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嘗一口
◎膽大妄為。◎
宮婢們起身,次序端來兩水盆。
“今日陳太醫來過嗎?”李明衍将手浸入盆內,淡聲問一側的楊尚儀,“怎麽說?”
楊尚儀在讓人傳膳至次殿,聽李明衍詢問,忙上前道:“回殿下的話,陳太醫今日來過了,診過脈後說娘子風寒漸好,可以停藥,這幾日多些食補即可。”
李明衍嗯了一聲。
而陸雲檀邊撩水于手背,邊聽着二人的對話,聽完後,便一直在低頭專心洗手,清洗之間,餘光不經瞥向右側的水盆。
殿下的手很漂亮。
白皙瘦長、骨節分明,是看上去便知無比尊貴的手。
這雙手從水中拿出,略一擡起去拿帕巾,澄澈的水流淌至修長的手腕處……陸雲檀的心跳就如往常無數次那般,忽的漏跳了一拍。
趕緊收回餘光,也從盆中收回雙手。
收回後,李明衍順手将另一塊帕巾也遞了過來。
陸雲檀熟練接過,擦的時候,聽見李明衍平靜的聲音:“內侍省新送了幾個婢子來,你回頭挑一挑,看中的就留下。”
這是為補之前那幾個犯事宮婢。
陸雲檀有時候很佩服他的細心。
平日裏政事堆積如山,常聽從正宮過來的楊尚儀說,路過明德殿等地,沒有一次不見大臣們的身影,橫街上的車馬更是沒斷過。
殿下身邊的高公公會也常常會偷偷囑咐宜春宮的膳司,說殿下又熬了大夜,幾夜未睡了,飲食切莫清淡些……
Advertisement
盡管如此,他還是記着她這裏的小事,就如這次換宮婢。
但她非常清楚明白,他是因為母親與哥哥的囑托所背負的責任心,以及天生的那份嚴謹與缜密,而不是因着其他旖旎的心思。
“好,那我明日挑一挑。”陸雲檀恭敬回道,“多謝殿下。”
李明衍沒再說話,擡步進了次殿。
陸雲檀低眸垂眼跟在他身後,在他正對面落座,最遠、看似最為舒适的兩個位置,這或許是多年來二人培養出來的某種‘默契’。
二人用膳也從來不說話,偌大的次殿在此時最為安靜。
整個宮城只知道太子殿下出了名的規矩禮數甚嚴,不過也是嚴于律己,用膳之時動作行雲流水、連勺碗輕微相碰這樣細小的聲音都不會傳出,卻不知這由太子殿下親自帶出來的陸娘子,完完全全與他一個模子刻出來。
不過有時也是有聲音的,太子殿下偶爾嘗到什麽菜肴不錯,會讓高公公給陸娘子布菜。
陸娘子定會放下筷子,起身行了禮謝恩後,才會用菜。
這樣的場面,楊尚儀見怪不怪。
但當年第一次奉令來宜春宮教導禮儀時,她是實實在在的大吃一驚,因為怎麽都沒想到太子殿下與陸娘子之間竟然是如此客氣生疏?
她本以為二人在東宮生活那麽多年,總要比從小離殿下較遠的公主們要親近吧?
相反。
上回宴會太子殿下讓高公公給一旁的安陽公主布菜,安陽公主都甜笑着說多謝太子哥哥。
而每日相見、養在眼皮子底下的陸娘子卻行着這樣的大禮,沒有半點親昵。
陸娘子向來也只有一個稱呼,那便是‘殿下’,與所有的臣子之女一樣,也與她們這些人一樣,從不會逾矩叫一聲‘哥哥’或‘兄長’。
在楊尚儀看來,太子殿下與陸娘子,就像兩個不該在一起過日子的人,被生生湊在了一塊,雙方都難受着呢。
若陸雲檀聽見楊尚儀的心聲,也認同其中的一半——
殿下與她生活在一起,确确實實難受極了。
如同以往,用完晚膳,李明衍會給陸雲檀解答今日太傅上課她不甚理解的地方,或者留下的功課中她不會的問題。
俗稱,開小竈。
說到這開小竈,也有點由頭。
宮中公主們都是一道去崇賢館進學,先生都是崇賢館裏的先生,而陸雲檀,與宮中的公主是不一樣的。
她的先生都是太子殿下的太傅、太師、太保們,或是東宮崇文館裏的老先生,奉李明衍之令上宜春宮給她講學,講的是科舉中明經、明法、明算、道舉、三史等科,比之公主們所學,要深奧甚多。
陸雲檀也是後來突然意識到,自從講學開始,她的課業就無比繁忙。
也是從那時候起,她幾乎沒有任何理由和機會踏出東宮半步。
而那些太傅們、講得快、講得難,還喜歡旁征博引她根本不知道的文籍與詩賦,以至于她聽不懂、也學不會,功課都無從下手。
終于有一天,太傅們忍不住向殿下反應此事。
這些個老學究們,上了年歲、身上又負有要職,個個傲氣得很,哪裏會承認是自己講得難、不夠深入淺出?
只會怪陸雲檀太笨!
但礙着殿下的面,他們是不會把這話說出口的,捋着胡須,很是悠閑地話裏帶着話,說不讀書也無妨的,陸娘子畫畫便很不錯,以後指不定能成個大家呢,何必執着于聽學呢,認識幾個字便好了。
可明鏡如殿下,哪裏聽不懂他們的意思?
于是殿下每日除了過來用膳外,還多了一項,開小竈。
日子久了,那些不解的地方,不會的問題,陸雲檀在李明衍來之前都會一一仔細想好,一向控制在三至四個之間,絕不多問,以免耽誤他的時間。
但因着自己的私心,也不會太過減少。
三至四個,正好。
“今日宋太傅,上的是《漢記》中五行志第七中篇,有提一句‘爾德不明,以亡陪亡卿;不明爾德,以亡背亡仄’,有勸君為政明智、遠離奸佞之意,可我總覺得還有他意,卻深想不明白。”
李明衍已坐于案前,陸雲檀邊說,邊将早就寫好文題的宣紙遞至他面前。
遞的時候,輕拂衣袂下擺,不讓其碰至殿下身上任何一處地方,
她與他之間,始終都保持着距離。
不過現在這個距離,比方才洗手的時候要近,更比方才在次殿時要近,這也是一日之內,陸雲檀離李明衍最近的距離。
以至于她能看清他那淡漠泠然的眼,似藏着點點霜雪。
還能聞見他衣物上熏的冷麟香,棱棱之氣,細如弦絲、隐隐綽綽萦在鼻尖……陸雲檀的後頸如過電般酥麻。
“宋太傅講學,向來平穩保守,這點适用于明經等科,而三史科的《漢記》或以開放廣博來看待。”
李明衍提筆,慢聲開口。
聲音清冷如玉器相碰、雪風吹松,也一下将陸雲檀的思緒拉了回來,認真聽他講解。
“此篇不談你方才所說的正統釋義,還可以陰陽五行之觀念來解釋。”
“《漢記》所著之人善用此觀念來談及世事。我記得,此句下面是,言上不明,暗昧蔽惑,則不能知善惡。此句便與《易傳》中的‘欺’字相對應……”
李明衍邊說,邊就着陸雲檀給的宣紙上寫着,記下來以免她忘卻。
陸雲檀看着他寫。
殿下的字跡向來一派仙風道骨,散着脫塵出俗之意,當真字如其人。
此文題講完後,陸雲檀又問了兩個,第二個答完時,楊尚儀重新上了兩盞茶。
講完三題。
李明衍那雙狹長的眼睛投來淡淡的目光,看了陸雲檀一眼,随後收回慢聲道:“近些日子你問我的所有文題,你說你不理解,但我問你其要點,你也能說得明白。我看你并非不理解,而是不敢質疑,然讀書便要質疑,不然學到後來學得盡是些陳舊腐朽之物,你自己好生想想,明日我再來,切莫像之前那般了。”
陸雲檀低頭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輕聲回道:“是。”
李明衍起身,陸雲檀本以為他要走了,但他又道:“今日清麗宮送來帖子,邀你前往內宴,你可想去?”
清麗宮是惠妃娘娘的住處。
陸雲檀一愣,實則宜春宮的所有邀帖都得過了殿下那邊才會遞到她這兒來,但殿下很少真就讓她出門。
忽然有種感覺,恐怕殿下以為她這兩日因為那幾個婢子、剛才又被他責了一句等事,心情不佳,想讓她出東宮散心。
他應該有這意思。
陸雲檀點頭道:“好。”
李明衍看了陸雲檀一眼,沒再說話,準備回明德殿,陸雲檀送他到宜春宮門口,随後獨自一人回了書房。
這時候也是沒有人的,因為殿下講解文題時不喜人打擾。
陸雲檀小心收起了方才殿下書寫的宣紙,藏于衣袖中,藏好後,視線略過案上。
忽然,就停在了那只他用過的茶杯上。
她神使鬼差地,慢慢伸手,将茶杯握在手中,嬌嫩的指腹輕撫着杯壁,而杯口卻舍不得觸碰,就怕被抹去了什麽。
不知怎的。
陸雲檀的心跳越來越快,唇舌間竟似含了顆小酸梅,泌出了點點津液。
不要喝它。
可殿下喝過……
不能喝它。
我只是想嘗嘗……
不能嘗。
就一下。
陸雲檀拿起茶杯,慢慢碰至自己的唇瓣,碰到的那一瞬間,全身上下如過電般,一根根汗毛都立了起來!
等她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荒唐事,耳根紅暈鋪滿,整個心髒狂跳。
“娘子,娘子!”
這時,楊尚儀撩簾而入。
作者有話說:
女主是有點變态在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