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暗衛十二◎
扣在下颔的手忽的松了。
聶讓不知如何說,直起身在床上重重磕下頭,聲響重得姜瑤頭大。
一滴鮮血從傷口溢出,順勢滾到脖頸,他置若不知:“是奴誤事,還請主人賜罪。”
“……沒說你誤事,起來。”
瘦梅般的玉指虛扶他一把,方才因愠怒而熠熠生輝的眸子恢複平靜,好似一泓月下潭,清澈不見底。
他右手至右胛骨的紗布又一次濡紅,端的是猙獰可怖,方才的血漬劃過脖頸,落下一道殊麗的血漬。
他下意識偏頭,欲躲開她的目光,只聽見丢下一句命令。
“別躲。”
結實有力的手臂乖順地垂落,任由她動作。
姜瑤起身俯腰,離他近了一步。
聶讓感到有些惶恐,向後退無路,沉聲勸道:“血腥污穢,恐髒了主人的眼。”
他聽着她哼聲,細膩陌生的絲綢觸與花露的熏香叫人心顫,帕子溫柔揩去他脖頸血跡。
慣于冷漠的瞳孔顫栗,結實的手肘繃緊:“主人……”
“怎麽?”
她擡手定住他的肩膀,怕自己手無輕重,他不敢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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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帕劃過動脈,本能叫嚣危險,他竭力克制,頸肩的肌肉卻仍不受控制的微微鼓起。
長公主似滿意他的順從,臉色緩和:“醫正說你右手不好了。”
死士統領的臉色白了白。
“過段日子你去白豸山莊住着,孫絕師徒會幫你療傷,玄衛事務暫緩。”
藏在身側的左手手指驀地收緊,他低頭:“奴能使左手刀。懇求主人讓奴繼續随侍。”
聶讓屏息,努力不讓呼吸因疼痛加重,即便腹部傷勢又開始洇血,黑瞳仍執拗地看向她。
“跟誰學的,怎麽這麽倔。”
見他對傷勢的認識完全不清醒,姜瑤眉頭越蹙,冷聲:“山莊定要去的。起來,本宮不欲再說一遍”
很慢地、如脫了力。
聶讓将身軀挪至塌上。漆黑瞳眸漸漸灰敗下來。
他的師父,暗衛營的前首領告訴過他。
——斷了右手便如刀斷了刃。無用之物,理應被丢棄。
“是。”
姜瑤餘光所及,瞥見無力松開的左手掌心露出四個入肉的指印,心中啧聲。
這家夥,指不定又往哪出想。
“沒說不用你。”
她輕嘆伸手,在對方微怔的眸光中撩開卷曲的發尾,撫上他的臉頰:“聽話,好好養傷?”
他怔神一瞬,看着她,忘語。
姜瑤無奈解釋:“數日後,本宮亦要去一次莊裏。若不懼手傷加重,彼時你便負責随行侍衛吧。”
“是。”憂慮消散,他似歡喜起來。
窗外,公主馴養的黑隼展翅盤旋上空,落下一簇羽在游廊邊的死湖,蕩開一層漣圈,一尾錦鯉在繡球花邊,小心翼翼地拿尾碰了一下新奇的羽,聽有人經過,俶爾沉入池底,只做無事發生。
有敲門聲傳來:“殿下,中書侍郎魏大人求見。”
姜瑤攝政,每日都極忙。
姜瑤眸色微冷,思索片刻後:“且說本宮身體不适。”
梅玉應聲退去後室內又靜了許久。
聶讓主動打破寂靜:“奴可處理了他。”
聲音不大,若輿圖裏殺機四溢的毒匕,只要主人允許,頃刻即取敵首。
……
其實北周梅衛說得不錯。
他确實是長公主養的一條瘋狗。
姜瑤扯回思緒,挑眉看他的右手:“你打算這樣闖一個三品官員府邸?”
“僅取首級,可以做到。”
他言簡意赅,毫無生氣的漆黑眼瞳浮出一絲迫切。
——怎麽比自己還急。
“魏常青不能動。”
姜瑤收回手,認真喚了他的名字:“阿讓。”
玉手屈起,食指指骨在他額間用力一敲:“肅王的事情,這就算翻篇了。”
這一指八成力,不過聶讓皮堅肉硬,無甚感覺,自覺不如刑堂的一頓鞭子疼。
“可能方才說得不明确,從前也未提過,那本宮便直言了。”
長公主又扣住他緊實有力的肩膀,将他壓了下去,伸出手,又親自替他将被衾掖好:“本宮不願見到你出事。”
她認真看着他的瞳:“下次任務失敗無論大小,只要本宮還在,親自回來告知,可明白?”
這一句話,就很有分量了。
很久後,塌上人才如終于回神了般,啞聲,微顫:“奴…明白。”
“傷口裂了,讓梅玉再叫禦醫來吧。”
她一笑後起身,擡手和變戲法似的,在塌邊空蕩蕩的小案上留下兩瓶上好的金瘡藥,及一小塊油布包好的石蜜。
姜瑤自知賞罰不分并非禦下之道,但還是忍不住待他好些。
畢竟偶爾縱容,換一顆甘願赴死的真心,怎麽想都是她占好處。
姜瑤腳步頓住回首,眸底有冷意,聲音不大卻是承諾:“這次的事情,本宮必替你讨個說法,放心。”
話落之後,長袖而去。
陽光被門扉重掩,室內重歸熟悉的死寂。
恍惚間,聶讓幾近下意識地擡手,撫上額間方才被指尖觸過的地方,仍殘留一點溫度。
察覺到自己在做什麽後,死士如被刀刺中一般,倏然用力收手,他起身握住案前石蜜糖,舍不得吃,只敲開機關,收在榻下第二個暗格裏。
他沉下瞳。
他明白。
那是主人,而他是一柄刃,一介無身份的死士,低微肮髒得連做面首都沒有資格。
聶讓掙紮起身握緊了一邊的玄刀,細細在心裏排過近來主人在隴西的部署,确保無一絲纰漏,重新閉上眼昏睡過去。
此事主人未怪他,可…絕無二次。
難得的,這夢裏,他想起過去的一點事。
談不上離奇,只是十年前戰火紛飛後百廢俱興日子裏的常态。
那時候他什麽都沒有,連聶讓這個名字都沒有。
聶讓幾乎毫無過去,也不清楚自己怎麽活下來的,更不知道父母是誰,只知道他們之中定有一人來于異族。
記憶開始于戰場遍地的殘肢,充斥着漂泊流離。
他和狼群搶過食物,吃過樹皮啃過樹根,也因偷過街邊的包子被攤主打過半死。大多數像他這樣的孩子活不到成年。
不知是不是因血脈駁雜,他的身體比尋常孩童來得離奇的健壯,力氣也極大,竟生生挨過了一個又一個冬天。
七八歲左右,一對商人夫婦收留了他,讓他在他們名下一家鋪子裏做雜工。
鋪子每日活計繁重,不必在蘇醒時為生計發愁,管家丢他兩只黑面饅頭,用雪水泡軟了便可吃。
安生日子不到一載,夫婦海運的船隊翻了。商人認定他是個災星,将他轉手賣予私販,供世家子私下射殺取樂。
雪夜,他趁人販睡着時全力扼死了對方,身上也挨了三刀,脫了力躺在雪地裏等死。
沒死成,醒來時便是先皇的暗衛營。
首領是私販的固定買主,發現了對方屍首及倒在雪地裏的他,欣賞他的武功天賦和那股狠勁,讓他成為營地諸多暗衛備奴的一位。
從此他有了人生中第一個不算名字的名字,十二。
一眨眼六年過去,十二在生死間掙紮,幼年到少年,終成了暗衛營裏十名甲位之首。
舊傷新傷從未愈合過,卻像是長在峭壁間的野草,眉眼很頑強地長開,身材越抽越長,也日漸變得更不愛說話。
還是一個冬日,十二任務時留下時出了纰漏,情報有誤,受了刀傷,暈厥後被人丢進帳。
那是他第二次絕處逢生,卻恍如新生。
從帳篷到訓場領罰的一路,全是跌跌撞撞的血跡。
任務失敗的懲處是五十長鞭,甲等一百。
血跡半幹的上衣被暴力撕拉,帶下一層皮肉,沾了辣椒水的長鞭嘩啦一聲刮下,鞭上倒刺勾破白肉,見了血,極痛,他早已習以為常,一聲沒吭。
周圍的暗奴少年都未說話,所有人都知道,十二撐不過這一頓鞭子了。
他不懼死亡,但也想活下去。
直到,一個很突兀地聲音響起。
“住手。”
“模樣怪好看…暧,好狠的手,放人下來。”
失血瀕死的感覺刺激着感官,讓他近乎什麽都聽不清,只是他聽到一陣小馬駒的馬蹄聲和一個很脆的童音:“本宮說,住手。把人放下來,你們聽不見嗎?”
如若天光。
他瞬身看去,胡服的小殿下翻身從小馬駒上躍下,目光灼灼,與他相對,嘶聲之後,帶着幾分好奇和隐隐的擔憂:
“好重的傷。你沒事吧,疼不疼啊,能說話嗎?”
想活下去,哪怕這只是瀕死的幻覺。
求生本能戰勝身體的痛苦,他拼盡力氣睜眼,朝向聲音和亮光的來源,雙唇無聲翕動幾個字。
——‘救我,求你’
縛在柱上的少年虛弱的看向肩披榮華的公主,明明知道他和她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還是忍不住懇求。
對方向他張揚一笑:
“本宮救你,莫怕。”
她聽到了他的哀求,瞧他一身血污,扭捏着擡起小掌,最終很輕地、安撫一般地握住他的手,回首命令。
“本宮乃當朝嫡公主姜瑤姜景玉。放人,本宮要他。”
“可殿下,他……”
“照公主的意思做。”又有一個威嚴聲音響起。
“是。”
離開暗衛營的當天,他的新主人親自拿了最好的金瘡藥給他,怕他不喜歡喝苦藥還取了兩塊方糖。
他吃到了人生的第一枚糖。
真的很甜。
有夢幻迷離的味道,舍不得丢開。
主人之受寵,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幼年享封,賜號景玉,以太子規制養大,甚至一度有傳言稱,先皇欲廢太子立太女。
先皇後鳳體抱恙,趙帝戎馬一身,愛極先後,願意将女兒抱在膝頭,将政務一字一句如故事般教給她聽。
主人喜看俠客列傳,尤愛長虹貫日,當日給十二賜了一個屬于死士,又是死士不該得到的姓名。
——聶讓。
她給了他太多。
房間幹淨,冬衣暖和,食物可口以及…從未有過的尊重與尊嚴。
他後來甚至成了暗衛統領。
越是擁有,越是畏懼。
因為主人許錯了。
那日首領未能将話說完,他是一件未被完全打磨的器物,容易生出不該有的心念。
不過還好。
這點心念會叫他被帶入墳墓,随風吹散世間,一輩子都不會叫任何人發現。
他将奉上全部骨肉鮮血,忠心義膽,成為主人最銳利的刃。
唯願從今以後。
——為主人生,為主人死。
只求主人,不要再抛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