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哥哥
◎孤養了她這麽久,也沒聽她喊我一聲哥哥。◎
至此, 李明衍再也沒說過話,給陸雲檀上完藥後便走了。
陸雲檀沒有再喚人進來,側靠着禦椅, 一人在殿內怔神。
接下來的數日, 也如她所願,過回了以前的日子。
一日中,李明衍晚膳前來宜春宮用膳, 用膳時二人不會多說一個字,解答文題時除了必須要說的,再也沒有其餘的。
二人你君我臣,無論做事還是談話, 皆在條條框框的規矩內,無人跨過那一條線。
宜春宮與承恩殿的宮人自然都察覺到了。
在伺候時各個屏氣凝神, 大氣都不敢多喘。
這日,尤姑姑進東殿, 将手中的茶點擺于一側的桌案上, 繼而上前給正在裱畫的陸雲檀整理鑲料,邊理邊叫了聲道:“娘子。”
陸雲檀在貼平畫心,應了聲:“怎麽了姑姑?”
“娘子與殿下, 是鬧了矛盾?”尤姑姑柔聲詢問道。
陸雲檀手裏動作一頓, 回道:“姑姑怎的這麽說,我與殿下以前不就是如此嗎?”
尤姑姑笑了:“以前啊,可以說是安靜,但近日不知怎的, 壓抑得很, 新來的幾個小宮婢進來伺候, 出來的時候一身冷汗, 如今這個天,走一趟回去恐怕背上都結冰碴子了。”
尤姑姑實則說輕了,說窒息都不為過。
以往太子殿下來宜春宮,神情雖淡漠,但知道就是這個性子,且也會對宜春宮哪裏覺着不對的地方,稍稍讓人改動,總能帶來一點生氣。
而如今過來,瞧着讓人害怕,盡管神情未變,但總讓人覺着若做錯了什麽事殿下會雷霆震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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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殿下幾乎從未真正大怒過。
陸雲檀聽到尤姑姑的這番話,哪裏不明白姑姑在給那些小宮婢們說話。
唉。
“姑姑說笑了,我如何能和殿下鬧矛盾……”陸雲檀一直都未擡眼,盯着書案上的畫心。
畫心是近日京內聲名鵲起的畫師吳道之所畫,其人善春景、善花卉,特別一手牡丹海棠,栩栩如生,前些日子高德勝過來讓她選畫時,她一眼就挑中如今案上的這幅海棠春秋圖。
陸雲檀輕撫畫心,開口道:“姑姑,我明白你的意思,以後殿下來了,若無必要就讓宮婢們在殿外候着即可,無需都在殿內。”
尤姑姑哎了聲,瞥了一眼自家娘子的神色,繼而收回目光,繼續理着鑲料道:“說到殿下,這幾日殿下去了兩趟紫宸殿。”
紫宸殿是李成乾在內宮的寝殿,另有承軒殿作為書房,所以李明衍都只去承軒殿,不去紫宸殿。
以往許久都不會去一趟,現在這短短時日裏,去了兩趟,很不尋常了。
陸雲檀猶豫了一會兒道:“晉王餘黨刺殺一案快要結案,此案不同尋常,殿下許是為了此事去尋聖上。”
自從丹霞山刺殺發生,聖上就命鄭老先生與京兆尹範大人,還有禦史臺的梁大人負責此事,皆是朝廷重臣,且有聖上要徹查的旨意,一切順利進行,很快查出晉王與惠妃母家齊家餘黨因不滿晉王被貶一事,從而策劃的刺殺。
期間也查出了許多,牽扯在其中的大大小小官員,抄家、斬首、流放多達數百人。
齊家的齊昌圖作為主謀,理應斬首,但殿下卻未下達殺令,反而要求嚴加看管,而那刺殺的男孩,則被流放去了冀州。
男孩歲數不大,許受人蠱惑,殿下未下殺令她能理解,但齊昌圖賊子之心昭昭,殿下做這決定……除非齊昌圖還有可利用之處。
不過,盡管陸雲檀嘴上說殿下是為了晉王餘黨去的紫宸殿,但實則真說只為了這事,何須要去紫宸殿……恐怕不是為這事。
……
殿下。殿下。
陸雲檀淺嘆一口氣,心口沉沉,再無裱畫的心情,視線移至殿口。
雪片如席。
她突然想起內殿的一盞白瓷瓶,于是開口道:“姑姑,不如陪我去折一枝紅梅。”
“今日雪這麽大,娘子——”
“雪大才襯梅,”陸雲檀有了這念頭,即刻披上了氅衣,戴上氈帽,就要出殿,“今日的梅花許要比往日更紅些。”
尤姑姑忙跟了上去:“娘子,等等,要撐傘啊。”
今日的雪确實大,就算姑姑撐着傘,也有星星冷鋒在她臉上交錯相擊。
陸雲檀出了宜春宮,前往北苑,而這自然要過承恩殿前的長道。
陸雲檀未走幾步,就停了下來,目光定格在遠處。
遠處一行人。
為首的殿下,身形高大,紫衫袍、玄氅衣。
身後,二三文臣青衣纁裳,金玉帶、銀魚袋,二三武将金飾劍、佩山蒼玉。
陸雲檀低頭垂眸,屈膝行禮。
“這是……雲檀那丫頭吧?”鄭合敬年紀大了,雪大,離得又遠,看人實在不清晰。
李明衍目光一直在她身上,嗯了聲,淡聲道:“你們先過去,我去去就來。”
陸雲檀一直屈膝行着禮,眼神也沒有亂飄,聽着身後姑姑的一聲低呼,繼而眼前雪上有了一片陰影,她下意識擡眼。
對上了殿下淡漠的眼神。
“這麽冷的天,出來作甚麽?”他随意擡了手,身後高德勝見着,上前扶起陸雲檀。
陸雲檀不太敢直視李明衍的眼神,只低着頭,聲音細小道:“想去北苑折支梅。”
做錯了事一般。
倒也難怪陸雲檀如此,以往冬日裏犯咳,受了寒氣會更嚴重,殿下回回會叮囑一句少在雪天往外跑。
盡管現在咳疾好了,但做這些事時被殿下瞧見了,免不了心虛。
她敬他,又怕他。
而李明衍聽罷,薄唇微動,似想要說什麽,但還是壓了下去,擺了擺手道:“去吧,早些回宮。”
随後,他也便走了。
看着殿下的背影,陸雲檀空落落的。
雪大,她與姑姑慢慢走去了北苑。
北苑近玄德門,除去嘉福門外,這裏把守的最為嚴謹,自從刺殺一事後,把守得更嚴了,連北苑口都站着幾名十率府的內率。
陸雲檀進苑先折了支她覺得開得最好的梅花,可一轉頭,又發現更好的一支,于是又折了一支……這一下來,本說好一支,現在是數支。
尤姑姑笑道:“娘子用梅花擺瓶,向來喜歡一枝獨秀,現在倒簇擁在一起了。”
“海棠牡丹豔麗,簇擁更顯濃烈,梅花若簇擁,失了那味道,”陸雲檀道,“我想起宮裏還有不少瓷瓶,不如東西殿各擺一個。”
二人說着,走出了北苑。
北苑不遠處有幾名十率府的內率。
其中一名少年郎,手握橫刀,動作極為淩厲地耍着刀花。
在這眼花缭亂的刀花之下,沒有一片雪花能在他四周落下。
陸雲檀聽見幾名內率喊着:“好!”
“好刀法!”
陸雲檀與尤姑姑走近了,那少年朗朗聲道:“我在軍中善用劍,這橫刀用得不慣。”
那幾名內率剛想說幾句,但見着陸雲檀,行禮道:“見過陸娘子。”
那少年郎是新來的,眼神坦蕩地掃了一眼陸雲檀,似有所了然,握刀道:“楚霄見過陸娘子。”
陸雲檀一一還禮,也未多說什麽,走回宜春宮。
“今年安國公這般早就回京了嗎?以往都是在元日大典前幾日才回來,如今不是還有半月嗎?”走遠了,陸雲檀才開口道。
尤姑姑一下反應過來:“娘子說安國公,難不成方才那少年郎……”
“京內姓楚的人家不多,他又說軍中,那只有安國公府一家了,方才那人想來安國公的次子,一直待在平州,很少回京。”
大魏軍隊骁勇善戰,其以幽州突騎、平州兵騎、冀州強弩為佼。
安國公持有平州兵騎的兵符,可謂重兵在握,屬一等武将門第。
“身份如此尊貴,安國公倒舍得放他來十率府,這一放,恐怕一時半會兒回不了平州,得在宮城待上一年半載了。”尤姑姑道,“想來這小世子心裏不情願的很,不過瞧着也認了。”
陸雲檀道:“姑姑想岔了,兩年前我有幸見過安國公大人一面,不怒自威,對殿下的事卻極其上心,只要來東宮了,凡事都要唠叨一番。內率屬東宮禁衛,何等重要,楚小世子年紀不大,安國公大人定然不放心他來此職位,恐怕不是安國公安排他來,而是他自己要來的職位,不然怎麽會笑得跟朵花似的。”
尤姑姑回想了剛才,忍不住笑了,突然想到了什麽,哎了一聲,驚喜道:“方才娘子說安國公都提早回京,那娘子的兄長是不是也會提早回京?”
陸雲檀眼睛一亮,繼而喃喃道:“如果是這樣,那真是太好了。”
也恰被尤姑姑說中了,不過兩日,高德勝就過來傳消息,說陸铮已在回京的路上。
再過三日,高德勝過來請陸雲檀去光天殿,卻也不說什麽事。
陸雲檀走進殿中,就瞧見一個熟悉的背影,其身高大,風神俊朗,許是聽見腳步,他轉身,視線落在了陸雲檀身上。
向來冷漠、極少笑的陸铮難得露出了點溫情的笑意,對愣在原地的陸雲檀道:“怎麽,不認識哥哥了?”
陸雲檀酸澀與思念頓湧,上前撲到了陸铮懷裏。
李明衍後一步來到的光天殿,見殿中這場景,也未去打擾他們兄妹倆敘舊說話。
回明德殿後,李明衍批了一會兒折子,繼而放下筆,淡聲道:“孤養了她這麽久,也沒聽她喊孤一聲哥哥。”
高德勝噤聲,一句話都不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