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也只是短暫的一瞬◎
聶讓聞言跪下:“奴失職。”
可他方才是說真的,好甜。
言語間,牆內忽的傳來一陣得得馬蹄音和缰繩勒馬嘶鳴聲。
此處離太極殿不遠,當朝規定,能縱馬者非二品要員不可,聽蹄鐵聲當是戰馬,而近來在京城述職的将軍……
“末将趙羽,見過長公主殿下!”
“世叔?”
姜瑤意外轉身,白馬将軍利落下馬半跪于地,行了最地道的軍中之禮。
“快起來。”姜瑤上前虛扶他起身,“趙将軍今日怎突地在宮中騎馬?”
确實奇了。
趙羽雖是武安軍大将軍,行事卻極沉穩低調。莫說在宮內縱馬,縱然是都城內,也只有大勝歸來,刻意鼓舞民心時才會打馬走街。
“事出有因,還請殿下稍後治罪。”趙羽聲音爽朗,只是額間起汗,顯然狂奔而至。
梅玉見狀,忙撤了一幹無關者告退。
他劍眉稍凝,壓下聲音:“卻如殿下所言,前方傳來急報,梁州先前收容的災民騷動,與士卒起了争執。末将恐壞大局,未出兵鎮壓,聽王總管言公主在宮中,只好鬥膽前來。”
災民是北周的災民。
隴西隴山郡旱災,流亡者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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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瑤先前便以極低的條件收容了一部分,以補充北疆軍方與人口,同時削弱隴西勢力,為日後的北上先打一個好名聲。
“卿家做得不錯。”
一旦武安軍動手,赈災的努力就都付諸東流了,且傳出去于武安軍和長公主都不利;而若流放驅逐,這些災民已在北疆五城常住過好一陣,易叫北周趁火打劫,刺探情報。
“約有多少人。”
“三千。”
……
那就是有人從中作梗了。
姜瑤向立在梅樹下當影子的聶讓:“懷義到了嗎?”
懷義即張存英,朝中閣老,前為大理寺卿,素有斷案神人之稱,數日在姜瑤去白豸山莊前,借大将軍述職之機暗中領長公主懿旨做行軍大元帥,往北疆通、梁二州行巡撫調度。
盡管路上護衛由小九負責,但聶讓仍知一二情況:
“回主人,已安全抵達。”
“很好。”
姜瑤沉吟點頭,回首:“有勞趙将軍特來告訴本宮此事,武安軍不必動作,具體細節不日便将水落石出。”
趙羽心中一跳。
“殿下是說……”災民作亂,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從中作梗?
“趙将軍慎言。”
姜瑤莞爾一笑,像幼時又像別有深意地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秋日待閣老歸京,一切便見分曉。”
“……也罷。”
見殿下心中有計較,趙羽自知朝堂局勢變疊非他長處,即刻輕松下來。
也不憂姜瑤此舉是否趁他歸京述職之機,架空他兵權的意味,拱手坦然請罪:“末将宮中縱馬,還請殿下責罰。”
姜瑤搖頭:“二品将領本就有宮內行騎之權,大将軍何罪之有?”
她瞧了眼天空,日頭高照,天朗氣清,像極了武安侯還在世時,過去某個讓人懷念的時間點,于是她面色放得溫和。
“洗塵宴人多眼雜不便敘舊,正巧天香樓有新菜色,不若擇日瑤替世叔好生補一頓?”
趙羽剛想爽快應下,又念及什麽不贊成地豎起眉:“殿下身體方愈,如何喝酒?”
“告假的由頭也信?何況旁人替我不就是了。”
她揶揄,“公主府別的沒有,侍衛可都是一頂一的能人。只未領一二官職,白龍将軍別怕折了顏面才好。”
白龍将軍是趙羽戰場上的诨號,因常年銀甲披挂,坐騎玉獅子,在戰場上如條白龍暢意,兼之模樣英朗,武安侯開玩笑時送了他此號傳頌開來。只是後來趙羽位次漸長,如此戲谑稱呼的人也便少了。
趙羽哈哈大笑兩聲:“英雄不問出處,等他喝得過末将再說!”
話語間姜瑤揚眉,指着身後人:“你且瞧他一眼,可認得不認?”
順姜瑤的視線,趙羽這才向後注意到那張潛陰影裏的硬挺面孔。
他當然認得。
那日他是頭一遭在夜時見姜瑤親自登門,神情緊肅,要他速領輕衛往從和州救一個死士。
這大抵是長公主目前為止,做過最出格的事請。
不過,這人值當。
當時場面慘烈,饒是趙羽見過戰場拼殺血肉橫飛的景致,也難忘。
密林內屍橫遍野,除卻幾個枭首落地、幾個被錐釘入頭顱暴斃的,其餘脖頸刀痕大都一致,手段淩厲一刀抹喉,幹脆利落。
若不是親眼所見,他絕不相信竟真有人能憑一己之力,在帶一個負累情形下,以一柄玄刀斬殺數百死士。
——殿下究竟如何養出的人,委實人間殺器。
甩去不相幹的念頭,趙羽又拱手:“殿下可要知道,武藝高深未必酒量高深,若末将喝倒殿下一衆侍衛,您別覺得面上無光才好。”
姜瑤長嗯一聲,故作驚異:“世叔莫不是真怕了?”
“末将也別的沒有,就這膽子足量。”
話落,二?璍人對視,皆是一笑。
白泥鷗鷺晴空一排,天光正好。
其實姜鴻先前在宮裏的話并非毫無緣由。
趙羽出身貧寒卻也位高權重,若北上功成,無意外定将封侯。
想同他說媒的人家能繞着都城走三轉,可他年過而立卻至今未婚,盡管面上一直推辭北患未定,何以家為?
可畢竟有年少情誼加身,真難保是否尚長公主之心。
這京城裏,多少青年才俊傾慕景玉公主,畢竟規矩是人定的,雖說驸馬肩不可擔重則,奈何當今掌權者就是姜瑤,這規矩不是說該也能改的。
聶讓身影融于暗處,依然安靜地警惕周圍,他靜靜地注視兩人與這一切,平靜地側開眼,斂眸抿唇,隐隐酸澀地一笑。
他同樣記得和州那光明正大的影子。
趙羽與他同樣出身流民,卻能與主人并肩而立,若說沒有一絲妒意,怎麽可能?
有那樣一瞬,他也想像這樣站着。
但也只是極短暫的一瞬罷了,他認得請自己。
不說手中諸多鮮血,單是這三分西戎樣貌,便足以他打消不該有的念頭。
可主人的聲音猶在耳畔,清晰可聞。
她說她想…親手為他封侯…
他不知這句話真假,或許只是一時戲言,也或許只是為了讓他安心死在去北疆的路上。
但他會一直記下,并相信着。
“首領。”
忽的的響聲使聶讓神情一肅,右腰際玄刀半出,寒芒險些斬出,在看見對方一襲與自己相似的玄衛袍後推刀歸鞘。
“為何回來?”
小九道:“陛下之言。”
玄衛間的交流素來言簡意赅,話不過三句。兩人相處自若,皆當那日白豸山莊夜裏無事發生。
“一個時辰後向主人複命。”聶讓靜靜注視着一眼前方牽馬并走的二人。
小九點頭後卻未撤走。
他見狀收回視線:“還有何事?”
“十二。”他終是忍不住直視着聶讓的眼睛,以曾經的代號作最後警告,“別忘了我們的身份。也別忘了首領的死法。”
別忘了他們是随時準備埋入亂葬崗的工具,不要肖想不可能的人,如果他真不準備出逃,那麽曝屍荒野将是他選擇的歸宿。
先皇薨逝前的最後一道絕殺令,賜死了對他忠心不二的暗衛營前首領。
“如果有一日我接到你的格殺令,絕不會手下留情。”小九解回上次未說完的話,“但在那之前,你救過我的命,我也得忠告你一句:世族的話尚不可信,何況皇室。”
“不用你教。”
聶讓沉默着跟在姜瑤的影子後,永遠保持一個能及時出手擋住威脅又不過近的距離。
此時,通州城外。
“大人。咱們到了。”
來的路上遭遇三次伏殺,張存英已有所準備,但理清楚信上所說通州局勢的一瞬,他還是不由得感慨…
殿下這究竟是給他丢了一只怎樣的燙手山芋。
誰能想到,朝堂內外享譽一身正氣好名聲的通州太守李氏的李袅,竟暗中與博陵崔氏聯謀,與刺史長史一齊,貪了整個隴西地帶近十年的稅收。
還有通州倉庫裏如今價值萬金的存粟,以陳米砂石替代不說,竟試圖轉運至大常山內藏匿,又煽動平民挑撥離間,難怪難民暴動。
這到底是拿了北周多少好處,這樣子做事。
若殿下真照常例讓武安軍處置了,此事恐永無水落石出之日,到時候便順理成章地嫁禍與長公主。
如此手筆,只怕這整個通州,都不知鬼不覺間半數成了他們的天下。
他冷嗤,想起什麽又搖頭:“蟲豸爾爾。敢向蟠螭作惡?”
玄衛能拿到如此詳細的情報,只說明殿下恐怕早已注意到隴西的情況,七八年來,那玄衛如同天羅地網一般,混在北周南趙的高層中,是姜瑤最厲害的一柄刃,被它注意到可不是什麽好事。
張存英也是先皇一脈老人,思慮片刻,便粗略明了長公主的目的。
——她這恐是又要算後賬了。
“大人怎麽突然這樣說?”一般跟随來的武侍将軍詢問。
“殿下這是要借機拿隴西李氏開刀,并順勢以此為由,順藤摸瓜。”
“這藤我知道,這瓜?”
此為朝中私密,張存英笑而不語,不再往下說,心中又道,她這真是拿他當刀使。
……那瓜,叫做郡王李繼。
當年圍剿楚氏的最後一個。
傳聞長公主用人不拘一格,識人通心如若白澤,也不知該不該感恩殿下相信他的為人。
照理說他作為純臣,不該參和此事,奈何人已至了通州,此番國家蛀蟲又不能真放任不管。
罷了罷了。
如此魚肉百姓的貪官,斬了也是對得起先皇。
張存英揉揉額角,定下初步處置的計劃,一轉眼瞧見玄衣侍衛服的暗衛立在原地,眼不動心不跳如尊殺神像。
“你怎還不離去?”
漆黑夜行衣的玄衛半跪于地:“首領吩咐我等由大人差使,且護佑大人安好,寸步不可離。”
雖說此舉或有監視意味,但牽扯如此錯綜複雜,張存英也能理解,何況這幾個玄衛确實武藝高深,來的路上幾次救他性命,有驚無險,便随他們去了。
只是,張存英又想起一件事,問道:“你們首領是何人?”
暗衛表情不動,似作未聞。
“聽聞前些日子和州有賊人裏外勾結,,長公主親命趙羽大将軍點兵追擊十裏救了個人。是也不是?”
瞧這人真似作不說話的門神像,閣老有些憐憫地笑一聲。
長公主馴人如馴馬,當真有方。
算了,殿下确實是明主,建立玄衛也不過時局所迫,處境所逼,又何必探究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