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酸蘿蔔和醋李子◎

寒刀如葉兒般落在他脖頸, 沉黑的眼瞳桀骜。

對面不過一介新衛,生生駭出一身冷汗。

刀收回,首領評價中肯:“招式勉強過關。但下盤不穩, 腰腹少力,從基本功再練。”

“是!”

新衛暗暗松了口氣, 他可是罕有沒當場挨體罰的武侍。雖是乙等, 卻能在首領對峙時走過幾招。

前途無量前途無量。

他這是生不逢時, 若是放在過去的舊營, 指不定能成長公主身邊的貼身甲衛。

正享受着幾個将要上場者的羨豔目光時,新衛轉頭,他見到聶讓腿上綁住的那兩只沙袋, 當場愣住半晌,方才的好心情作了煙消雲散。

忽的, 演武場多出一聲突兀卻清澈悅耳的女聲:“聶統領,好生厲害。”

聶讓擡眼,熟悉的影子在沐浴在日光下,披素白狐裘, 竟踏入場地, 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他第一反應卻是:

……營裏不太幹淨,主人不耐血氣,當早些離開。

聶讓定住心神, 收刀,筆直跪下:“見過主人。”

衆衛随之行禮。

她環視了一下訓場,除了幾個能随侍她的前營暗衛勉強站在原地,其他基本都被擡了下去, 微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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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這麽兇?

管下屬事務的乙等衛也就算了, 連着甲等特衛也遭了罪?

心中疑慮, 但姜瑤仍自持莊嚴,與衆人颔首:“諸衛辛苦了,今日過校者皆有賞。”

有賞是不錯,長公主待屬下素來大方。

可…過校者,哪兒呢?

侍衛們一言不發,彼此看了一眼。

方才冷汗還沒擦的新衛頓時又開心起來,心裏念念叨叨。

前途無量前途無量。

姜瑤向武場最中心跪着,帶青銅獠面的人招手:“阿讓,你來一下。”

“是。”

聶讓俯身将沙袋解開,跟在她身後走出營場。

踏出場地的瞬間,身後大部分人顯然都松了口氣。

暗衛營三面靠青山,此時初秋,滿山樹葉瑟瑟微黃。

從鴉黑行衣內側取出密函,聶讓雙手呈遞而來,姜瑤掃了他一眼,最終接過信,不着急看,又定定瞧着他了一會。

“……”

聶讓被她看得窘迫,腦中莫名又冒出昨夜種種場景,腦中有一瞬迷蒙,心底顫顫,有轉身想離去的沖動。

打住。

是為不敬。

他用力咬了一下舌尖,讓自己清醒一些。

觀賞了一會他讷讷的傻相,姜瑤笑了聲:“姜錦熊被押來了都城,你覺得本宮該如何處置他?”

聶讓錯愕。

怎麽處置?

主人從未問過他這些。

姜瑤蹙了眉,自言自語:“殺了的話可絕後患,不殺的話…似乎沒有任何不殺的理由。”

偏眸瞧他,她好整以暇:“你說呢?”

聶讓沉思片刻,最終低聲如實道:“朱雀街上,湘王之子在世人面前已經死了。殺與不殺,是一樣的。留下可博仁義之名,但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還請主人早做斷絕。”

他當然是希望殺的,可他知道主人對湘王之死一直耿耿于懷。

沒有身份文牒,沒有仆從,樣貌大變,那麽只要無人承認,姜錦熊就不是湘王之子。

反之,若有人真意圖謀反,湘王之子是誰,不重要。

一如李氏謀逆。

作亂者會尋各種理由謀逆。

忠君者拼盡性命也将奉上真心。

聞言,姜瑤笑起來:“本宮亦是這樣想的。怪了,這也沒傻到家啊,怎麽就……”

長公主及時止了話,搖搖頭。

她将信收好,卻落下句:“你不開心,為何?”

聶讓不語。

其實他到現在仍是亂,不太敢相信昨夜發生的事情。

自己都拿不準的事情,如何能給主人回複?

姜瑤唔了聲,并不逼問,勾唇:“起來,伸手。”

聶讓照做。

她不知從哪兒又摸出來一包糕點,拿起,落在他寬大的掌心:“小廚房新出的樣式,長得和棋子一樣,本宮覺得新奇,就帶來了。”

她想了想,難得補充囑托:“會有新的,莫要以為甜物不會放壞。”

要不是鏡子,姜瑤還真不想不到這人竟然還有藏東西的習慣。

一方她不要的手帕而已,至于惦念那麽久嗎?

她實在有些不知該拿他怎麽好了。

于是只好順從內心。

活着的時候,對他再好一點。

然後…寒毒的事情,尋個機會,告訴他吧。

聶讓并不知她的打量,只是垂眸,掌心的油布不大,只占了小半個手掌,沉甸甸的,纏繞油布上的細繩随風微動,如鴻羽略過遠處湖面,騰然飛到廣袤的天空。

借着面甲遮掩,在姜瑤看不見的角度,聶讓閉了閉眼。

收不回來。

聶讓的身與心,早就收不回來了。

可姜瑤嫌不夠似的,屈指扯落他腦後的系帶,将那只兇神惡煞的青銅面取了下來。

她的眼睛很亮,比他看過最明淨的月亮還要亮。

“你太高了,低一下頭。”

聶讓呼吸微緊,垂首之後,有些涼的柔軟便貼住他的唇畔,一觸即逝後,她埋在他颔下。

他又睜了眸。

“伸手,放住腰後。”她不滿挑眉,明明是命令的語氣,卻又在抱怨,“看出來了,确實不會以色侍人。”

那…晁行,會嗎?

聶讓下意識就要問出口了,理智卻死死卡住喉嚨,只将染了灰的外衣褪下,伸出長臂,隔着狐裘衣,攬住她的脊背。

很多的不該有的疑問反複斥在腦海,卻被他捺了下去。

晁行也會,像昨夜一樣侍奉主人嗎?

侯爺送來的人,一定比一個死士更加能惹人憐愛。

她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滿意于他身上暖意,伸手扯住了他的裏衣。

“朝堂那邊還有點事,我就不繼續看了。”她嗅了嗅他身上淺淡的皂角氣息,勾着唇,

“早點回來,阿讓。”

回府坐在書房裏,姜瑤拆開密函,掃過。

張存英确實是個有能耐的重臣,梁通二周亂象已初步定下,武安大軍百萬糧饷已追回,月底便可考慮返程,只不過與李氏勾連的崔氏有不少聞着信兒逃到了北周。

再來,便是宇文執。

疊好的果碟邊是鲛油燭臺,她燃起燭火将密信燒毀,許是人越老便越容易念着過去,蕩漾的燭光下,姜瑤偶然地想起了過往。

當年的趙宮與現在并無二致。

宇文執也沒現在讓人捉摸不透,他那個時候還算得上正常。

有聶讓背着,她輕松翻過宮闱,抱着一堆黑甜李子,一邊單手推開他的屋門:“執哥哥!路邊熟了好多李子,我和阿讓采了好多,你要吃嗎?”

屋內少年正持筆練字,身量瘦削,不似尋常鮮卑人矯健,極有風骨,帶着一種很儒雅的美。

他見她來了,辄停了筆,溫和一笑:“你嘗過嗎?”

“沒呀。”女孩子的眼睛很亮,彎得像月牙,一股腦将李子堆在他面前的桌案,“這不是想帶來和你一起吃嘛。”

宇文執看着桌上那堆紅豔豔的李子。

“你剛剛說,在哪采的?”

姜瑤拿帕子開始擦拭其中一個,邊道:“金梧街西頭的那棵樹上。我溜出去的時候看到的,長了好多。”

宇文執沉默了一下:“你有聽過,王司徒幼時不取道旁李的故事嗎?”

“那是什麽?”擦幹淨,她咬了一口。

“說的是,如果道路邊上的果是甜的,那麽早就有人摘完了。”宇文執皺起眉,“暧,別吐我紙上。”

這一口又酸又苦又澀,連牙都酸倒了。

姜瑤打了個激靈,小臉皺成一團,将咬了一口的李子也丢在他的澄心紙上:“誰叫你不早說,該。”

“是你咬的太急了。”宇文執無奈,卻從果碟裏取出枚核桃仁,“吃一顆緩緩。”

他将核桃塞進她嘴裏,笑吟吟地等她緩下來。

“你懂藥理?”砸吧砸吧嘴,果然感覺好很多,姜瑤新奇。

“略知一二。”

姜瑤頓時來了興致:“教我!”

“不教。”宇文執搖頭,擡眼,卻看向一邊一直跟在姜瑤身邊,不發一言的玄衣少年,“影衛?他可能會。”

她那時候年紀輕,不知道宇文執在故意釣她,只撇了嘴。

“他好沒意思的,半天憋不出一句話。”姜瑤毫不客氣地污了一把自己忠心耿耿的暗衛,“又不是讓你白教,本宮給報酬的。”

宇文執樣作興趣:“什麽報酬,說來聽聽。”

“一年的文房四寶?”

“不要。”

“王右軍的草書孤本?”

“也不必。”

“漂亮的小裙子?”

“……你從哪覺得我會喜歡這個?”

姜瑤擺了,靠坐在他的榻上:“那你想要什麽?說出來,本宮看看能不能向父皇求一求。”

他輕輕笑起來,微微挑起的眉眼有些像某種狐類。

宇文執起身,離她走近了幾步,甚至聶讓的手都放在刀上推出時,才拖長音,似試探:“聽聞大趙驸馬一位清閑。不若日後将它許給我?”

“這個嘛……”

姜瑤一合計,別的道理她還不是很懂,但是她明白童言無忌,小孩子說話是可以不頂用的,便大方點了頭:“好啊,許給你。”

他勾了唇,坐了回去:“空說無憑,我需要信物為證。你随意拿些什麽給我就好。”

“什麽都行?”

“嗯。只要是阿瑤給的東西,我都喜歡。”

“那你把這些李子吃了。”

“……”

她後來還是給他打制了一頂沒大用的煙槍,為彰皇室尊榮,上面嵌滿了珠寶。

很久之後,宇文執離開北趙,臨行前給了她一面同樣沒什麽用的青銅獠面。

“回禮。”

他與景玉公主颔首:“日後,拿着這個去北周的人,我可以救她一命。”

現在,這只面甲戴在聶讓的臉上。

作者有話說:

改一下錯字語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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