的字眼,慢悠悠說道。
“芳雲姐姐何意?春喜是得了什麽好差事嗎?”
“怎麽會是什麽好差事?方才我就在春喜後面,她拿到的是東宮的牌,等會兒要去內坊局報道,你們可別說,就算我從未在東宮當過差,也知太子殿下那裏的規矩最為森嚴,我以前伺候的娘娘們總要提上那麽一兩句。”
宮女們先是聽了芳雲的話圍了過來,叽叽喳喳說着,其中一位的這話最得人心,引得衆大小宮女頻頻點頭。
她們也都聽過這樣的話的。
春喜本走在前頭,聽見衆姐妹在講她的差事,不由也擠了進人堆。
芳雲見衆宮女不信她的話,又看這小春喜過來,露着一副懵懂無知的神情,不由起了幾分争強好勝之意:“你們懂什麽?我這都是聽我幹娘說的。”
芳雲的幹娘是宮正局底下的幾位阿監之一,奉令掌糾察宮闱、責罰戒令之事。
圍着的宮女們哪個不怕阿監,無不縮了縮肩膀。
芳雲滿意地看她們一個個露出發怵的神情,繼續說道:“我幹娘說了,這次東宮要的人都是去宜春宮伺候的,宜春宮那位你們可知道?就是當年太子殿下從宮外帶進來的……”
年輕點的宮女都一一搖頭,年長點的宮女心中有數。
當年太子殿下确實從宮外帶回了一女孩,帶回來後就一直養在東宮。
聽說是平南侯府的嫡女,出生時生母便去世了,之後平南侯填了繼室、又生子女,八歲那年,自己的嫡親哥哥又去了幽州,一個人在府中舉目無親,想想日子就不好過。
這事為何她們都會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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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實在太不合禮數,鬧得大極了,鬧得宮裏都人盡皆知。
朝堂衆臣因着此事都争了數次,臺谏還遞了無數張折子,到底沒能阻止太子殿下的一意孤行。
板上釘釘後,便沒了任何動靜,宮裏的任何傳言消失得一幹二淨。
再有人私下傳些什麽,半夜被內侍省帶走、再也沒回來過的都有。
于是很快無人再說、更無人敢說,外加那位也很少出東宮,現在也很少有人還會去在意此事了。
有時見那位去參加什麽娘娘的宴會,雖說會吃驚一番,但斷不會再去傳什麽話。
“平南侯夫人與先皇後在閨中就有幾分情誼,太子殿下還得叫聲姨娘,我以前就猜是念着這個,才将人接進宮的。可你們也知道,太子殿下日理萬機,哪有空去管小娘子的事,肯定丢在宜春宮讓底下人去管了……”
“太子殿下不是這樣的人。”
“我自然知道太子殿下不是那樣的人,”芳雲語氣有些急道,“可國事繁忙,又哪裏能日日照料?還能放在眼皮子底下?”
“這倒是的……”
“所以我說春喜的命好啊,太子殿下不管,再來明年那位也到及笄的年紀了,沒名沒分沒點什麽由頭再留在宮裏像什麽話,她定要被送出宮,這都要出宮了,哪裏還會管着底下人,為着攀附太子殿下指不定還會行讨好之事呢……春喜的日子可比我們舒服多了。”
“好了。”
一位年紀較大的宮女突然出聲道:“這是主子們的事,也輪不到我們置喙,你也莫再碎嘴子了,你忘了當年宮裏也有不少人像你這般傳閑話,次日就消失了的?”
“有這事?”
“……各位姐姐,那我先走了。”
“我也是……”
頓時人群一哄而散,個個籠起兜帽,哈着氣消失在一片茫茫中。
春喜把方才聽到的話放心裏,準備去內坊局報道。
不管怎麽說,芳雲姐姐說是好差事,她就很開心了。
**
承天門鼓聲方落,宜春宮的漏刻太監唱道:“酉時到!”
以楊尚儀為首的宮女們魚貫踏入文淑門,把重臺履上沾着的雪抖落下來,由小太監們掃去後,再依次進入西殿。
動作輕細,且秩序井然,将輪換班進行得無聲無息。
西殿忍冬五足銀熏爐的獸炭燃得正旺,身子被烘得暖煦煦的宮女們出了殿,與寒風打了照面,無不抖摟下身子。
春喜也不例外,抖了一下,再緊步跟上前方的掌事姑姑,乖巧地去接姑姑手中的宮燈:“姑姑,我來提吧。”
姑姑姓尤,負責宜春宮內的大小事宜。
她與楊尚儀一起輪換着宜春宮領班,春喜來了數日,今日第一次跟她來殿內值班。
尤姑姑眼神微擡掃了一下春喜,慢條斯理道:“你倒乖,內坊局發你此處,也算你平日裏積了福。宜春宮規矩雖重,但不會越過了去,該賞賞該罰罰,向來分明。你安心做好份內的事即可。”
得了姑姑這句提點,春喜道:“謹聽姑姑教誨。”
尤姑姑輕嗯了聲:“聽得進,才算教誨,聽不進,那叫穿堂風。姑姑問你,你來之前,可曾聽過這處住的娘子是誰?”
春喜猶豫着道:“聽過的。”
尤姑姑唇角多了一絲諷意,但不過一瞬而逝:“宮裏人嚼舌頭,想來不是什麽好話,宮中殿宇又多如牛毛,聽到的更不知傳了幾耳朵。姑姑也聽過幾句,說太子殿下不對我們陸娘子上心,又說我們姑娘及笄要出宮了,算不得什麽宮裏人,見着都不需得行禮。”
春喜聽不出尤姑姑何意,不敢出聲。
“但姑姑提醒你。”
“我們宜春宮的陸娘子,是被太子殿下親自養着的。”
“殿下擔得是父親與兄長的責任,不是好吃好喝就算交代過去,而是嚴厲管教,向來什麽都看管在眼裏。”
“方才你也瞧見了,尚儀局的楊尚儀多大的官,但一直奉殿下的令跟在陸娘子身邊,請來教書的是崇文館的老太傅,連平日裏的功課也都是殿下親自教導解惑。”
“所以,以後若輪你到娘子身邊貼身伺候,要上心,切莫看娘子性子溫吞和善去耍什麽心眼,知道了嗎?”
尤姑姑知道有些人的嘴巴就是閑不住。
看小娘子的年歲快到出宮的日子了,也無所畏懼說些什麽話,擾得一些伺候的宮婢宮仆不甚用心。
自家小娘子向來又乖巧溫吞得很,事兒不被捅出來是從來不會說的。
要不是被她悄悄瞧見宮婢頗為不敬,這事得瞞到什麽時候?
哎。
尤姑姑又叮囑了不少,春喜都一一應着。
絮狀的大雪依舊簌簌得下,漸漸人遠去,也蓋住了遠去人的話。
而尤姑姑口中的陸娘子,也便是陸雲檀,正苦惱着怎麽躲過楊尚儀端上來的那碗煎得發黑、散着苦氣的濃藥。
“雖說陳太醫說您風寒漸好,可以停藥,但為保險起見,娘子還是喝了吧。”楊尚儀見陸雲檀細眉微蹙,便知她在想什麽,笑勸道。
看來逃不掉。
陸雲檀抿了抿朱唇,忍着喉間發澀之感,無奈道:“好吧,姑姑。”
于是伸手接過那定窯白瓷碗,皓腕上的白玉鑲金镯順着動作輕滑,恰碰在碗壁,發出‘叮珰’脆響。
小娘子腕如凝脂,手如青蔥,就這麽輕搭在白瓷壁上,不施任何丹蔻的指甲是淡粉,瑩潤嬌嫩,與瓷器釉色的白潤交相輝映,甚是嬌俏可愛。
就算這樣的場景看過無數次,楊尚儀還是忍不住被吸引入神。
陸雲檀将湯藥一飲而盡,猶豫着将憋在心裏一日的問題問了出來:“楊姑姑,前幾日的那幾個婢子怎麽樣了?”
她記得,尤姑姑剛把事情捅出來,宜春宮這邊還未全部知曉,殿下那邊就派人來了。
派人将那幾個婢子全部帶走後,她便再也沒見着。
楊尚儀面容覆了一層薄怒,語氣都裹着點點憤懑:“那幾個婢子耳根子軟、嘴不幹淨,該當死罪。殿下親自下的仗殺令,奴婢執的行,娘子放心,以後斷不會有這樣的話傳到娘子耳裏。”
可她們會在私下說。
說的也是有道理的,沒有什麽錯。
确實是因為母親與先皇後的情誼,殿下才接她入宮。
她沒名沒分卻住在東宮,不合禮數,不像樣子。
她是殿下唯一的污點,是谏官每每攻擊他時拿出來必說的事,她是他的累贅,是沉重的包袱。
明年及笄出宮,殿下終于要擺脫她了,那真是個大喜事。
……
這都是對的。
堵得住一些人的嘴,堵不住一群人的嘴,更堵不住天下人的嘴。
陸雲檀嘆氣,沒再多說什麽,而是看向漏刻處。
只看一眼。
不會多看。
但楊尚儀若是沒有注意到,她會再看一眼。
楊尚儀注意到了,解釋道:“今日奴婢路過通訓門,見臨近的橫街上停了不少官轎與馬匹,似乎還有中書丞大人家的仆從,想來今日明德殿中要商量不少政事,太子殿下應當會晚些來。”
陸雲檀輕嗯了聲,籠着身上的毛氅,圖那毛絨絨的舒适,也為遮掩脖頸間泛起的薄紅。
等那微熱褪去,心跳漸緩。
才從氅衣中伸出那白嫩的藕臂,翻着案前太傅留下的功課。
翻至一半,一道尖利的傳喚響起:“太子到!”
整個西殿宮婢奴仆立跪,陸雲檀領着楊尚儀等人也于正門前行福禮。
一瞬間阒寂無聲,只剩下熏爐內獸炭燃燒得滋啦聲。
未過一會兒,織金烏皮履踏出的緩慢而沉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陸雲檀将頭壓得更低,略握緊出汗的手心。
低頭垂眸中,先映入眼簾的是白練長袍上那繁複華貴的九章章紋,随之玉勾帶上那兩塊左右白玉魚符微碰發出清脆之響,恰就宛若其清冷之聲:“都起吧。”
作者有話說:
嘿嘿,開新文啦。
文中大多依唐制。
有女官,分六局二十四司,尚宮、尚儀、尚服、尚食、尚寝、尚功,還有個宮正局(掌宮闱、刑罰之事)
就比如文中楊尚儀,本名不是楊尚儀啊,就是楊是她的姓,尚儀是她的官名。
然後東宮并非單指一個宮殿群,也指以太子為首的整個政治機構,東宮很大,裏面的一切宮殿與政治機構都與皇帝的相互對應。
如皇帝的弘文館(管理圖書、修撰圖書)對應東宮的就是崇文館,皇帝的內侍省對應東宮的就是內坊局,皇帝的羽林軍等軍對應的是太子的是十率府,也有東宮朝堂,都是太子近臣在裏面商議,所以有時候皇帝外巡,會讓太子監國,這個時候太子近臣的權利就會很大。
另外太子相當于‘半君’,就是整個宮城,地位排下來是皇帝、皇後、太子、太子妃、妃嫔、皇子、公主。這裏面也會涉及到太子妃與妃嫔的地位誰更高,文裏面肯定是太子妃高,因為宗法制度很嚴格,太子妃是未來皇後,是正室,妃嫔是妾室,這裏也可以看《舊唐書·輿服志》關于太子妃與妃嫔的出行儀仗與章紋等等,太子妃的陣仗要大很多,不過因為妃嫔是長輩,也要遵循着長幼之禮,所以見面一般會相互行禮,先行國禮再行家禮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