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姜鹿爾低呼一聲, 嘴巴立刻被一只手捂住了。
“是我, 別叫。”
陌生而又有些特別的嗓音讓她一愣。
她安靜下來, 等待門口的男人們低聲說着話走過去。
捂住嘴巴的手慢慢松了下來, 姜鹿爾緊繃的身體并沒有放松, 她捂得這樣嚴實,對方還是輕易認出了她。
“你怎麽在這?”她轉頭看着少年, 達雅人強悍的體格讓他有種天然的威脅。
林深。那個曾經在森林中相識的少年。
“族長雖然走了。但是我答應過我妹妹,會把人帶回去。”他敏捷的身手微微一動, 門縫悄無聲息開了一道光,正好可以勉強看到外面的情景。
兩個男人在不遠處停下了,另外兩個男人隐進了旁邊的圍欄處, 明哨配合暗哨, 形成一個簡單的防衛點。
明哨兩個男人分別點燃了一支煙, 一邊說話一邊打量着遠處的樓房。
林深道:“看樣子他們正在收網。”
“你怎麽在這裏?”他似乎想到什麽。這麽長時間不見,但是僅僅是第一眼,甚至她還帶着面紗, 他便已經将她認出來。手掌還殘留着一絲絲餘溫。
姜鹿爾沒有回答,反問:“你是要來帶走李斯函?”
林深點點頭:“出門時候我妹妹,她求過我。”
姜鹿爾立刻明白了, 他說的是他的異父妹妹,李斯函入贅的妻子, 忠貞善良的達雅少女,她遲疑回答:“那恐怕有點麻煩。”
“我不怕麻煩。孩子不能沒有父親。”他目光堅毅,“而且, 我也不怕死。”
這不是怕不怕死的問題。
“你有什麽計劃麽?”她問。
林深立刻道:“這好辦。我就說族長叫我來領人。總之是之前答應的,族長走也沒說不要人。”
“這樣……也行?”
“怎麽不行。他們更怕我們反悔吧,這樣的機會不多,一個人就換一塊礦地。”
“礦地?!那你們族長,還真是夠大方的。”
“這有什麽,地給了他們,到時候稅多收一點就好了。”
姜鹿爾:……
“那你們族長介不介意再大方一點。”
林深:“?”
姜鹿爾:“我覺得只是李斯函一個人,他是不能走的。還得帶上他妹妹。”
林深深以為然。
姜鹿爾對自己有意誤導有些慚愧,但現在還不能告訴他李斯函為什麽“不能走”,因為他只能擡了。
她咬咬牙:“我能跟你一起去嗎?”
林深心裏一喜,轉頭看她:“一起?”
姜鹿爾點頭:“李雪音也是我朋友,——”
林深飛快回答:“自然可以。你可以假扮我的同伴。”
姜鹿爾想了想:“你們平時臉上那個畫粉,有沒有,給我來一點。”
她取下面紗,林深取出随身的一點礦粉,在手心揉了揉,替她塗抹在臉上,柔軟的肌膚細膩光澤,他只覺得像在珍珠上着色一般,帶着小心翼翼的謹慎。
這樣塗抹完成,姜鹿爾不忘将手背也塗上,頭發上再挂了點他身上的珠簾,真就變成一個地道的土著少女。
為了保險起見,她重新将面紗帶上。
林深很滿意珠簾在她頭上的效果,仔細看了看,給了姜鹿爾一顆定心丸:這樣只要低着頭,看不到眼睛,不說話,跟在一旁,任誰也不會認出她來。
兩人整理完畢,姜鹿爾還沒想到怎麽混過去,林深便大大方方一把打開了門。
姜鹿爾:……
“放心,我有通行證。”
林深在前邁出去,她只得咬牙低頭跟上,路過門邊時,林深忽然扶了她一把,讓她湛湛錯開門旁的一塊地,姜鹿爾狐疑轉過頭去,被林深大塊頭遮住一半,不過倒也看清楚了。
那塊地上,一片濕漉漉,木地板也浸透了。
姜鹿爾:……難怪他有通行證,還鬼鬼祟祟在這房間裏。
林深帶着她一路前行,遇見人便将手裏的通行證晾一晾,上面蓋了三個戳,特別是程砺商行的貴賓公章,哪方人馬都要買賬。
就這樣,竟然輕輕松松到了前廳。
姜鹿爾跟在他旁邊,既不前也不後,她模樣不畏縮,同時也避免和任何人目光接觸,前面有威風俊朗的土著少年,果真沒有人多看她一眼。
大廳外面沒有人,進門後要不是他們迅速遞上通行證,只怕子彈已經穿透頭顱,在來回檢查了好幾次,他們終于被放行經過玄關。
雖然已經做好準備,但她一進大廳還是立刻心跳加快。
目光餘光迅速掃過方才看到的地方。
——不知道李雪音她還撐得住嗎?
角落裏面并沒有人影,地上更加的狼藉,斑斑血跡在地攤上氤氲,仿佛經過一場惡鬥。
一側的地上胡亂用桌布蓋了幾具屍體,兩側的玻璃幕牆碎了好幾處,有子彈擊打的痕跡,地上是斑斑的血跡。
難道這裏又發生了什麽?
她目光慢慢轉到另一邊,也沒有,只有簡溫坐在一處厚重的紅木桌椅後正在和幾個陌生男人說着什麽,察覺到看過來的目光,姜鹿爾立刻規規矩矩眼觀鼻鼻觀心。
林深不是個會拐彎的人,他走上前坦坦蕩蕩理直氣壯将方才跟姜鹿爾說的話又跟看起來是頭領的簡溫說了一遍。
簡溫微微揚起眉毛,蒼白的臉顯得一雙眼睛異常的黑,在去掉慣常掩飾的溫柔無辜後有一種深淵似的冷。
“所以……”
林深到處看:“所以,李斯函和他妹妹,我都要帶走。”
他說這話的時候幾乎不自覺餘光掃過姜鹿爾。
簡溫捕捉到這一絲細微的動向,不動聲色道:“如果我不答應呢?”
林深驚異瞪大了眼睛。
簡溫立刻笑起來:“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既然答應的事情,自然不會反悔。只是現在李斯函一個人不好帶走。”
他轉過頭,向身後一個随從點頭示意一下。
過了片刻,就從外間抗過來一具蓋了白單的屍體。
林深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他對李斯函的死并沒有什麽悲痛,只是想到自己妹妹那一副可能會傷傷心心哭泣的臉,就覺得揭面罩的手有點伸不出去。
簡溫伸過手去,替他解開了前面的白布,叫李斯函一張蒼白的臉全部露在了他面前。
“是他嗎?”
林深看得真切,有點沉重點了點頭。
“需要我派兩個人為貴族長送去嗎?”
林深點了點頭,立刻回過神來,又搖了搖頭。
“人都死了,給我們也沒什麽用。”笑話,用一個死人,換一座礦地,這簡家的生意簡直做得跟做白日夢似的。
“這麽說,你們不要了?”
姜鹿爾輕輕咳了一聲,提醒林深還有一個要緊的人。
林深頓了頓,問道:“那他妹妹呢?”
“李、雪——”
簡溫名字說得很慢,一字一頓,李雪兩個字說出來,中間稍稍停頓一下,并沒有立刻說出最後一個字來。
林深并不認識李雪音,只道李斯函妹妹就是叫這個名字,便嗯了一聲。
簡溫的表情損失變得有些耐人尋味。
他松開手裏的白單,重新蓋住了李斯函的臉龐,看似随意上前一步,走到和林深并肩的地方停下來,緩緩轉過頭去和他說話,餘光漫不經心掃過他身後專心聽着談話的土著少女。
塗着青石褚石的臉龐和手,纖細的腰肢,只露出長睫毛的面紗。
“你想帶走李家小姐不是不可以。”
“多謝。”
“先別着急謝我。那這個人,你們不要了?”
林深搖了搖頭:“他應該去他要去的地方。”
“李家小姐給你們,也沒什麽關系,不過,我有個條件。”
他笑:“既然是交換,我也想要我想要的東西。”
林深神色微微一變,簡溫已經一側身,一手握住了姜鹿爾的手腕。
姜鹿爾一震,幾乎本能反應,一手翻轉,手槍對準了簡溫的胸口。
林深手裏的毒劍也已出鞘。
但在同時,四面的護衛所有的槍也對準了林深兩人的腦勺。只要一聲令下,他們立刻就會變成篩子。
姜鹿爾的目光和他對上,彼此在一瞬間就認出了對方。
簡溫臉上的笑意更深。
他毫不驚慌,在劍拔弩張中取出一張手帕,擦了擦鼻尖的鮮血。
“沒想到竟然在這時候再看到你,鹿爾。”
“放我們走,否則……”
“否則怎麽樣?你會開槍嗎?”簡溫好像聽到什麽有趣的事情。
姜鹿爾咬牙,微上前一步:“你以為我不敢?雪音呢?她在哪裏?”
“李雪音麽?放心,她很好。至少,看在你的面子上,程砺對她會仁慈一些。”簡溫轉過身,慢慢向大廳一側走過去,“也許,你面子足夠大的話,他也會對我仁慈一些。”
“站住。”姜鹿爾警告,但是簡溫顯然根本沒将她放在眼裏,仍然徑直向前。
姜鹿爾咬牙,近在咫尺的瞬間,一梭子彈打在了他腳下。
簡溫果然停下來了。
“我真的會開槍。”姜鹿爾盡量放緩語速,掩飾自己的緊張。
“我也會。”他一歪頭,立刻有人動手一顆子彈穿透了林深的小腿,他頓時悶哼一聲跪倒在地,額頭浸出了豆大的汗珠。
“你!”姜鹿爾手緊緊握着槍,對方根本不受威脅,她在意的對方毫不在乎。
“我對你客氣,并不代表我會對他留情。鹿爾,過來。”
他走到了大廳的角落,一手按在客廳角落覆蓋的白布上,用力一揭,一架嶄新的鋼琴出現在面前。
他坐了下來,拍拍身旁的位置,好像招呼一個熟稔的朋友一樣,邀請姜鹿爾。
“合奏一曲吧。”他說,“等下出去以後恐怕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姜鹿爾正取下面紗暫做手絹為林深捆住小腿為他勉強止血,林深滿頭大汗,眼裏都是為她的擔心。
姜鹿爾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他想說什麽:都怪自己,将她牽連進來。
她搖搖頭:“不關你的事。”
大廳裏面的人少了很多,三炳他們都不在了,而簡溫的人也少了很多,地上稀稀拉拉覆蓋的餐布下面躺着幾具屍體,這一切都在說明這裏一定發生了什麽?
李雪音并不在這裏,按照簡溫的話,她是被程砺或者程砺的人帶走了,姜鹿爾心情有些複雜,但是卻明顯感到微微松口氣。
“用紗布止不了血。”簡溫道,“如果你不過來的話,我保證,他可能會更糟糕。”
姜鹿爾起身,林深拉住她的手,姜鹿爾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放松:“別擔心。”
她将槍別到自己的腰上,然後向簡溫走過去。
帶着血跡的手觸碰在黑白琴鍵上,有一種凄涼的美。
“我不會彈琴。”她收回手。
簡溫恍若未聞,他的手放上琴鍵,修長的手指是天生的琴手,以上拍開始的旋律響起,幾乎沒有附加的裝飾音。
這是一曲四首連彈的曲子。
姜鹿爾看着他,他蒼白的側臉帶着一點回光返照的紅暈,仿佛只要點動音樂,就有什麽東西從順着他的指尖從心裏湧出來了了。
內斂的節奏湧動着樂者某種壓抑的自我掙紮。
他忽然轉頭看姜鹿爾,女孩子一張看不清面目的臉龐,越發顯得那一雙眼睛漆黑如墨。
姜鹿爾不動,他便看了旁邊一個随從一眼,對方立刻執槍向林深走去。
姜鹿爾擡起手,這支曲子和它的創作者一樣出名。一個曾經跳河最後死在愛妻懷中的天才和瘋子。
大部分曲調都蘊藏着想通的旋律語法,和聲用對位手法卡農或賦格處理,對于技巧,這位天才的樂聲更需要的是情緒。
她的手指放上去,幾乎是同時,樂聲連起來了,不同的情緒激烈碰撞,行雲流水的琴聲從破碎的窗戶中流淌而出。
正在外面布防的程砺忽然頓了頓,揚手制止了正準備向大堂發射花河預備強攻的下屬。
三炳:“賤人就是矯情,來來,給我調轉方向,瞄準彈琴的地方。”
安岳擦了把汗,他的頭皮被一顆子彈滑過,頭上包了一塊白布,看起來年輕了很多歲:“剛剛老七說那邊進了兩個人,像是達雅族長的使者。”
三炳忙着校準:“使者,使者,使着使着就死了了嘛。”
程砺伸手按住了他的炮筒,臉色忽然變得有點難看。
更遠一些的地方,一輛黑色汽車正順着山路向碼頭駛去,在多多島的醫療條件甚至比不上高級游輪上的醫生。
李雪音已近休克,一只沾血的手上抓着一塊小小的布料。
一滴眼淚滑過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