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都處理了吧◎
公主府尚未辟出時,姜瑤住在春露宮內。
先皇先後琴瑟和諧,後妃寥寥無幾,子嗣更是稀薄。
有姜鴻授意,春露宮未再有人居住,每日都有宮人負責灑掃或修整花草。
再次踏入春露宮,院子裏的一切都異常熟悉。
前庭有一只水缸,裏面養着九尾龍睛蝶尾金魚,優哉游哉若浮半空,不遠處開了一處平地,節年時聶讓會在那裏替她放煙火,平日也用來侍衛武訓。
她很喜歡站在邊上看阿讓練刀的模樣。
好像所有都和從前一樣,可曾住在這裏的人卻不剩下多少了。
梅玉替她撐着傘,她向前走了幾步,卻在平地邊的角落臨靠杉樹的位置處驀地停步。
那裏,很安靜又很隐蔽地開着幾朵鵝黃五瓣小花。
暗綠的葉藏在陰影下,無聲息地生長着,比起旁邊的高潔白鳳仙舒展卷葉的模樣,簡直低微到塵埃裏。
是蛇莓。
姜瑤微頓,她認得這只田野間才有的野株。
有一年秋獵,景玉公主随行秋獵,趙羽牽了一匹小駒送給她,武安侯正彎弓射雕,于是每幾個人注意到,公主騎馬追着一只赤狐躍出獵場圍欄。
她天生膽子大,性格又叛逆,全然不顧身後宮人的高喊,反而越駕馬在林野間越跑越快,禁林邊有一處低窪被喬木遮掩,馬駒急轉彎時所被倒下的樹幹所絆,嘶鳴一聲揚蹄帶着她摔下懸崖。
所幸,那懸崖外面看上去是懸崖,實則兩三米之下還有一個小丘。長着一片茂密花草,柔軟芬芳,到處開着五瓣鵝黃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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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瑤受了驚,馬駒更慘,摔下她徑直沖下懸崖底,很久後遠遠得傳來一聲巨響。
因有草地緩沖,姜瑤只折了腳蹭破些皮,痛是很痛,可更愁那兩三米高的石丘該如何上去。
最糟糕的是,方才草木石縫間的一只蜈蚣咬她一口,左腳腳腕火辣辣的疼。
她撐着自己坐在一只石頭上,愁了幾息不到,上方又掉下來一人。
少年人一身玄黑紮袖勁裝,渾身透着寒意,好似未料到懸崖下還有處小丘,幾個側翻穩住身後,瞧着這遍地野草讷然了許久。
“阿讓?”
她當時無知,不清楚聶讓怎麽摔下來的,擰眉責難,“你怎麽也不看路?”
順着她的聲音,少年聶讓木然仰頭,看到他後,下意識猛地上前幾步,卻及時克制着剎在原地。
姜瑤還記得,他那雙一貫死寂瞳微微亮起,唇卻下意識緊緊抿着,低頭半晌不解釋為何。
看他像個悶葫蘆,她也不多問:“來得正好,本宮被毒物咬了一口,好痛,你先背本宮上去。”
聶讓聞言一驚,忙去俯身看她腳傷情況,小心脫下鞋襪後,蜈蚣留下的一只血洞已經高高腫起。
潔白的腳踝漏在外面微涼,四個指頭如羊脂玉般可愛,盡管當世沒什麽男女大防的習慣,且情況不明,姜瑤不敢拿喬,可還是覺得有些別扭。
尤其在他毫不猶豫地低下頭将血洞裏的餘毒吮出時,皮膚碰到冰涼的舌,姜瑤更加窘迫蜷起腳指。
姜瑤動了動唇,看着少年擡起時坦然烏黑的眼睛:“你…算了,沒什麽。”
她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清咳一聲,努力繃着公主應該有的威嚴,卻實在遭不住溫熱的唇反複吮出液體後又吐出,只好別過臉盯着那片鵝黃小花看,零稀幾顆早熟的果鮮紅惹眼,不過藏匿在草木間輕易發現不了。
聶讓反複吮吸了好幾次,等血毒清幹淨,紅腫稍下,他随手掐下那朵花的花莖,掐碎了敷在她傷口處,微涼感覺頃刻壓下去了毒液灼燒。
她長長暧了一聲,半是好奇半是轉移話題地詢問:“這是什麽花?長的怪好看的,上面的紅果能吃嗎?”
做完一切,聶讓跪下,低下頭看着這小丘。
“回主人。這是蛇莓,林間野草,有毒,不可多食。”
他從前出任務時沒有經驗,偶爾也會被毒蟲蜇傷,便知道用野草解毒。
小巧的紅果挂在草林間,像是燈會的小燈籠般可愛,姜瑤忍不住摘下一顆,湊到跟前嗅了嗅,鼻翼間嗅到一點清香甜味,神情十分可惜:“好香,要是能種在宮裏就好了。”
……
宮內花種大都名貴,而父皇母後大抵也不願意她在宮中種植有毒的雜草,若是發現了,以父皇的脾氣,整理花草的宮人定會丢了性命。
姜瑤內心惋惜,覺得腳腕沒那麽痛了,試圖從石頭上單腳跳下來,卻一個失力險些又跌在地上。
幸虧聶讓動作迅捷,在她險些又扭了右腳時上前扶住她,抱着她重新小心放在青石上。
“奴失職。”少年請罪,“請主人責罰。”
姜瑤偏了一下腦袋,才反應過來他是指自己掉下小丘這件事。
“是本宮自己要跑出來的,不怪你。父皇那裏本宮會去和他說的,我不會讓他罰你的。”腫着腳腕坐在石頭上,小殿下朝他彎眼甜甜笑着。
那笑無憂無慮,毫不擔心為方才險境後怕,帶着一往無前的勇氣與澄澈:“雖然沒抓着那只狐貍,但發現了很好看的花草,本宮很開心。阿讓,咱們回去吧。”
少年俯下身跪在她面前,等她爬上背,雙手摟住他的脖頸,伸手一撐崖石,便帶她穩穩躍出花草崖底。
“下次,還能來嗎?”她忍不住向下看了一眼,問道。
當時的聶讓些瘦削,但對于她的身板而言很寬厚,也很溫暖。背上硬邦邦的沒有一點贅肉,反而叫人出奇的安心。
“若主人願意,奴随時能帶主人下來。”
可是自那之後,事情一樁樁一件件,她就再也沒去過秋獵,也再沒時間去崖底。
拉弓射雁的外祖父,和給她削木劍玩具的大舅舅,一起死在北境的戰場上。
混世的纨绔二舅舅離開,遠離京城紛争,當起了行商,至今未歸。
她的母後駕崩于心疾,第二年父皇随母後而去。
兄長聯合外人反叛,最後她送走了他。
……
她的童年,好像剩下阿讓。
她不能讓他再出事。
回憶至此結束,眼前蛇莓叢林連成一片,藏在角落隐蔽又克制地盛開着,未至時節,藤蔓間并沒有記憶裏小巧鮮紅的果。
這些花是阿讓種的啊。
什麽時候,幾年了?
她忍不住伸出手,白皙玉指悄悄摘下一朵米花,藏在袖間。
其實他當時,是以為自己死了,便跟着跳下來的吧。
真的好傻。
姜瑤盯着庭院角落裏看了太久,久到她能察覺到身後人屏住息時,竟一個沒忍不住,輕笑出聲。
——又叫人不願丢掉。
“阿讓。”
“奴在。”他站在陰影處,惴惴不安。
姜瑤仔細地看了那片蛇莓一會,他人角度下長公主不過在觀賞那片潔白鳳仙。
許久之後,她仍是笑:“這些年辛苦了。”
野草緊挨一大簇牙白鳳仙,花開清白,枝葉繁茂,盡管蛇莓已悄悄蔓延成片,但藤蔓盤縮葉脈仔細藏在陰影下,未出格也不顯眼。
……
——主人沒有看見。
聶讓內心松了口氣,唇舌笨拙,只會道:“奴應該的。”
她點了點頭,向邊上人:“白鳳仙下有幾株草莽,鳳仙茂密,宮人許未瞧見,叫人來處理了吧。”
血液頓時倒流。
聶讓怕極了,屏住息,繃住背,甚至險些握不住刀。
他在等姜瑤發落。
可是姜瑤再也沒有別的表示,應未察覺再深處的含義。
透過鳳仙葉縫隙,侍女也瞧見那一簇小心翼翼開着的米花,三兩下之間,将暗衛當年拼着性命種在宮裏,經過幾年如今開成一片的蛇莓悉數拔了。
婢女跪地:“奴婢知錯,打理庭院不周,讓毒草蔓延,還請殿下恕罪。”
“無妨。”姜瑤讓梅玉扶人起身。“蛇莓可解□□,本宮過去很喜歡,只是不适合種在宮內。”
聶讓微微睜眸。
原來她…記得的。
“本宮累了,梅玉,替本宮洗漱。”
他再不去看那片宮人撕扯拉斷的藤蔓,繼續跟在長公主身後。
雜草而已,如何與鳳仙并株?
他擅自主張種下野草,是越矩。主人不怪罪,為開恩。
聶讓一遍遍地告訴自己。
他不應該喜歡主人的。
主人安寝,聶讓侯在門外,透過着宣花窗看着屋內朦胧的身影,心間漸漸恢複平靜,提刀躍上屋頂藏身,警惕周圍。
前院,幾個宮女未覺察到有人在屋頂,得了閑彼此交頭接耳,聶讓耳力極敏銳,聽得一清二楚。
“不知道是誰在宮裏中撒的野草籽,那位置好生隐蔽真是吓人,還好長公主寬宥。”
“都處理幹淨了吧。”
“當然。”
玄衛統領在屋頂靜靜看着她們,不發一言,只是合了合眼,感受着心髒傳來隐隐的刺痛,有些迷惘地拿恢複一點知覺的右手按住左胸。
為什麽?
等月上樹梢,他解了刀,和衣睡在寝殿邊上的耳房內。
聽着隔間輕微的布料摩挲聲和漸漸綿長的呼吸,總算長長吐出一口氣,輕輕彎起唇角,竟知足得笑了。
他自知雙手血腥,如草萱卑賤,不敢肖想玷污明月,只求主人日日開心,最好自己能活得長一些,一輩子保護好她。
這樣就夠了。
他不能冒犯主人。
聶讓從未奢求過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