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1)

◎侍奉過人嗎?(三更)◎

得勝, 歸京。

帝書诏封與世家的橄榄枝聶讓全沒理會。

他只想回長公主府。

想見到主人在日光下看書休沐,想聽擡首時她念着他的名字,想冬季替她擋風生爐, 夏季為她擋雨;也想把那個叫做晁行的人趕出去。

好想看她對自己笑…

最好…最好只對自己一人!

聶讓忽然大起膽子,快步飛馳。想去問問她。

他是不是……

能離她稍微近一點了?

“你要去哪兒。”趙羽叫住他的去路。

“回府。”面上, 聶讓話仍不多。

“長陽侯府在金梧街西側。”大将軍擰眉, “你在往東。”

“我要回長公主府。”

趙羽沉默了片刻, 随後露出了一個很奇怪的, 幾分傷懷的神情:“別去了。”

聶讓盯着他看,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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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你現在該往長陽侯府走。”

趙羽于他有提攜之恩,盡管心急, 他還是拱手禮過:“謝過大将軍,但聶讓要去尋主…殿下。”

他上馬, 提缰,側開:“駕——”

仍是往東。

馬蹄一路揚塵,飛馳至府。

未下馬,聶讓就覺得哪裏不對。

駐守的銀龍衛不在, 大門緊閉, 原本莊嚴的長公主府,太冷清了。

聶讓仍上前扣開門,片刻, 王定生拄着拐杖出門。

見到故人,聶讓張了張口,險些脫口便是主人可在?卻意識到他如今已失去了影衛的身份。

于是他咬了下牙,連帶腮部稍稍鼓起, 筆直跪地。

“長陽侯聶讓, 請見長公主殿下。”

聶讓眼瞳很亮, 如綴着萬千星辰,滿懷期待地等待通告。

總管搖頭:“如今趙無長公主,将軍請回吧。”

昔年的死士收刀歸鞘,擡手告辭,卻在拐角處悄悄翻過府內高牆。

落地,庭院未變,每一寸皆如故。

趙羽也好、王定生也好,他們的話他聽不懂。

主人不是說過,有任何不明白的事情,都應該回來告知她嗎?

聶讓敲了書房的門,斂息走入屏風外,卻沒有熟悉的人喚他。

總是堆着奏折與書稿的桌上空無一物,屋頂上的蒼鷹也不知飛去了何處。

聶讓愣了一下,似乎意識到什麽可怕的事情,後退了半步,不信邪般轉身。

回廊、

寝殿、

庭院、

……

沒有,都沒有。

人固執起來,誰也攔不住。

皇宮、武安侯府、大将軍府、禁軍營、銅雀街……

一處又一處,一寸又一寸。

直到最後,一無所獲。

英武的身影沉默着坐在回廊下的木梯上的陰影裏,很久未動,只是看着漸漸變得空蕩陌生的地方,仿佛迷了路的孩童。

羲和落,日頭漸暗,荒涼的夜幕落在他的身上,明明是夏夜,卻冷得出奇。

聶讓抿住唇,茫然。

他找不到了……

仿佛她從來不曾出現過。

仿佛他一直生活在黑暗之中。

為什麽?

才五年而已啊。

黑夜忽的飄起了天燈,燈會映在寂靜的瞳裏,終于在一顆一顆熄滅的星光裏重新點起微弱的光。

他忽的發瘋般地沖出長公主府,沿着西市市集的作坊間一路跌跌撞撞地狂奔,甚至撞倒了好幾個行人。

路人擡頭欲罵,對上那雙沉黑的眼瞳時噤了聲,他眸光裏的意味太明顯,讓人膽顫。

——攔他的話會被殺掉。

聶讓走遍了每一個坊間和鋪子,每一處有燈火的地方。

可無論哪裏,都沒有。

最終,他在那家熟悉的馄饨鋪子停下,天黑,着便服,鋪子老板未認出他是白日打馬走過長街,受人追捧的新将。

小坊還是從前忙忙碌碌的模樣,老板壓根沒回首看他,只照舊高喊:“幾碗——”

鬼使神差地,他低出一句話:“兩碗。”

聲音已近嘶啞。

蝦米紫菜湯面騰起的白霧與氤氲的燈輝裏,看着對座空蕩蕩的位置,他輕輕眨了一下眼。

忽的有兩顆豆大的淚掉在了碗裏。

一直等到霧氣消散,熱湯冷下,玄衣武袍的人還是沒有離開的意思,店裏新雇來的年幼短工終于忍不住大起膽子詢問。

“這位客觀,您已經坐了很久了,小店也只是小本買賣……您看?”

他将一枚銀铤拍在桌上。

“長公主姜景玉殿下。”坐了很久的客人嗓音模糊,卻很小心,仿佛怕觸動了什麽,“最近,出行了嗎?”

“長公主?”短工孩童微愣,“那是誰?”

倒是邊上的馄饨鋪主聽言,放下手裏的活計,抄着刀将幫工摁在一邊。

“四年前,景玉長公主謀逆,已被聖上賜死。你是哪兒來的人,連這個也沒聽過?”

“哐——”

聶讓一把拎起攤主的衣領,未說話,只是死死盯着他。

切面的菜刀被他打飛,火花四射,玄刀貫穿刀身,直接卡在門檐,食客有人大驚,飛奔出逃。

那馄饨老板也是硬氣,愣是一口氣也沒喘,而朝邊上吓呆的孩子:“橘兒,還不快去報官!”

小孩連滾帶爬地跑了,聶讓手一松,人落在地上,他轉身忽的沖出鋪子。

轉角處的燈火燭光下,姜瑤看到了他通紅如血的瞳,下意識收緊了握住銅鏡的手。

……別再找了。

找不到的。

可聶讓仍提着刀直直往前走着,身後一切動靜,他只若不知,如斷了線的風筝,一直往前,往前,近乎執拗地繼續翻找每一幢坊。

若有人攔着,便打暈了丢在一邊。再攔的,就殺了。

一路的雞飛狗跳。

直到出了市集在一個少人的路口,銀槍橫空而出,趙羽握槍挑出架勢:“你冷靜一些!”

橫刀重劈而下,與槍尖相撞放出铛得一聲,火星四溢,槍身微曲,趙羽沉下劍眉:“聶讓!”

“……”

畢竟是亦師亦友的同袍,聶讓似恢複一些理智,握着刀的手抖如篩糠,回首,哽咽:“主人,在哪兒?”

趙羽不忍,卻只好道:“不知道,屍身未入皇陵。”

聽言,聶讓僵在原地片刻,閉了眼,随後顫着握着刀,近乎偏執地繼續向前。

長槍再出。

“你這是在做什麽?人都是要向前看的。”

聶讓不聽,還是往前走,由着槍尖挑破衣袍,劃破皮膚落下鮮血。

低空有蒼鷹掠過,衰老地落在他的腳邊。

玄鷹的壽命比人類短得多,歲月已侵蝕了昔日強健的利爪和羽翼,頭頂的亂糟糟的白羽也有好幾塊禿斑。

葫蘆兒拖着身體,往聶讓的方向前走了幾步。

——帶你回家。

“……”

他停住,明白了它的意思,沉默着跟在老隼身後。

一人一鷹走過街市、竹林、山坡。

終于到了一片熟悉的峭壁。

“嘎——”

老隼昂首最後展翅,渾濁一嘯,垂直落下,倒在崖底平臺,再沒了生息。

聶讓看見了草蔓環聚之頂,在煙雲缭繞中隆起的石丘,其中沉睡的人,正如雲端上的仙人般俯瞰芸芸衆生。

全身的血液一剎那沖到頭頂,他聽見了耳畔嗡嗡作響。

他虛浮踉跄了幾步,哆嗦着将手放在土丘前的碑文。

聶讓不敢看上面所寫,只瞧見碑文下方,移植了大片的蛇莓将碑文拱衛其中。

驀地,他想清楚了什麽。

于是星鬥天轉,世界寸寸崩塌,色彩全退。

胸口心血翻湧,一口濃烈鮮血倏然噴在丘前。

怎麽能?

主人怎麽能睡在這麽簡陋的地方?

聶讓緩慢地、絕望地跪下在墓前,心髒支離破碎,碾進泥濘,無法忍受。

“奴…”他将臉貼在冰冷的碑前,很低,甚至聽不清他在說什麽。

但姜瑤聽見了。

——他說好痛。

聶讓抖着手,用力抱住了石碑,睜着眼睛,大顆大顆地淚珠就那樣直勾勾的,又無聲地掉在碑前。

偌大的絕望和悲怆壓在他身上,仿佛連呼吸的餘地都不曾留下。

之後三日三夜。

他維持這個姿勢。

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直到第三日天色再次暗下時,他動了。

死士緩慢地拾起地上跌落的刀,在她的墓前重重磕下了一連串的頭。

最後一顆星芒熄滅。

如龍晶般美麗奪目的眼睛,終于再無光澤,只餘一片死寂。

他聲音嘶啞到不似人聲,話卻是異常堅定,透着一絲血腥與瘋狂:“請主人,恕罪。”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已超脫掌握。

場景被蒙上一層血色。

死士重新換上了屬于玄衛的紮袖勁裝,卻将她賜予的面具小心翼翼埋在峭壁之上。

他潛進宮中,在皇帝歸院的路上短暫地現身。

推刀,出鞘。

“铮——”

“你瘋了!”

小九持劍及時斬出,攔住黑夜中的第一道奪命刀鋒,虎口震得發麻。

“有刺客!”禁衛大驚。

已是青年的姜鴻也拿起劍,似乎有所預料,痛快地勾起唇:“原來你是阿姊的…你是來尋朕性命的?”

“确實是朕一手害死了她,你找朕,不冤。”

亂了,一切都亂了套。

聶讓不語,握緊刀,橫刀出,必将見血,而能唯一制住他的主人,已經不要他了。

“護駕——”

“是長陽侯!瘋了。長陽侯瘋了——”

“快來人啊,擋不住他!”

“陛下——”

聶讓漠然地持續揮刀,卻覺得他們的話如此奇怪。

他不是,他不是長陽侯。

他是聶讓啊!

了無牽挂,不求任何退路生路的刺客,無人可敵。

深玄行衣色彩加深,沾着不知誰的鮮血。

群攻之下,小九有一劍趁亂刺在了他的左眼,黑玉的眼睛破碎,登時血流如注,他卻反抄刀刃,順勢送入他腹部,又一拳之下,迫使人暈了過去。

随着橫刀斷裂,鏡子驀然消了景,再聚攏時,是朱雀街頭,刑場。

長陽侯聶讓行刺謀逆,被大理寺判以寸磔。

俗稱,淩遲。

木質的囚車架着頭發灰白、發梢卷曲而渾身是血的死士,聶讓未做任何掙紮,甚至連周圍的唏噓、咒罵、擲臭物聲也未曾入耳。

“瘋了吧。”

“噫,他好髒。”

“養不熟的白眼狼。”

盛夏烈烈,日頭昏毒,又是三天三日的折磨。

死士身體強健,上百刀落在身上,竟從不需要劊子手拿冷水喚醒,一刀又一刀,他都生生挨了下去。

刑場束縛的怪物仍一言不發,似在接受這份理所應當的痛。

直到傷痕累累的身體油盡燈枯,聶讓忽的望向天際的太陽,想起了曾經在同樣一個夏季。

他找到了一生侍奉的神明與光。

後背裸露的半截白骨,虛弱跳動的心髒在其中依稀可見。

忽然間,僅存的那只獨眼似看見了什麽、豁地睜大。

他癡癡望向天際的虛影,幾近病入膏肓一般,蒼白如紙的面龐落下淚來,幹裂的唇哭着緩頓地嚅出幾句話。

她透過鏡,看清他的唇語。

‘主人。’

‘阿讓,有罪。’

‘可為什麽,您要這樣對奴?’

身為工具,卻自作主張,殺了主子的親弟,他的少主。縱承千百遍剝皮之刑法也不足惜。

可她竟還願意在死亡盡頭,最後再看他一眼。

哪怕沒有得到回答,哪怕痛到骨髓,哪怕神魂俱滅,也無妨了。

遂終笑起來。

(二更)

鏡子裏的暗衛永遠閉上了眼,所有金芒歸于平靜,姜瑤久久不語,怔在原地。

她的第一反應,竟不是姜鴻和大趙如何了。

而是……

她不要他這樣。

絕對不要。

姜瑤知道結症。

這十來年,聶讓從未有一刻将自己作為人去活。

那些壓抑在心底太久而不可言的情緒,最終逼死了他。

長公主木然坐了很久,想了很多,直到月挂正空。

她不是回避問題的人,既如此,有些事情,不能那樣了。

可是又要怎麽做呢?

北疆,是暫時去不了了。

她忽然很想活下來,十萬分地想。

還很想,現在見他一面。

再敲開他那天下第一的榆木腦袋,看看裏面到底都塞了什麽。

姜瑤不想辯論未來的行為是否應該今日定罪。

既然他日後敢做那種事…那她現在順着自己的心意罰他一頓,也是應當的吧。

起身,敲窗:“阿讓。”

“在。”

活生生的人推開窗扉進屋跪下,一如既往,随叫随應。

長公主抱着火爐坐在塌上,靜靜注視着他。

眉眼冷峻,一如既往,其中卻比他最後的死寂如潭的眼瞳,多了太多溫存和屬于生的色彩。

鏡子裏的那雙眼睛,在看到她的墓碑的那一刻,就徹底死去了。

“你起來,坐下。”她指了面前軟塌。

聶讓只擡了頭,未動。

“坐,本宮有幾件事問你。”

姜瑤盯着他,又一次重複,語氣強硬。

他這才緩慢地起身,幾分僵硬地坐在榻上,縮着手腳,極拘束。

“之前,我說過想讓你告老還鄉,你考慮如何?”

聶讓的呼吸驟然收緊。

……

為什麽忽然提那件事?

是他做錯了什麽嗎?

聶讓心底不安,只是小聲而一字一頓地堅決道:“奴,誓死追随長公主。”

此點,經年不變。

誓死。

好一個誓死!

姜瑤騰地氣笑了。

果真是個木頭腦袋,她是取錯名了,葫蘆兒不該叫葫蘆兒,合該眼前這人得此名。

她笑意帶着些許怒火、了然、雜着痛與怨,一連道着好,胸口微微起伏:“好,你很好,好極了!”

既然近也不是,不近也不是。

那她便随着自己心去吧。

大不了,他就來陪她吧。

左右黃泉路上寂冷,有人齊行便不覺得孤單。

見她如此,聶讓越發茫然,心髒隐隐作痛,卻完全不明白為什麽。

忽的,桃香離近了,他僵住,不敢動。

“…主人?”

一雙瘦弱纖長的手正抱住他的後脊椎,似确認什麽般輕撫脊背,一遍又一遍,力度不重,緩慢謹慎。

“阿讓。”

“是。”

殊麗殷紅的眼角恍若勾人妖狐,她彎彎地笑起來:“侍奉過人嗎?會嗎?”

……!

咔嗒——

十八年來,怎樣摔怎麽磕也不壞的銅鏡,因這一句話,破碎成刃。

這短短幾個字和這一聲,皆讓聶讓吓一跳,他險些抽刀。

姜瑤卻将手搭住他的手上,不重,卻足以将橫刀退回去:“別緊張。”

他聲音磕磕絆絆:“那面,鏡子…”

“不用管它。”她捧着他的臉,“本宮在問你話。”

他将視線側至極限,卻不可避免地将她如玉般光潔的下颔收入眼中。

無論是豔麗微紅的鳳眸眼尾,或是遠山眉黛、明珠绛唇,所有的色彩,對他而言,都太過濃烈。

他該怎麽回答?

聶讓咬住牙,繃緊身體,如實:“奴…不曾,不會。”

他從未…做過那種事情。

似發現了新鮮的事情,姜瑤揚眉:“不會?也無妨。”

呼吸的間隙,她在他耳畔吐息如蘭,卻有些涼意:“本宮可以教你。”

偏涼的玉指蓋住了那雙豁然縮小的黑玉石般的眸。

烏珠完好,如映天光。

很漂亮。

千萬別弄壞了。

她想着,将雙手繞住了他的頸,微微閉眸,貼了上去。

馥郁的桃木氣息斥滿鼻息,兩瓣柔軟印在唇上,溫熱探着唇,迫使人頭暈目眩。

腦子哄得一聲炸開了。

一切只剩微微發苦的甜。

聶讓想伸手回抱住她,想汲取這份甜,想融為一體。

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想。

強烈的沖動近乎要将人淹沒。

不…不行!

他怎麽可以?

聶讓竭力壓抑着呼吸,拼命恢複清醒。

卻有一個聲音如惡鬼般在耳邊低語。

你看,晁行都可以。

你為什麽不行?

……

不一樣的。

她将他的迷離與掙紮收入眼中,又咬了一下他的耳垂,肺腔吐出微涼的息。

“你要抗命嗎?聶讓?”

只這一句,便能讓他停下要推開她的動作。

姜瑤嗤笑了一聲,順勢将人推在她的軟塌上,被褥絨毯上滿是她的氣息。

迷離桃香與藥香越發濃郁,包裹着他每一根神經,直到一切昏沉,朝着不可控的方向發展。

可是…可是真的不能。

他不配啊!

“暧。”

看到了什麽,姜瑤微訝,指腹挑起他眼角滲出的一滴淚:“怎麽哭了?”

不……

也不能…讓主人不高興。

聶讓努力将眼淚憋回去,直到眼角泛紅,話音有顫,字不成句:“奴…主人,我…”

他不怕主人要對他做什麽。

只是想問問,他的身體用于侍奉主人,是否…太髒了。

有很多傷,也實在難看。

聶讓咬住舌尖,直到泛起一絲血腥,讓疼痛将他拉回現實,試圖起身。

可姜瑤俯身撐在他身前,趁他不敢大力動作時吻住他的唇畔,朱唇銜着仍略有幹裂的唇,輕輕摩挲,直到它變得水潤。

“……”片刻沉默後,她的聲音類于嘆息,“是懲罰。阿讓。”

她伸指,在他右肩箭傷的周圍柔柔地劃着圈,聽着他呼吸加粗,瞳孔幾分失焦,心情漸漸平複,只與他低低耳語。

“擅自離職的賬,還沒算呢。”

如今大勢已定,她可以再花些時間,教他慢慢立起來。

實在不行,那大概是老天注定要他陪她一起走的。

至于其他人,不在她考慮範圍。

畢竟敢指摘她的人,上折子前,先給她掂量掂量自己。

紗帷被放下,燭火熄滅。

片刻的漆黑後,死士的眼睛适應了黑暗。

聶讓恍惚中擡首,看到她伏在他身上,柔軟的手臂撐在他的胸口,輕咳了幾聲,震得他心口酥麻,偏向他的雙眸如皓月溫柔。

只一下,聶讓便閉起眼,不敢再看,手指指節下意識攥緊。

視覺的缺失讓其餘感官越發敏銳,所有的感官映射在腦海裏的知覺,都使呼吸不受控制地加得更重。

意識沉淪大海,不受控制。

是夢嗎?

為什麽會做這種大不敬的夢。

又為什麽有一瞬…他看到了自己跪在主人墓碑前。

那場景,只這一眼,刺骨剜肉的痛卡在心肺,紮得人難受。

他難以想象親臨時的感受。

應是錯覺的。

如果主人死了,他怎麽可能活着?

聶讓将眼眸小心睜開一條縫,看向身前人,心重重回落,再閉上。

還有,主人不是在這裏嗎?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仿佛廟宇因仰慕而窺視仙人的信徒,暗暗捉住了一绺柔順的烏發。

姜瑤側目,發現了他的小動作。

酸澀之餘,見他閉着眼睛卻順從着她的模樣,心底又有一種無言的期待。

很奇怪。

姜瑤嘆息了一聲,吻了下他堅毅柔軟的下颔,小心避開他右肩新傷,指尖繞起他的發尾。

“放松些。”

緩慢吐出的溫熱字句編織了一張無法逃離的蛛網:“你和我,都會快樂的。”

朱紅窗外的上弦月下,她聽見他在越發粗重的喘息中,以泣音般的聲音低低喚着:“主人…”

心随遠方的海域起伏,身體如不受控制般地沉淪,親吻皓白月光。

他知道不對,不該,有悖身份。

可是那個不敬的,卑劣的想法突兀地再次冒了出來。

可晁行都可以……他是不是也……

終于,他閉上眼,笨拙地回應。

月光落在遍布傷痕的結實身軀,通紅面容下,混着淚與汗水打額發。

如果…這是恩賜,他願意為此付出一切。

此夜,并無夢魇。

直至晨旦,雞鳴。

飛檐琉璃鸱吻頂上,葫蘆兒伸了伸翅膀,盤旋高空,直直飛撲而下,貓憎狗嫌地将圈裏打鳴的公雞一爪踹飛。

聶讓有晨起練刀的習慣,且死士的習慣戒備周圍,聽不得三寸內恬淡的呼吸聲,因而醒得極早。

意識是清醒,可他卻又不敢相信眼前的場景。

臂彎裏是他從未奢想過的主人,這個認知已足讓人屏息怔愣。

發苦的甜意與酸痛、滿漲感雜在一起,使腦子亂得一塌糊塗。

他到底做了……

什麽?

其實對死士而言,若是能被身份崇高的主人看上,以做男寵取樂,也是一條旁人羨豔的出路。

但主人…真的會看上怪物一樣的自己嗎?

聶讓仍有一種錯亂感,好像自己做了一個虛幻而矛盾的夢。

苦澀,又甜得過分。

瞧見懷裏的人在睡夢蹙起蛾眉,聶讓不敢再動,只維持原狀虛虛圈着她,近乎無措地重新閉上眼,裝作自己還未醒。

大約又過了幾息,姜瑤懶散地睜開眼。伸手用力回環住他勁瘦有力的腰身,繼續将臉貼在他體溫偏高又結實的胸口處。

暖融融的。

于是她舒适地眯起眼。

總算理解為什麽那麽多王侯夫人、縣主郡主在守寡後喜歡豢養男寵了。

這種起榻的感覺,确實很惬意。

姜瑤伸出手,點了點他發紅的眼角,清冽眼眸漸漸軟下,而後挑眉,直接捧住他的面龐。

“你應該已經醒了吧。”

聶讓呼吸下意識先凝住,倏然睜眼:

“主人恕罪…奴,奴告退。”

拿起落在地上的衣物,習慣性要起身跪下告退,姜瑤卻眯起眼,引着他粗壯的手臂,放在自己腰上。

“別動。再陪本宮歇一會。”

“……”

聶讓從未侍奉過人,完全不知到底該怎麽做。

只是摟着她,将一切動作都放得極輕,好似真在捧着一件易碎的玉器。

姜瑤注視着他通紅耳根和因無措有些飄忽的瞳,又忍不住勾起唇,心底淌過些微暖意和愉悅感。

……真的好乖啊。

怎麽能變成那個鬼樣子。

于是她繼續窩在他的懷裏賴着:“記得給我。”

錯亂間,聶讓甚至一時忘了用敬詞,赤了臉:“什麽…?”

“鹿心。送到藥堂去。”

姜瑤慵懶地打了個哈欠,忍不住将頭埋在他胸前,聲音悶悶的:“廢了那般大的心力,既然可以入藥,別放壞了。”

“……”

忽然,他聽到窗外,朱牆圍下的朝顏噗噗幾聲,在現實中開出一叢燦爛的花。

門外,有婢女敲門:“殿下,該洗漱用膳了。”

“過會。”姜瑤單手揉了揉額間,不情不願地補充,“一刻鐘後再來。”

真好。

長公主窩在暖洋洋的懷裏,這樣想:

她好像和被美色誤國的纣王共情了。

(三更)

朝還是要去的。

得了允許,聶讓赤着耳換好衣服,利落低束起發,又扶着姜瑤起身,小心替她披好衣服,重新添了她手爐中的炭火,将爐子放進她懷中後,跪在小踏上,雙手替她奉了盞熱茶。

動作流暢且好看。

意外的有天賦。

姜瑤坐起身,捧着茶,靜靜看着他了會:“你真的沒有侍過寝嗎?”

聶讓低頭:“回主人的話,不曾。”

他怎會伺候旁人?

姜瑤當然知道,于是笑了起來,還很壞心眼地伸手,将他額前垂下的頭發打了個結:“把那面鏡拿來。”

他照做,捧着鏡,卻始終不讓她觸着碎鏡。

烏木的銅鏡已徹底四分五裂,上面遍布的裂紋如蛛網密集。

未來,恐怕變了大樣。

究竟是好是壞,一切歸于未知。

“阿讓。本宮問你一件事。”

她招呼聶讓将銅鏡收了起來,将半空的茶盞也遞給他。

“是。”

她半開玩笑,半是認真:“若是有朝一日,本宮死了,你當如何?”

短暫的沉默後,聶讓仍抵着頭,一字一頓:“奴當追随主人。”

他們隔得不遠,姜瑤聽得見他不安加速的心跳。

“如果我不想你跟我呢?”她靠着引枕,輕聲。

聶讓愣一下:“奴不知道。”

那他還是選擇聽話,只是會很難受。

難受到死亡,将成為一種解脫。

他聽見她又嘆了口氣,頭低得越低。

昨日自己做得是不是哪裏不大好,讓主人不舒服了。

微微發涼的指落在他的頭頂,姜瑤惆悵極了:“可是,我也想要你過得開心啊。”

她喃喃,語輕若不可聞:“就不能多替自己考量一下嗎?”

他仍未擡頭,只抿住唇。

屋外的婢子又篤篤敲了門,姜瑤無奈:“你先去吧。”

死士理好行衣,翻窗,似無措又似逃般地走了。

今日,又是一個大晴天。

李氏的案子好處理,等通州的消息過來,一并該抄抄該殺殺,難的是穆元吉。

下朝後,姜瑤坐在書房裏翻着穆元吉的陳述,看着裏面看似認真卻實則和稀泥的句子,便覺得厭惡。

穆元吉的意思很簡單。

和他無關。

趙國內事周不參合。

賀禮已達,兩國交好,請長公主早點放他回北周。

更可氣的是,他說得真不錯,姜瑤現在的确動不了他。

哪怕紅杏樓的老鸨都招了,那日看到穆魏李在一起喝了杯茶。

她都得必須得放他全須全尾的回去,免得給北周一個南下劫掠轉移民怨的借口。

“殿下。”春桃福禮,“晁行求見。”

“……”

姜瑤停下筆,想了想:“宣。”

負責長公主私人驿路的玄衛送到信時,聶讓還未從夜裏發生的恍惚中走出,他藏身在庭院的樹下,卻下意識伸手碰了碰唇。

那是他午夜半夢間才一閃而逝的念頭,竟然…成了真。

明明當時的觸感是冰涼的,卻又好像濡濕滾燙到能灼燒心口。

喉結重重滾了一滾,直到現在,聶讓仍以為昨日不過是一場虛無的夢境。

真…真的嗎?

眼眶莫名有些潮意,他分不清胸口的感覺究竟是什麽,似乎滿漲着快樂、又雜着酸澀與忐忑。

那些壓抑的、郁頓的情緒如澎湃的大海,無法克制地想沖上岸。

甚至有一刻,他天真地在想。

他是不是……

可站在主人身邊了。

就像趙将軍一樣…

念頭一起,便被壓下,聶讓閉了閉眼。

打住。

——你在想什麽。

大事方定,被姜鴻好不容易送回府的小九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午時有玄衛考校,主人可能會到場。”

“知道。”

“你身上的氣息…”小九本欲向暗衛營走,卻多看了他一眼。

雖然極淡,明顯泡了很久的池子,但他嗅得出來,是桃香。

主人,正喜好這種清香。

……

畢竟是曾出生入死的同期,昔年出任務時,十二替他頂了一刀,遭了重罰,救過他的命。

于是小九站住了身,沉眸看着他:“聶讓。有些話或許我不該說。”

聶讓沉眸靜靜看向他。

“當年你離開暗衛營,我單獨曾出過一個任務,擒了常侯身邊的一個侍衛統領。常侯擇了他做男寵,日夜恩寵相随。”

“這人硬氣,挑斷他手腳都廢了我好大力氣。最後才進了刑堂被貳柒折騰了一旬。貳柒的本事你也知道,就那樣,他都沒透出常侯的情報。不過就在他死後的第二日,侯爺便招侍了新寵。”

“留侯問斬那年,我見了他一面,替那個侍衛頭目問了一句。侯爺的回答是‘那是誰?忘了。’”

“多麽可笑。身為奴仆,竟将主人的一時見色興起的宣召,當做了虛無的愛憐。”

“我不勸你。只是死士的身體屬從主人,至少心該歸于自己。”

器分區類,用于殺戮或用于取樂。

前者常常能分清自己,劃明白界限,而一旦沾染後者,便容易真将自己當了一回事,以為自己在主人心裏有些許不同。

可要知道掌權者會毫不猶豫地殺人,卻會單單留下一條聽話的狗。

“聶讓。別被主人養得沒了血氣。”

小九別着劍,道完後拱手向聶讓一禮,在懷裏取了一方古銅獠牙傩面,朝着暗衛營的方向走。

聶讓站在原地,緊了緊手中信。

有點冷了。

他驀地清醒過來。

水榭石廊走起來很靜,他往向碧池邊的倒影。

無論深邃的蠻族五官、還是英武迫人的臉,對喜好靜美秀氣的大趙來說,都并非最上等的貨色。

像趙羽那般英氣勃勃中帶着略顯溫和的曲線已是受女子追捧的極限。

所以,既然主人看上了這張臉,那他盡力侍奉主人就好。

如果哪一日主人厭棄了他,他還能為主人繼續殺人。

其實沒有什麽差別的。

聶讓轉身向膳廳走去,隔着宣花窗,他看見晁行和姜瑤正在一起用午膳。

七月初,地門開。

是個吃鴨的時節,長公主嗜酸好海鮮,除了照例的十來個常菜,小廚房煲了老鴨酸羹,制了道鹽水鴨,拿果木烤了鮮蝦,又上了道熱性的靈消炙,配着三絲、紅虬脯,瞧着分外喜慶。

晁行在一旁替長公主布菜倒茶,帶着懷念,說着老家的見聞。

“奴家鄉那邊也做鴨子,不過是醬鴨。先用藥材泡過,之後再風幹,拿谷草烤了,奴幼時在大戶人家裏做事,現在還記得那鮮香。”

長公主食量不大,只用了半碟水晶飯和些許羹湯便停了筷,由仆婦替她淨手。

“小廚房裏有潭州的廚娘,晚膳可以叫她做一道。”

如長公主這類位高權重者,用膳剩下的佳肴,大多會賞賜下人。

這并非侮辱,甚至是會被視作一種榮譽。

畢竟府上的主人不多,廚娘費勁心裏疱制的菜肴大多只會動幾口,和全新無異。

俊俏青年臉上立即飛上紅霞,晁行垂首,立即笑彎了眼角,純淨可愛:“謝主人垂愛!”

聶讓站在門口,低聲:“主人,通州來信。”

隔着屏風,她話帶笑意。

“先替本宮收着,晚些再說,現在要晝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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