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一雙小小的手, 溫柔又柔軟, 孩童天真的臉龐和溫柔的笑。
帶着期待和小小的心虛, 竟然讓他跟着生出一絲期盼來。
仿佛在期待着冥冥中的某種期待。
為什麽會生出這樣的念頭, 就像是心底長久游移的隐匿的僥幸, 只要沒有親自找到她的痕跡,他都不願意相信。
長長的甬道, 林立的店鋪,從錯落的天空縫隙中擡頭, 有濕~潤的海風挾裹着溫熱的氣息纏~綿而過。
小小的腳步聲踏在石板上,周圍是孩童的起哄和笑聲。
懶洋洋的花貓從牆頭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眼, 然後繼續伸出舌頭舔~舐自己胖乎乎的爪子。
天下的貓都一樣。
熱愛陽光和關注。
姜鹿爾的憨憨在她第二次消失後沒有挺過去, 暹羅貓濃厚的感情紐帶一旦失去, 就會像失去陽光的植物一樣慢慢枯萎,抑抑而亡。
程砺忽然失去了繼續向前的勇氣,在他的一生裏, 極少有這樣軟弱的時候。
這諸神近乎憐憫的念想一旦被擊破,留待的不過是新的落魄。
他便站定了。
可愛的小男孩扯着袖子忽的一頓,便疑惑回過頭來, 眨了眨眼。
“去我家吧,我娘做飯可好吃了。”他着急得獻着殷勤。
程砺柔軟了神色看着他, 正想着怎麽拒絕。
他已經扁了嘴巴,用委屈的聲音又重複了一次。
後面跟過來的孩子們已經近了。
他飛快左右看了一眼,眼睛裏已經帶了水意。
程砺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小男孩已經要哭出來了, 這時候他聽見這個陌生的叔叔說:“好。”
一個英俊挺拔的男人帶着一個小男孩一大一小走在鋪滿花枝的圍牆下,兩旁不時有目光追随過來,年輕的女人或者年老的女人,大多頭上簪着一朵鮮花。
一直走到了最盡頭,有兩間鋪面聯合起來的寬闊門廳,裏面懸挂了許許多多各種各樣的輕紗,各種細小的切割珠分着顏色擺放在一起,小男孩走到了門口,左右張望了一下,喊着娘~親。
但是卻沒有人應。
空氣中仿佛有某種熟悉的味道,程砺的心跟着小男孩的呼聲一起微動了動,他不由自嘲,趁着小男孩走進去的時候,他自己一個人轉身走了。
他剛剛走了兩步,突然前面出現了一朵花,程砺低頭一看,是一個差不多大小的小女孩,她手裏握着一朵花。
“你是小石頭的爹爹嗎?”
原來那個小男孩叫小石頭。
“這個送給你。小石頭幫我搶回了我的娃娃,這是送給他的。”
“那你為什麽不自己給他?”程砺問她。
小女孩搖了搖頭:“小石頭說,男子漢不能娘娘腔。”
“那你為什麽又要送給我?”程砺今天耐心格外好。
“叔叔就是一頭花也不像娘娘腔。”小女孩把花塞到他手裏。
程砺看着那花心頭一跳,這是多多島特有的鳶岚花,一支綠植,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一支淺粉,一支淺藍,如同鹿角形狀,是他曾經在後院種的最多的花,也是姜鹿爾最喜歡的花。
“這花真好看。”
“嗯,姑姑種了許多呢,大家都喜歡,但是只有我能摘。”
“姑姑?”
“姑姑就是小石頭的娘啊。”
小姑娘翻了白眼,她大概也覺得大人無聊,轉身跑了。
程砺手握着一枝花,轉頭看着小女孩跑步離開的樣子,然後他又看到了那個小男孩,這一回,他的旁邊站着一個高出一個半頭的男孩子,看上去底氣十足,一邊走一邊開始告狀。
“剛才就是錢文傑、李多建他們帶頭搶我妹妹的花,他們還罵我,說我沒有爹……”
“你怎麽沒有,我爹不就是你爹嗎?”大男孩教育他。
“你爹怎麽會是我爹?”小男孩不明白。
大男孩顯然覺得解釋沒什麽用,他擺擺手:“以後你就知道了。他們可打你不曾?”
小男孩得意搖頭:“他們才不敢。”
他撸起袖子,眼看大男孩走得快了,便邁開小短腿追上去,一邊喊道:“小寶~哥哥,你等等我。”
大男孩矜持又自得:“這是自然,我邱家的名號也不是白混的。”
程砺開始覺得呼吸有點遲滞,明媚的陽光和花香中仿佛蘊藏着某種危險,讓他不由自主繃緊了脊背。
“你說你叫什麽?”他扣住了大男孩的肩膀。
“咦。大叔叔你還沒走?”小男孩這才注意到程砺,他看到了程砺手裏的花,“你竟然摘我娘的花——”
“你說你叫什麽?”他又問。
大男孩有些不耐煩,但是衣冠楚楚的程砺看起來畢竟不是壞人。
小男孩便回答:“這是我的小寶~哥哥。”
“邱小寶!”不遠處的門房走出來一個高大彪悍的男人,他站在門口喊着邱小寶的名字,警惕的看着程砺。
程砺走過去,男人擋住他的去路。
“我認得你。”男人說。
程砺擡起頭,目光漆黑,裏面巨浪洶湧:“邱三公子好記性。”
“你來這裏幹什麽?”邱三公子問。
“和三公子一樣。”
“這裏沒有你要找的東西。”
“你知道我在找什麽?”
“……”邱三公子沒說話。
兩個男人幾乎站到了一起,同樣的身高,互不相讓的淩厲氣勢。
“我以為邱三公子現在專注在新加坡的發展了。”程砺問。
“我也以為程先生放棄實業專注倒賣了?”
“和我說了這麽久的華語,不會委屈邱三公子嗎?”程砺語帶雙關,“我記得邱先生都是看海峽時報,平時交往都是講洋文的。怎麽會來這樣的華人區?”
邱三公子面色有些難看,他幾乎不自覺悄悄看了一眼身後,身後并沒有人。
程砺已經錯身過去了,邱三公子轉身按住他的肩膀,就是這個時候,程砺一手按住他的胳膊,轉身反手扣住他的胳膊,邱三公子另一只手被他反手捉住,正好雙手交錯鎖住喉嚨。
這樣大的動作,但是房裏沒有一點動靜,程砺快速向前,幾乎一個扭轉,同樣的體格,但是見過血的男人和在有分寸訓練出的強壯的差別立刻顯露出來。
邱三公子的花招在程砺幾乎沒有多餘動作的絞殺下潰不成軍,勉強站在了門外。
程砺厭惡這樣的人,即使有同樣的面孔,但是他們的心已經和華人截然不同,他們早已迫不及待斬斷了和祖先的聯系,甚至以自己的華人面孔為恥,如果有一天當祖國榮譽時,他們會沉默別扭分一杯羹,同時還要去罵一罵這一杯羹裏摻雜了多少血淚,而現在祖國如此弱勢,他們只會迫不及待站出來,用英語講述他們自小的海峽生活。
他更厭惡的是,這樣的人,也在觊觎他最珍視的某個人。
仿佛某種約定的默契,剩下的局面裏面誰也沒有吭聲,但是彼此的動作更加狠辣,沉默的男人就像紅眼的野鹿,在外間的大街上彼此拳腳相向,心中更多的情緒在拳腳中揮灑。
邱小寶跑回來,剛剛要說話,被他爹一眼睛瞪了回去。
小石頭看見哥哥不說話,也不吭聲站在那裏。
半晌,他偷偷轉頭問邱小寶:“小寶哥哥,你買誰贏,壓一賠二。”
一切都安靜下來了。
程砺看着地上的邱三公子,擦了擦嘴角的血跡,松開了襯衣領口,外套也脫了下來,他撿起來,拍了拍灰。
“我贏了。”
邱三公子想要起身,一時沒有站起來,他喘着氣:“這可不見得。”
邱小寶這時候就像一個小小男子漢一樣扶着他父親:“我要去告訴姜姐姐。”
這樣的動靜,并不需要再去說什麽,邱三公子保持着他紳士的派頭,在四周探頭探腦的女人的注視下站起來,他轉頭看了看店鋪深處,沒有再阻止程砺。
程砺沒有剛剛的神氣,他環顧四周,一切都是這樣的安靜。
但是最裏面的門沒有關。
程砺慢慢走過去。
一直走到最裏面,撥開了裏面的紗簾,他終于看到一個人。
程砺忽然忘記了呼吸。
他曾經預想過無數的情形,他可能會遇見她,可能會見過她。
在夢裏,在心裏描摹了無數這樣的情形。
但是從來沒有想過會是這樣的情形。
她靜靜坐在一張椅子上,安靜的靠在後面,一雙眼睛,沉默而又安靜看着他。
她的眼如蜂一樣的黑。
他想要按住自己的心跳,但是,心卻跳得更厲害了。
裏面的女人只是看着他,好像知道他早晚會出現一樣。
昏暗的室內遮掩了她大部分的表情,只有一雙眼睛瑩瑩生輝。
“鹿爾。”他叫了一聲,聲音嘶啞,好像沉默了多年的城門,正在緩緩被推開一般。
“鹿爾。”他又叫了一聲,聲音微微顫抖,仿佛害怕驚跑了她。
滾滾驚雷在他心裏徘徊而過。
如果她就在這裏。
如果她還活着,那麽……他的心腔突然湧起了一種奇異的幸福,這樣洶湧的情緒,幾乎讓他眼眶紅了起來。
小石頭。
程砺。他念着那個名字,也許……石頭,這是寓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