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聯系了私人飛機,省城的醫療設備要是跟不上,就立刻去京城。”車上,男人攬着陳竹的肩,有條不紊地安排好了一切。
“全國最好的骨科大夫已經在省城,我們過去之後,他們那邊立刻會給你爺爺看診。”
陳竹聽着男人低沉的聲音,懸了一日的心,緩緩落了地。
他張了張嘴,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能徒勞地說了聲“謝謝。”
陳竹的眼眶仍紅着,可臉上卻是一片平靜。或許是習慣了生活的碾壓,在面臨困境之時,哪怕再崩潰他都能做到冷靜沉穩。
可越是這樣,徐蘭庭心裏就越不是滋味。
換做任何一個同齡人,面對這樣沉重的擔子,再堅強的人都很難不崩潰。
可陳竹無聲無息地哭過之後,便默默地背負起了一切。
“阿竹。”徐蘭庭忍不住将人抱在懷裏,吻着他的額頭,“別怕,嗯?”
陳竹沒有聲音。過了很久很久,徐蘭庭才察覺到衣襟的濕潤。
少年的眼淚悄無聲息地流淌着,潮濕的角落,不知名的種子漸漸冒出了頭。
徐蘭庭嘆息,他何其聰明,連身邊人都察覺出他對陳竹的“與衆不同”他怎能毫無察覺?
只是,徐蘭庭沒想過,在花花世界流浪了這麽些年,最後的栖息之地是這樣貧瘠而幼小的土壤。
但是,他還是抱住了陳竹,抱緊了這個冥冥之中注定要将他拖入紅塵的少年。
他摸着少年柔軟的發,想,從今以後他得讓這小子有個能靠着哭的肩膀。
省城的醫療設備還算可以,幾個專家會診過後,商量出了初步的手術方案。
“得先把腰椎那塊兒的傷治好。”徐蘭庭盡量用大家聽得懂言語解釋,“然後再去京城用專業的設備做後續的治療。”
連日的奔波操勞後,姑姑已經沒了主見,她扯了扯自己男人的袖子,想跟人商量商量。
但是陳竹卻開口:“就按你說的,今天手術,然後轉院。”
姑姑有些不放心,她擔憂地望着自己拉扯大的孩子。陳竹的條件她怎能不知道?平時在學校連午餐錢都要省着花的孩子,哪兒來的錢負擔這一切?
“錢的事兒您不用擔心。”徐蘭庭露出善意的笑,“陳竹在我這兒存了一筆理財基金,我們公司可以協助他支付手術費用。”
兩個老實憨厚的人被徐蘭庭唬得一愣一愣。
姑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前高挑的男人,而後恍然大悟,“你,你就是那些保險公司賣保險的嗎?我們竹子,在你們那兒買了保險嗎?”
徐蘭庭挂在嘴邊的笑容一僵,而後,在兩人純樸的目光中,緩緩點了點頭。
“對,賣保險…”徐蘭庭悠悠地說着,朝朝陳竹看去。
陳竹緊皺的眉頭漸漸舒緩,臉上也有了一絲笑意。
“難怪你穿得這麽正式。”姑姑放下心來,“看着也像。”
看着也像…徐蘭庭生平頭一遭失了語,一旁的陳竹終于露出一絲笑容,而後朝徐蘭庭無聲地張張嘴。
“謝謝。”
徐蘭庭挑眉,他要的,可不只是陳竹的一聲謝謝。
看着陳文國被推進了手術室,陳竹愣愣地站在手術室門外,無力地望着那扇緊閉的大門。
身旁傳來男人安撫的低語,“他們都是專家,你放心,你爺爺一定會沒事。”
“嗯。”
當着姑姑姑父的面,徐蘭庭保持着恰當的距離,只是拍拍陳竹的肩,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乖,等你爺爺好了,還能帶他上京城玩兒一圈。”
在徐蘭庭細致的安撫下,陳竹漸漸放松了下來,坐在了手術室外的長椅上。
他看見姑姑眼眶下的烏青,“姑姑,你跟姑父先回去休息休息。”他怕姑姑硬撐,便接着說,“我的行李還在家裏,要是之後去京城還得給爺爺收拾要用的東西。”
“好。”女人雙手按了按眼睛,清醒一些後,便起身,“我先回去收拾,有什麽事兒你要快點兒告訴我,別自己抗曉得不?”
陳竹點點頭。女人看着已經能夠獨當一面的孩子,心裏既心酸又欣慰。
陳竹是她一手帶大,從小懂事。這孩子像是生來就懂得如何不給他人添麻煩,在其他兄弟姊妹都在父母懷裏哭鬧的年紀,就獨自背着手站在泥巴地裏一句一句背着詩文,乖得讓人心疼。
“竹子,你好好的。”姑姑摸摸陳竹的頭,眼眶微紅。
陳竹朝姑姑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嗯,你別擔心,爺爺會沒事的。”
女人輕輕嘆息,“好。”
姑姑姑父離開後,手術也進行到了尾聲。
有護士出來,陳竹連忙問了問裏面的情況。
雖然是小手術,但由于陳文國拖的時間太長,加上老人家的年紀大了骨質有些疏松,手術還是有些棘手。
“好在沒什麽大問題。”護士說完,便小跑着離開了。
陳竹松了口氣,緩緩坐回了長椅上。
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上,輕輕揉了揉,“我說過,你爺爺不會有事兒。”徐蘭庭的話像是有魔力,讓陳竹漸漸安定下來。
兩人并排坐在手術室外。看着來來往往的人,陳竹生出一種錯覺。
仿佛浮世之中,他終于也有人可以依靠。
“徐蘭庭。”陳竹開口,他想了一日都不知道怎麽開口的話,終于到了嘴邊,“我該怎麽報答你?”
他了解眼前的男人,哪怕徐蘭庭看上去再溫柔多情,陳竹心裏也清楚得很,這只狐貍從來不會為沒有意義的事兒多費半分力氣。
所以,陳竹開門見山,直接問出了這份“善意”背後的标價。
徐蘭庭抱着胳膊,悠哉悠哉地說:“怎麽,這麽想跟我劃清界限麽?”
“我不喜歡欠人。”陳竹說,“尤其是你。”
徐蘭庭挑眉一笑,攬過陳竹的肩,“可是怎麽辦呢,我們已經糾纏不不清了呀,小竹子。”
“你說。”陳竹坐直了些,嚴肅地看着徐蘭庭,“你想要什麽?”
徐蘭庭嘴邊的笑意漸漸收斂,罕見地,他也坐直了些,跟陳竹肩并肩挨在一起。
“陳竹。”徐蘭庭沉聲開口,“我們試試。”
“試試…”陳竹茫然地望着男人深邃的眼,一個答案湧上心,卻被他極力按了下去。
在陳竹的認知裏,徐蘭庭絕不可能為他停留。
看着發愣的人,徐蘭庭好笑又心疼,“怎麽,不願意?”
他抱着胳膊,靠回了椅背,“反正你欠我的,不答應也得答應。”
“徐蘭庭,你到底什麽意思?”
“嗯?”徐蘭庭好笑地看着他,“你說呢?咱麽一定要在這兒把話說得這麽清楚麽?”
忽地,陳竹起身,拉起他,朝醫院的樓梯間角落走去。
陳竹将人按在門後,逼視着眼前狡猾的狐貍,“說清楚。”
徐蘭庭站直了些,他這才發覺,不知什麽時候少年已經抽條許多,跟他差不多高了。
“陳竹。”徐蘭庭收斂了平日裏懶散的調調,“我說,我們在一起。”
陳竹眨了眨眼,問他,“在一起,是什麽意思?”
“在一起,就是以後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每天早上醒來我第一眼要看見你睡在我身邊;
你每天得給我做飯,不過我會洗碗。”
徐蘭庭每說一句,陳竹的防線便坍塌一點。
最後,男人虔誠地吻在陳竹的唇上,竟帶着一絲懇求。
“陳竹,我喜歡你,做我的男朋友。”
男朋友…不是小情人,也不是床伴,不是徐蘭庭任何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
徐蘭庭無數的灰色地帶中,驟然闖入一束潔白無瑕的光。
陳竹割裂了他的人生,讓他前半生顯得無比荒唐,又讓他後半生顯出許多的不确定和期待。
陳竹沉默了很久,而後低聲說:“為什麽…”
他不是不願意相信,而是不敢。在領略過徐蘭庭的世界後,陳竹一直清醒地知道兩人之間的鴻溝。
就連經濟差距,都算是他們之間最微不足道的障礙。
徐蘭庭的家族、徐蘭庭的圈子、最沉重的,莫過于徐蘭庭那顆浪蕩不羁的心。
那一句“我不會愛任何人”如同魔咒,緊緊地封死了陳竹的心,他不敢向前一步,只得後退。
徐蘭庭驟然獻上的愛意,陳竹無論如何,也不敢伸手去接。
“我…”陳竹像只走到了陌路的小獸,茫然又無措地望着步步緊逼的獵人。
最終,少年低聲、沙啞、徒勞地開口,“我沒有錢,很窮…”
他說:“你也不會跟你的朋友打交道,我,我不可以…”
陳竹的愛意如此赤城,卻卑微到了谷底。
“傻子。”徐蘭庭再也忍不住,緊緊抱住了眼前的人。他笑着,哄着他,“你可是正兒八經的小君子,前途一片光明,有什麽不可以的?”
徐蘭庭:“以後我掙的錢都給你花——”徐蘭庭頓了頓,又說,“你掙的錢也給我花,行不行?”
陳竹嗅着徐蘭庭身上幹淨的味道,一向清冷的古龍水氣味裏,沾染上了些許泥土的氣息。
他看見徐蘭庭挽起的褲腳上已經幹涸凝固的泥巴,看見一向斯文得體的人,穿着一雙并不合腳的運動鞋,鞋子已經髒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陳竹不知道該如何去接這份忽如其來的愛意。卻清楚自己的心,他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在此刻推開眼前的人。
過了很久,陳竹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他緩緩地,輕聲說,“那,從今往後請多多指教。”
他說:“男朋友。”
那只飛鳥終于落入了滾滾紅塵之中,降落在了他的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