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和州暴雨◎

和州臨京,滂沱大雨。

夏夜悶熱,哪怕雨季依然若蒸籠怫熱。

山鳴雷,大地随之隆隆震動。有一輕隊騎兵趁夜色駕馬,馬蹄得得,踩在泥濘雨夜濺起飛泥,雨水沖洗樹幹上血跡,狂風卷積樹葉,只聽得樹枝折斷的吱嘎聲。

馬上為首之人持鋼刀,刀刃正反全開,刀柄刻梅,樣式異國所鑄。

“快追!主人的命令,不用帶回,就地處決!”

聶讓咬緊牙關,雨水混雜血水順着他鬓角微曲的卷發流下,他抽出腰間玄刀,利落一刀将右胸一只穿膛箭砍斷,伸手噗嗤一聲拔出腿部一箭,随意撕下玄衣包住血流如注的創口,整個過程未吭一聲。

同是暗衛,對方很快便發現草林間未來得及被沖刷的新血液。

“那邊!”

冰冷箭雨刺破雨夜,随轟隆隆的雷鳴又至。

聶讓咬牙,推開樹枝葉一個箭步如獵豹般沖上前,迎着電光暴喝一聲,玄刀重壓而下,直将最前的刺客枭首。

人頭落地間,漆黑的身影又在人群穿梭,刃染鮮血,不過一刀封喉。

連倒數人,玄刀對上鋼刀,為首男子目光陰翳,鋼刀卻由玄刀震得虎口發麻。

“好俊的武功,胡人樣貌?你是姜瑤手下哪位?”

聶讓并不回答,手上力道更甚,左胸血液順着箭矢流下,頃刻鮮血又被雨水沖散。其餘人見狀,忙一并撲來,他扭身躲過刀刃,反手在袖間取了三枚梭子飛出,準準釘入一人腦門、一人咽喉。

他幹脆轉身,不再看一眼倒下的屍體,持刀與首領相過數百招,雷霆間一時不分伯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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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領!肅王已死!”

他持刀後退半步,和州已屬大趙腹地,此行只為被武安軍生擒的蕭廻生,見眼前人實難對付,不欲與之繼續纏鬥。

“撤——”

誰料眼前男人突然發難,提刀如雷霆襲來。

這一遭,聶讓的力道比之前不知大了多少。原來方才他不過一直在拖延時間!

刺客首腦被這突然暴增的力量壓得連退數步,其餘梅花衛見勢不妙,一齊上前。

雙拳難敵四手,何況眼前梅衛也是精英。

轉瞬間有三人被抹了脖頸倒地,聶讓右手挨了一刀,鮮血頓時濺出染紅泥濘,當即換左手持刀。

一道霹靂貫穿天際,不需閃電寒光映襯,他的眼神猩紅,兇惡得仿佛要将面前人生生咬下一口肉。

“瘋狗。”

首領暗罵一聲,知道這人不會輕易放他們離開,“你就是拼命,你主人也不會落你什麽好處。一條命不容易,還不撤去?”

聶讓若未聞。

對方使了個眼色叫剩下的人布陣,數把鋼刀一起攻向他受傷右手和左胸斷箭。

刀光火星交錯,雨勢不見弱,聶讓袖間短箭于飛梭皆用盡,玄刀也卷了刃。

力漸弱,視線被血霧模糊,他已是強弩之末,可對面還剩十人。

搏殺間,一柄鋼刀狠狠貫入他腹部。

聶讓身軀頓了一下,胯部又是數刀。他反手緊緊握住刀。

五六個人扣住他的肩頸,将他按入泥地裏。

電光火石之際,聶讓手上力道倏然一扭,以一個極度刁鑽的角度,猛然将手中卷刃玄刀向前送出!

頃刻,左胸心髒處穿刀而過。

“首領!”

死士大駭,一擁而上,将手中箭矢穿入四肢以固定。

最後一人抓着他的頭顱猛地扣入泥沼,鮮紅血液頓時染紅渾濁泥漿。

頭目吐出一口血:“別讓他吞毒,活捉回去!”

這種能耐,只能是玄衛要員!

死士連去掰他咬死滲血的唇齒,卻發現刺客常用于□□的齒間毒.囊早已被咬破。

“他已經,唔啊——”

話未說完,捏開他唇齒的指也被咬住,只聽咔嚓一聲,骨頭連帶皮肉一齊被咬下,鮮血迸出,濺落一地。

聶讓別過頭吐掉口中血腥與斷指,過度失血和烈毒的劇痛使整個身體不受控制發出瀕死的顫抖哀鳴。

可他只是喘着粗氣,染血的猩紅瞳孔殺氣騰騰,森冷看向他們的視線如視死物。

這群同樣在生死之間錘砺的死士終于感到一絲可怕,有人罵了一句。

“南趙怎麽養的怪物。”

林間又傳來得得馬蹄音。這一次聲音更重。

隔着雷鳴,有人認清了踏進林間的銀甲大将軍。

“是趙羽!姜瑤真派了人來接應!”

“肅王已死。這人就丢在這,他吞了毒活不久的,撤——”

聶讓半身埋在泥裏,又一道驚雷降下,血霧遮掩視線,閉上眼前昏厥前,他看見雪白的玉獅子和高大的影,聽見一聲遙遠朦胧的聲音。

“速叫軍醫來,殿下交代過,肅王生死可不計,此人必當全力救回!”

“先給他止血!”

數日後,長公主府。

六月酷暑,風不起,蟬鳴震徹雲霄。公主府殊麗繡花寂靜火紅,若潛煞氣。

和州死士口中的南趙長公主姜瑤坐在府上,她屋中有一股淡淡的藥香,沒有起冰鑒,面前桌案上熱茶氤氲霧氣,婢女寥寥無幾,就連打扇的侍從也未安置。

“殿下。聶統領醒了。”

鳳眸豁然睜開,姜瑤坐起身:“醫正如何說。”

“醫正說統領身體強硬,其他地方雖兇險但尚能處理。但右手筋骨遭受重創,舊傷複發,日後恐也無法再用刀了。”

侍女半晌未得到動靜,也不敢擡眼去瞧,餘光看到殿下單手握着茶盞,頓了會:“随本宮看看。”

少有人知曉聶讓的名號,但說起玄衛,知道的人便多些。

每代皇朝都會有那麽一二隐秘組織,刺探情報、監察百官,有的用心腹子弟,有的以毒藥控制。先皇也不例外,差人專門收集了各地流民幼童,放于暗衛營裏自幼馴養。

但玄衛尚未成形,先帝先一步崩殂。

這批人幾經周折到姜瑤手上,慢慢發展成如今模樣。

聶讓即玄衛今日統領,是當年那批流民裏的一位,七八歲時入營,雜着些許西戎蠻族血統,是北周最鄙棄的雜血,不知具體父母家族。

他在營地裏長至十三四,被還是公主的姜瑤看中,自此作了她的私衛,後來繼任暗領玄衛統領。

這一擔,已是十多年。

聶讓也陪了姜瑤十多年。

姜瑤從景玉公主變作長公主,幼弟繼位,朝堂臣子也被她暗暗換了大半。

鑒于身份特殊,姜瑤特意在西廂房為他批了間單房。

西廂房臨近抄手游廊,雖清冷寂寥,卻是個好養病的地方。數年前公主府新修,姜瑤遣人在門口種了松柏,如今長成大樹,看起來沒那樣寂寞。

梅玉敲門示意:“聶統領。殿下來看您了。”

塌上一男子上身精壯,裹着層層繃帶,半靠木榻正對着一幹二淨的房梁發愣。

他身材異樣高大,肌肉線條淩厲,五官深邃,混雜些許胡人血統,散發發梢末端微曲,臉色因失血而發白,正是前些日在和州雨夜與死士相鬥的玄衛。

門被推開,陽光落入,聶讓微怔,全沒未料到她會來他屋內,随後急忙移開視線,全然不顧傷勢掙紮起身,垂首行禮。

“見過主人。”聶讓聲線微啞嗓音偏低,因此顯得沉穩可靠。

姜瑤揮手示意梅玉侯在門外,上前扶了他一把,觸手見他皮膚溫度比自己還涼,眉頭越蹙。

他望着她黑玉樣的眼睛卻因不安微震,如被馴養的猛獸在主人面前受了傷,有着矛盾的野性與溫順。

“求問主人,肅王…”

“死了。”

偌大身軀猛地一驚,右手無力軟下:“奴辦事不力。請主人責罰。”

可屋內的女子置若未聞,只看他的腰腹,薄怒:“三刀六箭,你可真是長本事了!”

虎贲軍救人回來時,治傷的醫正都險些沒拿住藥箱。他說他行醫數十年,好賴也跟着武安軍去過邊境,從未見過受如此傷勢還能活下來的人。

尤其其中一箭還紮入心脈,但凡再偏離半寸,神仙難救。

當事人見她生氣,不敢言。

姜瑤聞言一頓,嗤了聲後直徑坐在他木榻上,伸手一把捏住他的下颚,生硬擡起他的腦袋,逼着他直視自己的眼睛,卷發落在掌背微癢。

暗衛漆黑的瞳孔流露出幾分局促:“主人……”

“你可知錯?”

“奴知錯。”

他未能将肅王帶回,反叫姜瑤差趙羽點兵去救,其罪當誅,怎麽罰都不為過。

“本宮可不是說蕭廻生的死。”姜瑤甩袖拂了他的話,“既知肅王已死,為何不跑?”

聶讓不善言辭,只道:“主人要蕭廻生。”

“咚!”

另一只白玉似的拳頭不輕不重砸在一邊桌上,發出一聲響,不重,但令人膽顫。

“笑話!單憑這點你就吞了牽機毒!?”

重傷劇毒,哪一個都是要命的兇險。

只差一點,趙羽就只能替她尋回一具冰冷屍首。

如果不是她提前安排,這個時候她都不知道該在哪個亂葬崗撈人!

聶讓實在不知道怎麽作答,暗罵自己嘴笨,只見肌肉繃得越緊,反複是“主人息怒”。

見狀,她氣笑了,捏住他下颔的力道漸重,鳳眸稍稍眯起:“蕭廻生死便死了,一個破落王爺,值得你交出命去?”

他從未見過她動這般大的火氣,讷然片刻,卻難得開口争辯:“……值得。”

暗衛本是消耗品,性命交托完成任務根本是分內之事。

聶讓稍稍垂下眼。

主人要蕭廻生,他便以命搶回;若要朝內重臣項上人頭,他便潛伏去取。

這就是他十五年來生命的所有意義。

其餘所有,不敢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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