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989年,周善才娶了徐珍。兩個人之前不認識,是兩家父母托媒人介紹的。要說唯一一次見面,就是在婚事敲定的隔天,兩個人在廟會上隔着人群遠遠的望了一眼。黑燈瞎火的,其實也看不見什麽。
反正徐珍是沒有看清周善才長什麽樣子。
兩人結婚的日子是臘月。周家老太太找人看了日子,選定初七這天。
婚事其實來得有點急,主要是周善才最近一門心思鬧着要跟人跑去外地做生意,周老爺子頓感大事不妙,想着尋一門婚事結了,讓他定定心不要跟人出去瞎跑。畢竟這一兩年來,跟着這些狐朋狗友,周善才連高中也沒考上,還學會了抽煙。周老爺子為人不善言辭,雖未表露,卻用行動表達了自己的意見。
徐家和周家在大隊上有點關系,徐珍的父親是鄉裏大隊隊長,而周老爺子為人講義氣,曾經在一次風波中為徐父說過話,兩家也因此有了來往。
兩個年紀相當的男人時常一起喝酒。一次喝到興頭上,周老爺子倒了點苦水,沒想到徐父一聽,兩人一拍即合。
徐珍是徐家的二女兒,頭上有一個姐姐,下面還有兩個弟弟。姐姐徐麗去年說了婆家,夏天嫁了出去,如今已經懷孕五個月。
徐父這次答應其實也有自己的考慮。小女兒到了可以說婆家的年齡了,緊接着下面兩個兒子也要娶媳婦。自己要攢錢蓋新房子,彩禮錢,裝修費,哪裏都是錢。即使他做着大隊長,錢也是萬萬不夠的。
與其把女兒嫁給別家,不如嫁到周家,至少自己對周父的為人還是了解幾分的。
就這樣,在1989年臘月初七這天,周善才娶了徐珍。
周善才大徐珍兩歲。可即使大兩歲,卻也都是毛孩子,加上兩人脾氣都烈,之前又不認識,有許多需要磨合的地方。顯然,對于他們兩個人而言,吵架就是一種途徑。
那時候周家尚未分家,周善才和徐珍天天打架。對面屋子的周老太太一開始曾試圖拉架,結果第二天倆人打架的時候直接把門鎖了。周老太也只能幹着急。
倆人一吵架,徐珍一生氣,勢必要摔東西。鍋碗瓢盆,茶杯熱水瓶,只要是手邊的東西,徐珍一溜兒都能拽地上。等氣消了,周善才拿這事取笑她,她就正正臉色,幹巴巴地開口讓周善才重新買。
然後下次吵架還是會摔。
別說,吵着吵着,倆人感情還真好了起來。
對于年長的人來說,兒女結婚之後,下一個提上日程的勢必就是抱孫子。
可眼看着周善才和徐珍結婚兩年了,跟他們後面結婚的張家孫子都會走路叫爺爺奶奶了,自己家兒媳婦肚子還沒動靜。周老太又着急了。
其實徐珍自己也挺着急的。自己同一輩結了婚的姐妹們都有了孩子,要說她不着急那是假的。她不讨厭小孩,周善才也說他喜歡。
一開始徐珍不知道可能是自己的身子問題。兩人結婚一年後,開始準備要孩子。
一年後,肚子沒動靜。又一年,還是懷不上。
徐珍開始着急了。
兩個人到鄉裏老中醫那裏看,老頭把着脈輕輕搖頭,說往前着涼太嚴重,寒着了,只開了一大包草藥讓回去調理。去縣城大醫院看,醫生也只是謹慎地說,懷孕的概率很小。
兩人去了很多醫院,大的,小的。見了很多醫生,中醫,西醫。吃了很多藥,醫院開的,或是偏門左道的土方子。
都收效甚微。
徐珍很沮喪。覺得自己可能這一輩子都做不成媽媽了。
于是在1992年這一年年底,周善才和徐珍商量,兩個人不要孩子了。自己過也挺好。
徐珍也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成為誰的媽媽了。
90年代,一個說開放仍蒙昧,說腐朽又開化的年代。即使穿着喇叭褲,燙着大卷走在街上,即使徐珍相信周善才很愛自己,相信他的話都是真心實意地,當她從人群中走過,還是會被一些聲音撕扯。
“生不出孩子。”
“身子不行。”
“苦了老周家喽!”
這樣的話不時就會萦繞在她的耳邊,讓她在深夜裏不能入眠。
話語是善也好,惡也罷,它帶着刺,割破了徐珍心中最後一層防守線,穿過她的心髒,玻璃碴子一樣紮在上面,一遍遍告訴她,其實她一直很在意很在意。
要說徐珍對做母親這件事情有多期待,那恐怕也未必。畢竟懷孕生子的痛,她也打心底裏害怕。可只要想到自己可能根本沒有機會做母親,那痛也不比分娩的痛楚要少幾分。
她想到周老太不達眼底的笑容和幾度欲言又止的神情,想到周善才抵抗着父母和外界的眼色和壓力,一如既往地保護她對她好。
所以在聽說,隔壁村有一戶人家要往外送一個男嬰的時候,她動心了。
若不是自己不能生,老人家又有傳宗接代的思想,誰會要這樣一個別人家的不清不楚的男嬰呢?她承認她是愧疚心理占了上風,又覺得年輕的自己再也不能承受得下那些風言風語,在周善才問自己什麽想法的時候,她選擇了接受,成為這個甚至不知名姓、身世未知的男嬰的母親。
男嬰是在11月出生的。是隔壁村在南方打工的女兒,在外懷了孕回家偷偷生下來的。女孩因為長期營養不良大出血死掉了,如今家裏只剩下她的一雙父母。
兩個老人是戰亂年代後相識的,結婚的時候年紀都已經不小,只生了這麽一個女兒。如今上了年紀一身老人病,又遭遇白發人送黑發人,無論如何都是養不起這麽一個孩子的。
孩子生下來幾個月,老人心知自己活不長久,可又怕孩子最終淪落了,迫不得已之下才暗裏找人尋一處好人家,看願不願意收養這麽一個孩子。
這樣的事情在從前其實并不少見,以往年歲不好的時候,一些養不起孩子的家庭便會将自己年幼的孩子賣給富裕的家庭養。偷偷生下孩子放到別人家門口的事情也不是沒有發生過。只是現在生活水平在變好,這樣的事情畢竟越來越少了。況且還是個男嬰。
想必若非遇到此般境地,本不會被送出去。
徐珍聽周善才将那一家的大致情況講明,有些心動。
“只是這個孩子已經上了戶口,這個有點難辦。”他搔了搔頭發。
徐珍也有些猶豫了。
這不是白給人養孩子嗎?萬一有一天人開口又要走,那不是做了冤大頭?
其實仔細想想倒也還好,這兩個老人名下沒有其他子女,所以嚴格上來講,這個孩子在兩位老人離開後,就只有他自己。
這也是真正讓兩人猶豫的地方。因為他們幾乎可以想到,假如這個孩子最終淪落,會遭遇怎樣的一生。
“不過那家老人說,如果我們實在介意,到時可以把孩子遷到我們名下。”
那天夜裏,周善才便去鄰村将孩子抱了回來。
雖說人家沒要錢,周善才還是拖傳話的婆子帶了一筐雞蛋,籃子裏面偷偷塞了五百塊錢。
只是因為她口中的那對老夫妻過得實在是拮據。
周善才記得很清楚,當自己接過他的時候,原本閉着眼睛睡覺的男嬰突然睜開了眼睛。周善才很怕他會哭鬧,然而并沒有。
他只是睜着一雙大而黑的眼睛安靜地打量着眼前這個男人,然後又閉上了眼睛。一路都沒有哭鬧。
徐珍在昏黃的燈光下第一次看到了這個孩子。
他出生已有70多天,由于營養不良又加早産,顯得十分瘦小。
他真的很小很小,腳很小,手很小,鼻子嘴巴都很小,只有一雙眼睛格外地大。他不哭也不鬧,只是靜靜地看着眼前這兩個他日後要稱為“爸爸”“媽媽”的人。
那一刻,徐珍內心有一處地方被觸動了。
她下決心要給這個有着晦暗出身的男嬰一份磊落溫暖的愛,好讓他一生都不會因為沒有親人的呵護而受半點罪。
于是在1994年1月12號這一天,周善才和徐珍終于做了父母。
周善才翻遍了自己那本發黃的新華字典,最後為他取名為岢,希望他像山一樣巍峨堅強,同時也取了山可平的字形。
事實上,後來周岢也的确如同他的名字被賦予的意義那般,成為了山一樣的男孩。
周岢百天的時候,周家為這個遲來的男孩舉辦了隆重的百日宴,鞭炮放了一挂又一挂,流水席擺了近十桌。
他們想告訴所有人,這個孩子,對于他們,如同親生。
誰也不必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