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周岺出生的時候周岢四歲,他記得那扇綠色的掉了漆皮的木門,他站在門外聽到裏面混亂的聲響,旁邊的爸爸一臉焦急地搓着手。
後來一聲嬰兒的啼哭,他看到爸爸顫抖着把手放了下去。産婆一手血地推開門,告訴爸爸他可以進去了。
很多大人圍着進了屋子。他也偷偷跟了進去。大家都沒有注意到他。
屋子很黑,味道也很不好聞,有一股濃重的腥味,還有屬于偏房的老舊氣息。他在那一群人的臉上看到了不同的神色。奶奶的神情他看不懂,他只記得爸爸很開心地抱着那個被一團布包裹着的小東西,眼神裏全是慈愛。就像小時候每每看到他的時候的神情一般。
“快來看看妹妹!”
周善才發現了躲在後面的周岢,笑着向他伸了伸手,示意他過來。
周岢聽話地走上前,然後只看了一眼,便皺着眉毛将身子躲得遠遠的。
太醜了。
周岢後來每每看着自己妹妹的臉,總是會想起那時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那張皺巴巴的滿是白皮的臉,不禁感嘆‘女大十八變’這句話的威力。
周岺那張嬰兒臉帶給了周岢纏綿數周的噩夢。夢裏他總是夢到自己被一個頂着皺巴巴老頭臉的娃娃追着喊哥哥。
周善才被周岢的動作逗樂了。笑罵了一句,轉頭去看徐珍。
剛生産完的徐珍很是虛弱,周善才只跟她聊了幾句便讓她先睡。他将孩子交給周老太太,自己起身去做飯。
周老太太抱着懷裏的孩子輕輕嘆了一口氣,然後走出了那扇掉了漆的綠門。
周岢跟着奶奶走到了院子裏,看到奶奶把孩子交到了一個人的手裏。
那人拿着一杆秤,将包着孩子的小被子捆了根繩子,再把繩子挂在杆秤的挂鈎上稱量。
幾分鐘後,那人高喊一聲‘六斤三兩’。
這時,周岢突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周岢這一嗓子吓壞了拿杆秤的人,手一抖孩子差點摔了,把周老太太也哭的莫名其妙,更是把周善才給從廚房哭了出來。
“怎麽了怎麽了?”周善才慌忙掀起簾子出來,手上還抓着一把青菜。
“妹妹……他們要把……妹妹……賣了……”周岢一邊張着嘴哭,一邊用手捂着臉抹淚,哭到傷心處竟然開始打嗝。
周善才被他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說的一愣,然後看到杆秤和秤砣,突然就明白了。他用手輕輕往周岢腦袋上拍了一下,“傻小子,別哭了!誰把你妹妹賣了啊?你以為你妹妹是豬肉嗎?論斤賣嗎?快別哭了,丢死人咯!”一邊說一邊用手給他抹淚擦鼻涕。
“你這才見人家一面,那麽嫌棄人家,還怕人被賣了?”
周岢這邊還在一抽一抽的打嗝,睫毛上還挂着淚珠子。
“快別哭了,你再哭妹妹也要哭了!”周善才用大手輕輕拍在他的背上給他順氣。
周岢聽了爸爸的話,扭過頭看向奶奶懷裏的一小團,隐隐約約聽到了不屬于自己的啜泣聲。
他一下有些不知所措,沾着淚珠的大眼睛看看爸爸,再看看奶奶,又看看那一團,一雙小手又捂住了自己的臉。
對于周岺的出生,最開心的當屬周善才。
周岺是在早上九點半出生的。當天中午,周善才去到城裏賣報紙的地方,要買當天所有的報紙。報攤的老板古怪的看了他一眼,告訴他晨報已經不全了,可以等晚報。他說那先剩多少給我多少吧,我晚上再來。然後真的幾個小時後,下午四點半就站在了報攤外面。
老板說,來早了,得等一個小時左右。他也擺擺手說沒關系,自己可以等。等到報紙上來拿齊了轉身要走的時候,老板實在忍不住問了句為什麽。他一腳已經跨上了自行車座,又很開心地扭過頭說:“今天我女兒出生,我想讓她知道在她出生的這一天,這個世界上正在發生什麽。”
周善才騎上車,轉身走了。于是他自然沒有聽見報攤老板嘴裏咕哝的那句“生個女兒這麽開心”。也沒有注意到,當時他進東屋的時候自己媽臉上複雜的神色。
是徐珍提到這件事的時候,他才從那種開心至極的狀态裏回來。
“你媽臉色不對。”徐珍說。
“怎麽了?我看挺正常的啊。”周善才抱着懷裏的小東西,一上一下晃動着胳膊。
“你沒有看見她一推門,拉開布,一看是個女兒的時候的表情。”
“什麽表情?”周善才應。
“失望吧。不是個男孩。”
“瞎說什麽呢?咱們不是有岢岢嗎?一兒一女,多好!”
“是啊,可到底岢岢不是我親生……”
“這話以後都不準說。岢岢姓周,就是周家的孩子。就是我的兒子。”周善才打斷道。擡眼看徐珍。
“我也不想說啊!可你看你媽當時那個眼神,就是嫌棄我沒有生出兒子,就是沒有把岢岢當作周家的孩子!我不傻,難道我看不出來嗎?”徐珍有些激動。
“我會跟我媽說,你不要胡思亂想。”周善才擡手摸了摸徐珍的發頂。
徐珍沒再說話。
“你說,閨女取什麽名字好?”半晌,周善才碰了碰徐珍。
“你不是喜歡翻字典嗎?自己翻吧!”徐珍沒好氣。
周善才抱着孩子笑笑沒作聲。
吃早飯的時候,周善才捧着字典給徐珍指着一個字說,就叫這個吧,周岺。
‘岺’,和‘岢’一個意思,一個偏旁。
可徐珍卻一直覺得‘岺’這個字用在女孩子身上很不好。
她拿着字典到周善才面前,指着一個字說,這個字不好嗎?看着就是女孩子用的,秀秀氣氣的。
她指的是‘柃’這個字,和‘岺’同音,是一種喬木的名字。
“那不行,怎麽能叫一棵樹的名字呢?山多好啊,跟岢岢一樣,一看就是兄妹。”
徐珍無語:“樹怎麽不好,樹還長在山上呢!”
“總之不行。”周善才擺手。
周岺曾問周岢,為什麽自己的小名不是岺岺這樣的疊字,而是小樹。周岢看看自己的爸,又看看妹妹,沉默半晌才道:“說來話長。”
周岺的líng到底用哪個líng,到了上戶口的時候兩人也沒達成統一口徑。辦事人員看倆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很是無奈,建議倆人到一旁先商量清楚。倆人說得急赤白臉的也沒定下,最後以周善才一句“我才是一家之主”收場。徐珍氣的先回了家。
周善才上好戶口發現媳婦不在了,就知道壞事兒了。趕忙回到家,果然看到徐珍抱着小小的周岺掉眼淚。一面心裏覺得娘們兒事兒怪多,一邊還是挪過去賠臉色。
“這名字登上了,也就不好改了呀。”他杵杵徐珍。
徐珍側過身子背對着他,光掉眼淚不說話。
“那你想怎麽樣嘛?”
“是我想怎麽樣的問題嗎?就取名字的小事兒我都沒有說話的份兒,你就是看不起我是吧?”
“怎麽扯到看得起看不起了呢?這不是覺得兄妹倆都帶山字邊兒顯得親嗎?一看就是一家人。”
“那木字邊兒怎麽不好了?女孩子要那麽剛硬的名字她能撐得起嗎?萬一以後長大了嫌太男性化不喜歡,你包換嗎?”
“嗨呦,你怎麽知道閨女就不喜歡這名字呢?小樹的生命力哪有山恒久?樹就活那麽幾十年,山能待到天荒地老呢!”
“瞎扯。”
“你就那麽喜歡這個字?”
“也不是,我覺得樹這個寓意好,生機勃勃的。”徐珍噙着淚珠看着自己懷裏這個安安靜靜瞪着兩個黑眼珠亂看的小人兒。
“敢情不是喜歡這個字兒,是喜歡樹啊。”
“那小名咱就叫小樹呗。”說着,他擡手摸了摸周岺的臉頰。
“哪有你這樣的。”徐珍打掉他的手,“起開!”
“我看閨女挺喜歡。瞧瞧,樂的多開心!”他痞氣地吹着口哨,伸出一只手去逗周岺。
“她看誰都笑。你別吹了,一會尿了。”
“是啊,你說咱閨女怎麽也不哭也不鬧的,這麽省心呢,跟小岢小時候似的。”
周岢的确是個很省心的孩子。從抱過來第一天開始就沒哭也沒鬧過。不會走的時候天天在徐珍懷裏。
也是怪得很,從第一面見到徐珍,他就沖她笑。一開始還能讓其他人抱,後來被徐珍養的時間久了,就只讓徐珍一個人抱。
徐珍看着懷裏小小的周岢,時常覺得是上天補給自己的禮物。
她本來沒有機會做媽媽,是周岢給了她機會,讓她成為了一個完整的女人。
因為她沒有母乳,所以周岢很小的時候一直喝着徐麗的奶水。後來等他稍稍大了些,才開始喂點別的東西。
兩個人一開始不會養孩子,做的飯小孩根本不能吃。後來才學會從米糊糊開始,換着花樣一點點、一勺勺地喂。有時候怕飯太燙或者太硬,兩個人都要把飯吹上或攪上半天,給弄涼、弄碎。
孩子在自己手裏,雖說沒有最開始的時候那麽瘦了,卻也始終算不上白白胖胖。周岢骨架小,吃的也少,徐珍和周善才兩個人收入不多,也就更談不上去買什麽營養品給孩子吃。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飯做的好吃一點,再好吃一點。
慢慢地,周岢學會了走路。可他卻始終不怎麽開口叫人。要不是某一天徐珍無意中曾聽到過他開口叫媽媽,她都要懷疑孩子有什麽問題。
等到周岢到了能跑能出去玩的年紀,徐珍才松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的孩子跟別的孩子沒什麽不同,也是一個愛玩愛跑的孩子,只是不太愛開口說話而已。
周岢其實跟周家人一點也不像。周家沒有長得白的人,他卻長得很白。周家人頭發又黑又直,他卻是深棕色的自來卷。他眼睛大,睫毛卷,唇紅齒白,學東西還快。徐珍曾經想過,他的親生父母應該是怎樣的人。她不知道他具體從哪家抱來,誰也不知道。當時只是托一個婆子給抱過來,周善才說那籃子雞蛋也是直接交給婆子,婆子交給那家人的。
具體是哪一家,大家都閉口不談。
一開始徐珍還将這事跟周善才提過,周善才有點生氣。
“都是周家孩子了,還瞎琢磨這些做什麽呢?”他這樣說。
徐珍也覺得自己不該這麽想,她一個做母親的這麽想,孩子又怎麽自處呢?說到底,孩子又能決定些什麽呢?想着,她就覺得自己很過分。
她在制衣廠工作,一個月掙七八十左右,發了工資總是會拉着周岢去小賣部問他想要什麽。周岢每次都進去看一圈,然後指着最便宜的東西說自己想要。
一開始徐珍自己沒發現,可當周岢買了第七個小車玩具的時候,她蹲下來,摸着周岢的臉頰問:“家裏不是都有很多個了嗎?岢岢這麽喜歡小車?”周岢的眼神左右躲閃了一下,慢慢點了點頭。徐珍拉着他的手,在小賣部逛了一圈,挨個問他要不要,然後試圖觀察他的神情。
她發現,周岢比她想象的要懂事。她有點心疼,又不忍心戳破孩子的好意。
回家的路上,她久違的抱起了周岢。和小時候相比,重了不少。
“以後岢岢想要什麽就直接跟媽媽說,只要媽媽能做到的媽媽都能滿足你,知道了嗎?”她親了一口周岢。
孩子只是看着她沖她笑。
其實這件事到最後也是無解的。
他們在去年的時候,曾經想要把孩子落到自己名下,養了三年多,雖然一家人其樂融融把他視為親生骨肉,可心裏總覺得孩子落到自己戶下才真正算是自己的,加上周老太太那邊也明着暗着打聽這件事,兩個人不得不考慮起這件事情。
然而好巧不巧,這一年徐珍去醫院檢查出來自己懷孕了。
這無疑将遷戶的念頭全部打消。
那時候計劃生育抓的正緊,徐珍和周善才兩個人的工資勉強才能養活一家人,交大幾千塊錢的罰金于他們而言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就算錢湊了出來,日子也沒辦法過下去。
于是這件事就這麽擱置下來,直到後來周岢到了上學的年紀,周善才才找到那個婆子,第一次見到了那家老人。
那時候兩個老人已經走了一個,只剩下周岢名義上的姥姥在。
老人身體已經不太行,整日卧病在床,意識已經不太清楚了,嘴巴裏整日都在斷斷續續地念叨着什麽,誰也聽不真切。
周善才在家裏坐了一會,最後給她往被單下壓了幾百塊錢,什麽也沒說就離開了。
然後一個人徑直去了警局。
也是在那個時候,他才知道周岢生母的姓名。
不久後,老人去世了。周岢也就真的變成了那個家剩下來的唯一一個人。
剛滿月的周岺整天除了喝奶就是睡覺。周岢覺得她恐怕是世界上最悠閑惬意的人了。
可他發現似乎只有媽媽和爸爸在照看周岺,爺爺奶奶幾乎不怎麽過來。這和他記憶中的樣子不太一樣,他明明記得自己小時候爺爺奶奶經常争着抱自己。
一定是因為現在跟爺爺奶奶不住在一起了的原因,他想。
周善才每次下班來小屋看妹妹的時候都會叫上在巷子裏跟人玩捉迷藏的周岢。但周岢從不跟上來。
他實在是不忍心看妹妹那張大餅臉。
但是他又總是忍不住想看看妹妹在做什麽,就經常等周善才吃了飯又上夜班的時候才偷偷跑到周岺的小屋裏,假裝不以為意地瞥她一眼。
預想中被這個醜妹妹抓包的情景幾乎一次都沒有上演,因為似乎每一次周岺都在睡覺,要不就是拱在徐珍懷裏埋着頭吃奶,嘴巴裏還配合發出咚叽咚叽的聲音。
無數次,他看着妹妹那張睡到流哈喇子的臉都會想,為什麽她跟自己和媽媽一點都不像呢?媽媽那麽好看。他一邊嘆氣,一邊又很不情願的給她擦口水。
只有一次,他下午去看周岺,發現她居然沒有在睡覺也沒有在喝奶,而是睜着一雙圓溜溜的黑葡萄眼正好奇地打量自己。他有點窘,想跑開。剛扭頭,卻轉而一想,她又不會說話,怕她幹啥。于是就站在原地也盯着她看。
兩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好久,周岺突然沖他笑了。咧着小嘴兒,笑得哈喇子流了一下巴。
周岢只好給她擦口水。
擦的時候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周岺的臉,下一秒自己的兩根手指頭就被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哪裏伸過來的小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不大,手勁兒卻不小,團成小拳頭把周岢的手指頭攥得緊緊的,不長的指甲嵌進他的肉裏,讓周岢當時就想打人。
好不容易最後手指頭|拔|出|來了,周岢扭頭就看到她正咧着嘴巴笑的胖臉。他心裏別提多窩火了,伸出手惡狠狠地扯了兩下。
轉眼周岺滿周歲了,徐珍給她弄了個抓周。
周岺抓周當日是個中午,周岢特地中午放學沒有午休,從奶奶家跑過來參與妹妹的抓周。他很好奇她會抓個什麽東西。
氈子上擺着筆,書,算盤,字典,洋娃娃,藥盒等。
在幾個大人的圍觀下,只見周岺以龜速爬到了中間,然後好奇地盯着面前的東西看了幾秒。
随後她仰起頭,轉着腦袋看了一圈,然後看到了人群夾縫裏的,周岢的臉。
她瞬間就笑了,圓圓的眼睛和頰邊的肉擠作一團。
之後,只見她順着周岢的方向爬啊爬,在大家都以為她會拿起來書的時候,她伸出手一把拽住了周岢的褲子,結結實實地抱住了他的大腿,然後擡着腦袋看着他咯咯咯地一個勁兒地笑。
口水流了周岢一褲子。
周岢抓着書包帶子,眼淚都快憋出來了,伸出手強行合上了周岺的嘴巴,大喊一聲。
“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