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簡溫笑容溫柔而冷酷, 他的目光在姜鹿爾脖頸間的痕跡上游移。
冷意寸寸而生。
“悲劇是什麽?悲劇是将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愛情和未來, 唾手可得的機會和功敗垂成, 鹿爾, 你說他會選擇哪一個?”
他微微咳嗽, 嘴角慢慢又浸出一點點猩紅。
程砺一開始并沒有看到被推出來的姜鹿爾,在他們走出大門之前, 一個臉色蒼白的衛兵沖過來,他的肩膀中了一槍, 巨大的沖擊傷讓他幾乎無法擡起手腕。
與之而來的還有一個壞消息。
“簡瑜在新加坡買的除了婚禮用品還有幾箱化學藥品——從奧地利直接運過來的。”
“是鹵片。”
話音一落,程砺的面色一凜。
心底那種莫名的不安終于落到了實處。
鹵片加上酒精,只要一片, 就可以炸裂出最可怕的效果。
而這麽長時間的規律的酒水買賣, 還有數十公斤的鹵片, 足以将半個寕圜夷為平地——幾乎不用多想,也知道他到底想要幹什麽。
是啊,這才是簡瑜。
他從一開始就已經預設好最壞的結果, 并且為這個結果設定了最好的打算,如果他今天對簡霖的行動失敗,這一個殺手锏也足以讓他得到他任何想要的東西。
只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人算到底算不過自己的心。
他對于李雪音的心軟,讓他在簡老爺子開口前阻止了李斯函。
——明明他應該知道李斯函不會真正對妹妹下殺手;
——明明他也知道簡溫身體狀況堪憂, 李雪音肚子裏的孩子是簡老爺子絕對不會放棄的簡家子孫。
他的心軟來源于感情。
他是什麽時候真正愛上那個女人的,恐怕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程砺忽然想起有一次他和簡瑜在總督的盛宴上,來了幾個年輕矜持的名媛, 簡瑜一直看着其中一個女人,一度幾乎讓對方以為他看上自己了,最後他走上去搭讪,卻是問她柔軟脖頸上的那條紗巾是在何處買的。
過了不久,果然便收到消息,他專程去德運洋行預訂了五條,堪比黃金的價格,不同的顏色。
最後自然是随随便便系在了李雪音的手腕上。
看到一個漂亮的女人,第一反應不是想要将她收為己有,而是想着對方漂亮的配飾可以送給另一個女人,那時候他自己就應該知道大事不妙了。
程砺無比理解簡瑜的心情,但是對于他今天的事情卻無法茍同,過分的自負讓這個男人從未真正看清自己的心,以為一切盡在掌握,才會在一開始設計時就刨除所有感情成分,以為一切都會順理成章。
最後功敗垂成。
程砺只是頓了頓,他不會允許自己犯這樣的錯誤,他的軟肋早已經好好的保護起來,對于眼下的情況,他快速分析後當機立斷下了決定。
——不要浪費簡瑜的心意。
只要找到突破點,根本不需要再費一兵一卒,就可以完成剩下的任務,既幹淨又妥當。
他揚起手招來兩個下屬,冷硬的面容因為沾了血顯得幾分肅殺。
如此這般吩咐了一番,兩人立刻領命前去。
不一會兒就簽來兩只黑皮大狗,搖頭晃尾熱的哈着舌頭。
用它們比去撬開那些丫鬟管家的嘴巴容易多了。
不出所料果然在幾處關鍵地點找到了隐秘布置的酒壇。
簡瑜辛苦為他人做的嫁衣裳早已備下,只要一顆子彈作為引子,整個寕圜和島上的格局将會徹底改變。
一切比想象來的更加輕松。邱霖等各個喜笑顏開,居高臨下看着下面,狄勇勇拿了個破布條罩在嘴上,只等着一聲令下,就可以洗洗刷刷收拾回家了。
就在這時,從前面低處的大廳緩緩走出一個人來,來人走得很慢,另一人跟在其後,距離保持剛剛好,既可以保證對前面人的威脅,又不會暴露自己。
程砺僅僅看了一眼,瞳孔猛然一縮,寒意從腳底蔓延而上,整個脊背上細細的寒毛都立了起來。
即使距離并不近,即使面前的女人臉上色彩斑斓,看不清容貌,但是只是那個身形的儀态,他便立刻确認了。
是她!
她怎麽會在這裏?她怎麽會在這裏!
程砺忍住看向邱霖的目光。
他一瞬間怔住,舉起的手再也無法放下。
幾個屬下等了一會不見大哥動作,轉過頭去,只見程砺黑瞳深深,只看着前方。
三炳耐不住:“這簡溫臨死還要拉個墊背的,待我成全他。”
安冉皺眉:“不對,他怎麽會這麽魯莽?不怕我們直接将他打成篩子。前面那個女人是誰?”
三炳:“這龜兒子,臨死就知道拉個女的來當人質。”
狄勇勇跟着皺眉:“怎麽這女人瞅着有點眼熟呢?”
程砺沒有說話。
隔着空曠的距離,兩個男人的眼神遙遙相對,簡溫甚至還微微笑了一下。
簡溫的槍抵住姜鹿爾的腰眼,另一只手扣住她的肩膀,他就像一個展示財富的傲慢地主一樣,漫不經心而又得意站在那裏,等待衆人驚異的目光。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寕圜蓄勢待發中有一種可怕的寧靜,這樣的靜谧似乎可以聽見山間回蕩的某處不知名教堂的鐘聲。
程砺的部下們并不傻,從程砺的異樣中已經看到端倪,但是外援的盟軍并沒有這樣的耐心。
而源源不斷的電報一點一點開始改變有利的局勢。
“雪莪蘭州王室派出使者要求當地土王聯動解決此事。”
“西班牙人獲得了德國人某位上将的支持,借道多多島西線停靠,數小時後即可抵達。”
“伍家和美國人方面內部被游說出了不同的意見。”
“更重要的是,有人将李家的災難和簡家聯系在了一起,并引向現在既得利益最大的程砺。”
海上的夕陽漸漸落下,美麗的落日餘晖照亮整片波光潋滟的海域。
事情正朝着越來越有利于簡家——更準确的是,簡溫的方向變化。
簡溫顯然明白這點,随着暮色開始降臨,他的心情變得越來越好。
姜鹿爾手腕被布帶捆住,細細的絲線,只能不動聲色一點點撥開。
臉色蒼白的林深躺在地上,除了偶爾哼一聲,仿佛已經睡熟。
整個大廳亂七八糟的槍孔等到暮色降臨便開始變得清晰起來。
簡瑜的手下沒有吃閑飯的,他們在僅有的火力覆蓋下制造了最大的傷害。
但是姜鹿爾卻留意到,在這一片四面八方的槍孔中,有一處卻是整整齊齊的,交戰的雙方似乎都可以避開了此處。
她坐在原地。
簡溫問她:“如果程砺知道你在這裏,仍然下令,你會怎麽想?”
姜鹿爾看他一眼:“死都死了還能想什麽?”
“如果他為你放棄了這個大好機會,你又怎麽想?”
姜鹿爾移開目光,沒有回答。
簡溫微微一笑:“女人總是容易為這樣的溫情打動。比如李雪音,明明知道是火坑,還要閉着眼睛跳下去。你們不懂,權利對男人的重要性,為了權利,很多東西都可以犧牲,也是必要。”他忽然歪着頭古怪笑了一下:“說來也奇怪,我總是不經意成全你們。如果不是我在那天故意放走你們,看着李雪音被帶上車,她大概也不會那麽快就跟我大哥上床,最後落得這樣的下場。而你,也不會,就這樣随随便便跟了程砺。”
姜鹿爾遍體生寒。
簡溫很滿意她的反應。
“李雪音是個虛有其表的蠢貨,并不值得我的感情。”他很失望一般看着姜鹿爾說,“而你,也叫我失望,淫~蕩不貞的女人,也不配留在我身邊。你應當知道,當一個男人失去他的愛情時,他的心,就會變成鐵和石頭。”
這樣的男人談論愛情就像是蠢貨談論自己的聰明一樣。姜鹿爾好像聽到什麽荒唐的笑話一樣嘲弄着看他。
這個人一定是瘋了。
簡溫似乎又有些可惜:“其實,你現在後悔求我,也不是沒有機會。”
“什麽機會?”
他伸手捏住她下巴,看着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重新選擇的機會。”
姜鹿爾沒有動。
“怎麽樣?”簡溫的手指不由自主放緩了力度。
“我求你。”姜鹿爾毫不猶豫。
她回答得太快,反而是簡溫愣了一下。
下一秒,她臉上的笑意一凝,緊接着腰間的手反肘一屈,簡溫的胸口重重挨了一肘,他悶~哼的瞬間,她一手奪槍,同時一個翻滾,落到了那一面完整光潔的牆壁前。
她站起來,擦了一把臉,看着四面密密麻麻對着自己的槍口,然後又加了一把,将自己手裏的槍開了保險,跟着那些槍一樣對準自己。
“如果真如你所說,簡瑜的安排,沒有什麽地方比這裏更合适了吧。”
她的鞋子敲打着地面,地板中傳來一種不同于其他地方的空洞聲。
“我這個人,不喜歡欺負人,也不喜歡被人欺負。簡少爺,我求你——”她站定,“把他給我送過來。”
簡溫被一個屬下扶起,臉色鐵青,跟蒼白的膚色越發顯得難看。
“如果你開槍,你以為你自己就能逃出去?”
“如果我不開槍,我就能出去嗎?”她譏諷。
“我不信你會開槍,你也會死。”他神色鎮定看着她。
姜鹿爾撥動槍栓,機械的聲音響起,她擡起手,看似随意對準腳下一處一方。
簡溫看着她,她也看着簡溫。
姜鹿爾的動作慢,但是沒有停。
她屈起食指,槍柄一動,扳機扣動,砰的一聲,地板立刻冒出淡淡的煙。
簡溫大駭,不自禁退了一步,驚道:“你瘋了!”
“還好。和簡少爺你差不多。”姜鹿爾又擡起手,瞄準相距不遠另一處地方。
“等一下!”
這一回,不等姜鹿爾要求,簡溫立刻一揮手,示意屬下将不吭聲的林深擡了過去。
地板咯吱咯吱。
在這咯吱咯吱聲音後,還有一種聲音,汩~汩的水流聲。
聲音不大,但是在座的人都聽見了。
簡溫臉色一下難看到極點。
“瘋子!你這個瘋子!”
他知道這處中空的牆面,也知道地板下有玄機,但是姜鹿爾那樣鎮定的開槍,他雖然震住,卻在某種程度上并不相信,但是這樣的水聲……
他開始慢慢向後退,退向大門處。
姜鹿爾目光看向另一處,林深落地的瞬間就睜開了眼睛。
“能走嗎?”她用口型問他。
林深微微點頭。
外面的密林中有細細碎碎的聲音,連帶樹枝都在劇烈搖晃,不知道多少人埋伏在外面。
簡溫雖然身體早在奔向死路的路上,但是對生命還是愛惜的,他退到大門口,先出去的兩人立刻被腳背上的子彈震懾了回來。
漸漸黑暗的夜裏,只看到無數的反光,以及獵狗泛着綠光的眼睛。
退不得,進不得。他的目光漸漸猙獰起來。
邱霖們都知道了程砺的顧慮,但是誰也說不出“做大事者不拘小節”這樣慷慨勸慰的話,幾人埋怨邱霖,惹得他心頭一陣陣懊惱,只道:“我左右是未曾做好這件事,将功折罪,我願意進去換大嫂出來,你們不用多想,只等我進去,便開炮就是。”
這話立刻得了許多白眼和程砺的教訓。
“今日裏面的人是你們随意一個,大哥就能更好決定?”他冷笑,“你們把自己看成什麽人,把我程砺又看成什麽人?”
嗅完姜鹿爾衣物的黑狗直直向着大廳而去,再次證實了裏面人的身份。
但是簡溫一不曾要求談判,二不曾提任何要求,派去的兩個人連門都不曾進得。
他要的不過是緩兵之計。
程砺的援兵們各有各的心思,他既不能公開真正暫停的原因,也沒有特別有效進攻的指令,拖得久了,就有些躁動。
就在這時,忽然從裏面傳出一聲槍響。
程砺一驚,立刻疾行數步,便在這時,從裏面開始湧~出數人。
他尚未開口,不知道是誰便開槍警告。
槍聲一起,性質立刻變了,剛剛露了頭的簡溫立刻又縮回頭去。
悉悉索索的聲音在林中響起。
忽然猛地一聲碎裂聲,竟是大廳早已裂紋的玻璃窗被撞碎了。
然後緊接着就是亂七八糟的槍聲。
如同平地突然炸裂的驚雷。
程砺所有的神經如同同時遭到了電擊。
“我靠!”不知道誰叫了一聲。
裏面槍聲響起的瞬間,誤以為收到暗號的援兵率先~射~出了第一支炮。
大廳照亮了一小半。
程砺大叫一聲:“住手!”一個懵懂的兵士一手推炮,一邊轉頭來看他。
緊接着,更遠處的地方放出了第二炮。
間隔了不到一分鐘,整個大廳已經夷為平地。
但是想象中的巨大的爆炸并沒有緊随其後。
為什麽?為什麽?
程砺翻身越過圍欄,從高樓的炮臺順着牆縫滑下去,率先第一個跑過去。
整個大廳所有的酒甕全部都碎裂了。
但是本應随之響起的爆炸卻沒有如約而至。
程砺看着那燒了半邊天的紅色烈焰,只覺得心髒像是被人用刀狠狠紮透。
曾經在李家大宅裏面經歷過得恐懼重新一次蔓延開來,但是這一次,就在他的眼前。他沒有任何猶豫,幾乎是直直跑了進去,裏面已經是一片火海,就算是一塊黃金,也會被融化,他還想往更深處沖,被緊随其後的部下拼死抱下了。
緊接着是一陣嘩啦啦的碎裂聲,大廳的門倒了下來。
再無任何生還的可能。
程砺站在那裏,再也感覺不到自己心跳。
他張了張嘴,嘴唇哆嗦,竟然沒有辦法說出一句話來。
好像呼吸也沒有了。
整個世界都變得格外安靜,聽不見任何聲音,只能看到巨大的火焰在眼前跳躍着,飛舞着,吞噬着一切。
火光席卷了一切,紅色的布飾化為灰燼,如同新婦素手裂紅衣。
時間已經是四年後。
如果站在半山上看馬六甲這座美麗的城市,會發現很多如同明朝格局一般的街坊,它們又排成行的人字形屋頂。各種各樣的顏色,橙黃的,穿紅的磚瓦。
這些古老而帶着情感的建築,就像是華人們對故土的思念。
年輕的女人們走在狹窄的木梯上,一直到了二樓頂上的閣樓,如果在這個時候推開狹窄的木窗,就可以看到馬六甲雪白的陽光透着窗戶照進來。
目光越過高地錯落的屋頂,就像是看到了三百年前明朝的天空。
程砺是因為一班延誤的渡輪而滞留在此的,他如今已經是一個沉穩以致嚴肅的男人了。在完成了對孫先生的兩次募捐之後,他放棄了經商和所有的權利。
傳教士在街邊布道。
程砺走過的時候引起了一個年輕女人的注意,她有一雙漆黑的眼睛,如墨一樣。這樣的形容讓他的心在某一處不動聲色痛了一下。
察覺到程砺的目光,她克服了年輕女人面對一個英俊男人的本能羞澀,走了過來。
聖經被她虔誠抱在懷裏。
她誠懇邀請程砺加入到他們的隊伍。
“神将護佑,以月照亮先生的歸途,以日明媚先生的前路。”
她美麗的祈願詞說得有些結巴,降低了語言的美~感。
一群小孩子跑過來,手裏拎着一把紅色的風車。
一個男孩子起哄叫道:“曉梅娘又在傳道啦!”
孩子們都跟着叫起來。
女人的臉漲得通紅,帶着一種被戳穿心事般的惱羞成怒,她伸手去捉那群孩子,但這些半大的孩子們一個個泥鳅似的,竟然一個也沒有捉到,最後只拎住了尾巴上一個小的。
曉梅娘捉住這個就不肯撒手。
尾巴上這個小孩子看起來就三四歲樣子,樣子不大,勁兒不小,踢打扯開了,不偏不倚,一把撞到了旁邊的程砺腿上,然後就勢摸着他的褲子躲到了他身後。
“你出來。”
“我,我不出來。”童音軟~綿又好聽。
小孩子又扯了扯程砺的褲腿:“我不出去。”
程砺沒有管理閑事的情緒,他伸手去拉小孩的手,孩子擡起臉看他。
這一眼,他的心突然咯一下。
小孩子皺眉,顯然也發現了,看了看他,又想了想:“你怎麽長得這樣像我?”
小男孩走遠了,又回頭看他,程砺在街頭站了一會,忽然苦笑一下,搖頭否認自己荒唐的想法。
如果幸運能将她的眷顧落下,主神能憐憫他的命運,他願意皈依任何門教。
他走過街頭,在另一處商鋪前,竟然又見到了那個小男孩,這一回,他的衣裳卻破了一半,和另外兩個大了半個頭的男孩子在一起吵架。
那個模樣,要不是打不過,早就動手了。
“誰說我沒有爹?”
“我們說的,大家都這麽說!”
“你們亂說!”
“亂說?亂說,你把你爹叫出來給我們看看呀?”
半大的孩子話還說不太清楚,已經會吵架了。
小男孩氣得滿臉通紅,他左看右看,眼睛就看到了幾步外的程砺。
這一下,就像是落水人捏住了一根稻草,他眼睛冒出歡喜。
一把跑過去,捉住了程砺的衣袖。
“喏,這,這不就是我爹嗎?”
一個男孩哼:“你上回也說是——可是騙人的!”
“不信,你們看呀。”小男孩跑過去,将自己的臉頰湊過去,使勁墊高了腳尖,好讓他和程砺巨大的身高差小一點,但是也不影響了,兩張臉只要看一眼,幾乎都會伸出這樣的錯覺來。
小男孩這一回得了勝利,心裏十分之得意,直接抓着程砺的袖子,讓他跟着自己回去。
那兩個小孩半信半疑跟在後面,程砺忽然發了一點善心,竟然由着他牽住自己走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倒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