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壞消息。”

姜鹿爾毫不猶豫, 她耳朵一立, 看着面前的程砺。

老板和夥計被阿諾引開。

他的聲音平靜, 目光卻微微垂下, 然後擡頭看她:“李家大小姐出了點事。”

他接着說:“今天她遇上了巴古斯, 然後被迫上了車,被救下來時連塊完整的衣裳都沒了……”

他看着站起來的姜鹿爾, 看了一眼她顫抖的腳,沒有阻止。

姜鹿爾不敢置信看着程砺:“光天化日之下, 他怎麽敢?!”

“對他們那樣的人來說,大約只有他們自己才能被當成可以對待的人。巴古斯被簡瑜重傷——可能,搶救不過來。”

姜鹿爾咬牙。

程砺立刻補充了好消息:“負責搶救的約翰遜先生是我朋友。”

“——所以, 他應該搶救不回來了。”

他想了想:“他送過去的時候, 臉已經不成樣子, 骨頭斷了三根,手腳也廢了,所以, 就算死,也沒有那麽痛快。”

姜鹿爾只想着李雪音,又悔又難受, 這些描述稍稍減輕了她心中的難受:“我想去看她。”

她轉而想到程砺和簡瑜的關系和這個要求的困難,遲疑了一下:“或者, 我給她寫一封信。可以請簡家的簡艾小姐帶進去——她會保密的。”

程砺仰着頭看她,立刻點了點頭。

阿諾在一旁驚疑看着程砺,程砺不動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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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 這一夜,姜鹿爾一疊信紙寫到淩晨三~點,仍然沒有寫完那封信。

有的事情,即使設身處地,但是仍然難以感同身受。

她如何安慰她?她無法描述那事實,也不能談論自己如今的自由,或者程砺的關懷。

對于傷害,很多時候語言和安慰都是蒼白的,很可能會讓她再經歷一次那樣的噩夢回憶;

以朋友的名義,朋友在這時候更不應該揭開她的傷疤。以曾經下屬的身份,那更應保持緘默。

姜鹿爾寫了扔,扔了又寫,直到肩膀都僵硬~起來,她仍然不知道該怎麽寫這樣一封信。

早上四點的時候,程砺肩膀上帶着一只短尾貓走進來,貓咪看着姜鹿爾立刻歡快叫了一聲,孩子般哭泣似的嘤嘤叫着,在她臉上懷裏蹭着蹭着。

“憨憨。”她打起精神回應憨憨的熱情,摸了摸它在混亂中斷掉的尾巴,得了憨憨更加委屈的叫聲。

“你在哪裏找到它的?”

“那天李家大火後,它在草叢裏面一個個人找你,遇見了就帶了回來。”

姜鹿爾伸出手心,由着憨憨慢慢舔~舐她的手心,心底柔軟:“謝謝你。”

“坐了這麽久,出去走走吧。”

他手上推着一個帶輪子的椅子。

“這麽早。”

“勞逸結合。”他走過來,将她抱起來,放在椅子上。

姜鹿爾耳朵一熱,憨憨跳到了她膝蓋上,給自己找了個舒服的位置,然後瞄了一聲,仿佛在說自己已經準備好似的。

程砺推着她,外間還有淺淡的月光,路上并不算平整,他走得很慢。

露水從樹葉和枝頭長出來,晶瑩剔透。

程砺住的這片宅邸,原本是一個傳教士的私宅,後來低價轉給了他,位置并不算好,外間是一叢叢低矮的灌木叢和界石分開的小塊田地。

大門有兩個值班的夜巡,看着他們都面帶笑意。

走出宅邸不遠,石板路就沒了,好在土路踩的結實,這兩天并沒有大雨,推上去還算平整。

姜鹿爾很快就聽到了一些特別的聲音。

咚咚咚,像是有人在敲打着什麽,又似有野獸。

她對多多島的自然環境并不樂觀,立刻想要停下來,程砺偏偏推着她向那邊走去。

走到近處,終于看清楚,原來是個小個子男人正賣力用小鐵鍬用力在泥土裏翻着什麽,更遠一點的地方是一道已經做好的地壟,一個身影正彎着腰在撿地上的石頭。

程砺喊了兩聲:“孫伯,張大哥。”

地間的男人直起身子,同他打了招呼,擦了擦額頭的汗,憨厚笑了笑,又繼續開始賣力工作。

程砺介紹:“這些都是從礦區和種植園贖身的契工,這幾塊地的紅薯是他們今年第一批收獲。像他們一樣的人還很多,來到南洋讨生活,并不是輕松的事情。辛辛苦苦工作幾年,大部分人都活不到契約期滿那一天,到最後僥幸活下來,贖身之後就開始考慮剩下的路,大部分唐人還是做得老本行,種地。”

“他們的收成一部分要交給土酋,一部分要交給庇護的唐人組織,剩下一部分勉強果腹,餘下的再到集市出售,還要被當地人敲一筆。不過,對他們來說,只要能夠生活下去,其他一切苦,都是可以吃的。”

姜鹿爾看着那兩個辛勞的身影,還在揮汗如雨賣力工作着。

程砺緩緩:“生活不易,天道不公。有的人天生錦衣玉食,而有的人窮極一生也不過是為了一口飯。很早以前,有人和我說過,人一輩子的苦難都是有定額的,如果吃完了,剩下的,都是美好了。這些苦,我們不能代替,就像我們的契約,都必須由我們自己完成。”

姜鹿爾一下明白了。

程砺說的一切,一部分是在說李雪音的遭遇。

“你說的,我知道。但是束手旁觀……”

“簡瑜比你想象更适合處理這件事,讓李雪音選擇她最想見和最在意的人吧;巴古斯已得到審判。靜默的守候未嘗不可。”

“你早就想好了。那你為什麽還願意幫我送信。”

“我沒有想好。是你自己想好了。”他抵賴。

姜鹿爾忽然想到一件事:“今天阿諾跟你說事的時候,明明只說了兩句話,你怎麽知道巴古斯——‘他送過去的時候,臉已經不成樣子,骨頭斷了三根,手腳也廢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簡瑜出手,如果沒達到這個程度,我也會幫他補到這個程度的——所以,反正結果一樣,就當提前告訴你了。”

姜鹿爾無言以對。

程砺繼續帶着她前行,更多的自由民出現了,唐人無論在哪裏,都是最勤勞的民族,披星戴月,披荊斬棘,吃苦耐勞都已經刻進他們的骨子裏。

程砺神色沉默,看着揮汗如雨的男人們,這一小塊名義下屬于海聲會庇護的土地。

遠處模糊的燈光和鐘聲來自于壓榨者們通宵達旦狂歡後的餘光。

一個自由民來到程砺面前道謝,感謝他在自己被土酋打死前的一番求情,讓他不至于因為隐瞞一筐多收獲的馬鈴薯斷了兩條腿。

程砺慢慢為她說着那些瑣碎而真實的故事。每一個契約華工,最為最底層的求生者,活下來都是一個故事。

在這邊異國他鄉,滿清無力,所有的唐人都如無根浮萍,他們的命運很多時候依靠于自己的庇護者,所以,為了求得一個庇護或者為了保證自己的地位,很多時候,這裏的當權者不但不會為同胞說話,反而成為更嚴酷的壓迫者。

比如簡家。

姜鹿爾同樣沒說話,有一種樸實而真切的情緒在她心裏升騰着,就像很多沉默的華人們心裏模糊或者真切湧動過的那樣:為什麽他們不能得到公平的對待?為什麽他們不能得到和自己付出匹配的酬勞。

他們走到路的前面,一條分岔路出現了,往左邊是通往李家的路,往右邊則是簡家。

現在分岔路口停着一輛車。

一個男人坐在車頭,一明一滅的煙頭照亮了他的臉。

“李兄。”程砺先開口。

李斯函轉過頭來,取下雪茄,他看了看程砺,又看了看姜鹿爾。

“什麽時候出來的?”程砺又問。

自上次的事件後,李斯函就隐匿在部落的另一位聯姻那,他在沒有見過他。

“今晚出來。聽說巴古斯死了。”

“嗯,今晚死的。大約在你來的路上,所以,你應該沒有什麽嫌疑。”程砺緩緩,語調中藏着一絲極淡的嘲弄。

“我還聽說,他死前在車上……”他忽然說不下去了,看着坐在輪椅上孱弱如一片樹葉的姜鹿爾。

程砺知道他誤會了車上的女人是姜鹿爾。

即使是黑夜,他也感覺到對方看在姜鹿爾身上的目光非常讓人不舒服。

“他已經得到他應有的懲罰。”程砺将手放在姜鹿爾肩膀上,輕輕拍了拍,如同安慰。

憨憨在姜鹿爾腿上發出舒服的呼嚕聲。

“鹿爾傷還沒好——”程砺推着姜鹿爾轉身,“那,我們先告辭了。”

李斯函眼睛還看着鹿爾,如紗的月光下,仿佛近在咫尺,但是卻遠在天涯。

他猛然抽了一口雪茄,濃烈的煙草香味浸透他五髒六腑,但卻擋不住心頭的酸楚,他沒有回頭,将煙頭在車身狠狠摁滅。

“為什麽不告訴他?畢竟他是雪音小姐的哥哥——”

“你以為,如果他知道,李雪音對簡瑜芳心暗許,還會将她當成自己的妹妹嗎?”

“雪音小姐早晚會知道真~相的。”姜鹿爾嘆息。

“李雪音不是傻~子。他們兩家之前的新仇舊恨,彼此對對方做的事,也不是什麽秘密。”程砺聲音淡淡,“她只是不想相信,以為他會是例外罷了。簡瑜今天發消息在求最好的錫米膽——錫礦蘊藏在極深的地下,經過漫長的歲月,吸收天地之靈氣,凝結而成膽形的寶石。對夢魇鎮驚有很好的情緒。”

“這些,是為了雪音小姐嗎?”

“或許吧。”程砺道,“看在她是你朋友的面上,希望她遲一點知道真~相。至少,在錫米膽找到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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