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阿讓不怕◎

翌日午時, 侯府傳來消息,言常年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楚少季歸了京。

頭日正好,消息傳來時姜瑤着一身妝緞白狐褶的大氅, 正坐在院子裏看着葫蘆兒欺負鴿子,順道曬曬太陽。

聽到這個消息時, 她起了身。

姜瑤和她這位舅父, 足足有十來年不曾見了。

幼時最後一次見面, 是母後的駕崩的前夜, 先後宣還是楚二爺的楚少季進了宮,姊弟二人談了許久。

她仍記得當時場景。

玉珠簾外,她站在門口想敲門進屋, 卻又怕打擾裏面談話,于是幹站哭了整整一個時辰。

門被推開時, 她看到頭發蓬亂的舅父。

楚少季抱着自己離開地面,像哄孩子一樣轉了個小圈:“小幺兒,好孩子。雖然你阿翁大舅不在了。但我還在,以後有任何事, 寫信寄來侯府, 不論以後怎麽樣,那兒永遠是你的家。”

自那之後,這位少不着調的舅父變了。

——變成了老不着調。

楚少季回了京, 壓根沒回侯府,直接來了長公主府。

經前事,銀龍衛戒備愈發森嚴,整個金梧街東側均不許人駐足停留。

六駕赤馬拉着蜀藍帳的車停在長公主府前, 頂上配着四色玉石, 吃重的車輪在街巷留下一長道車軸。

五六個随行且身強力壯的小厮駐足, 從上面卸下成箱成箱的紅木箱子,忙着往倉庫搬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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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伍險些排出銀龍衛戒備範圍外,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楚二爺來長公主府進貨的。

“舅父。”

聽着外面來來回回的響動,姜瑤額角一跳,委婉道:“您舟車勞頓這樣久,合該多休息一下。”

做殿內喝茶的是個中年人,長須,白面,眼瞳銳利,精神抖擻。

聽出她畫外音,楚少季捋須一笑:“這幾車不過黃白之物和點西域玩意,俗氣!還值不了幾個錢,小幺兒拿去玩便是。”

……

他這話不曉得要氣死多少困在金銀上的王公貴族。

他口裏不值錢的東西并不是西戎的物什,而是萬裏之外,只在雜錄上寫着的大秦,那兒路途遙遠險惡,随意的幾個小擺件運來都能賣到萬兩白銀。

相對的,香料絲帛絹茶運去,也值千金。

楚少季做的就是這個生意,有姜瑤親筆開的通路文牒,行商往西幾乎暢然無阻。

因此,別看這六駕馬車瞧起來不算太離譜,可真論起價值,近萬金。

“小幺兒和我再客氣,舅父可生氣了。”

“瑤明白了。”

姜瑤默念了好幾遍一句長者賜不可辭,梗着頭收下。

舅侄難得相見,說了不少見聞,尤其是梁州事務,楚少季于此很是贊賞。

“回來的路上,路過了梁州,那裏災民安置得很穩妥。大多住在屯田,今年無租,來年官民七三,六年可分私田五畝。”

既不嚴苛,也不會虧空國庫,或使災民慵懶。

“小幺兒長大了,果不負阿姊期望。”

從前楚後在世時,也總希望姜瑤能不遜男子,擔得起嫡公主之名,最好效前朝洛陽公主,為國争得一二疆土。

“十來年了,瑤再長不大,有悖天時。”

姜瑤颔首,持重禮貌地微笑:“總不能越活越往小裏長吧。”

她揮了手,示意仆婦退下,自己替楚少季斟了一盞紫英,以酒禮敬之。

“近日瑤身體欠安,喝不得酒,還請舅父莫要見怪。”

說來,她十一二的時候,很能和這位舅父玩道一起去,什麽鬥雞走狗、醒酒花令,全是這人教來的。

好的一點兒沒學,二世子的把戲耍得賊溜。

“楚家人可都不在意這勞什子的繁文缛節。”

楚少季笑了兩聲,拍開她面前的一壇杜康封泥,卻就着壇子喝了幾口,放下酒,将一枚嵌着瑟瑟的匕首放在她面前。

“這東西是有點意思,隕鐵打的,我記得你頂喜歡這些。”

出鞘,果真寒芒畢露,姜瑤摸了摸匕首上的寒光,很感慨:“多謝舅父。”

只是身體不如以前,恐怕玩不太好。

她小時候玩家家酒時,就很喜歡耍刀弄劍,還總纏着聶讓教她,不過習武太苦,她一喊痛,聶讓就不敢教了,便只學了個皮毛。

不過耍個花刀還是能做到的。

姜瑤并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作停留,免得使難得的相聚變得傷風悲秋,揚眉:“舅父如此急着來找瑤,只是來送禮的?”

見周圍無人,楚少季也不藏着掖着着:“你那事,舅父早就知道了。”

姜瑤心中一跳,心中依然面不改色。

“……瑤不明白。”

“算算日子,恐怕到時候了。”

他眉宇間依稀可見都城第一纨绔的模樣,卻隐約有些郁色,“當年你娘尋我,就是不放心你身上的胎毒。”

雖有所猜測,但如今被放到明面上來說,姜瑤仍有些措手不及。

畢竟,按照她一貫的性子,無論是真是假,她都不打算讓宇文執稱心如意,只準備收拾好行李,赴一場将死的東行。

這世道無聊,她所愛之人皆在黃泉下,所想之事朝夕達不成。

結束這場失敗的旅程,對姜瑤而言并無所謂。

偏偏……

無牽無挂的生活,有人在不知道的角落,拿最渺小卑微的力氣,牽住她的裙擺,讓她在生死的那條長河澗停下腳步,想回首看看了。

舍不得。

想活下去 。

于是輕嘆一聲:“舅父是說,有解藥的線索?”

楚少季不知他這近乎無欲無求的侄女為何忽的想通了,食指蘸了瓊露,他在桌案虛虛勾勒出一方輿圖。

“百年前一個,叫自稱蓬萊仙的人替鮮卑,偶然研制而出,因此救命的方法有兩個。”

“一是鮮卑皇族,長武帝既然是皇帝,當有一份解藥。”

“二是蓬萊島。傳聞蓬萊仙最後順着膠州去了海上尋丹,那裏許有他的後人,知道該怎麽解毒。”

楚少季嘆了氣:“膠州,我派人去過,但皆石沉大海,無人歸來。”

一個是看得見摸得着、甚至明暗常常說明自己存在感她的北周國主,一個是虛無缥缈傳說的後人,哪個可靠,一眼以定。

以幼時對宇文執的了解,解藥在他哪裏,順着他的意思他不一定給;但不去,哪怕兵臨城下,他也只會動手砸了解藥。

尋其弱點騙藥?

她懷疑,大概率連北周國對他來說都不算什麽,這人……好像沒有在意的東西一樣,許多事叫她也摸不着頭腦。

若是去……

實際操作起來,哪兒有那麽簡單。

朝上竹笭都沒撤,古來只有鐵騎踏破國都,擄走君王,可從沒有過誰上趕着去送人質的。

末代的昏主,都知道要以死殉國,留得皇室最後的顏面。

——難,兩難。

“多謝舅父。”姜瑤揉着額角,“再讓瑤想想。”

“過去了這麽多年,我都已放下了。”

他長長嘆息一聲,将心底的憎惡壓下,好像自己真的全不在意了,拂去桌上酒漬,勸慰着。

“你也不必同宇文執太過芥蒂。總歸有一份少年情意在,他要什麽,這交易做就是了,好死不如賴活着,活人的性命才是第一位的。”

“……瑤知道。”她未将話說死,“我會考慮。”

但,仇難抵。

北周送的毒,湘王侍的湯,李繼買的人,常侯斷的糧,還有……宇文執最後的統籌。

她一點點,從零零碎碎的線索裏,拼出來當年盛極一時的武安侯府一朝沒落的真相。

現是幼時的湘王照母呂妃之命,送來一份帶着無人查得出的慢性寒毒的香料,讓先皇後生她再孕時,産下了一個死胎。

死胎,乃不詳之兆。

彼時武安侯府因樹大招風,內外受敵,時局所迫,先皇愛妻,為後位穩固,便從宗親悄悄過繼了一個男嬰代替。

奈何,北疆戰事結束那年,她的阿翁與大舅還是因斷糧,被圍困隴西生生耗死。

先皇後聞言,氣結于心,寒毒發作,便也病逝了。

這也是她這麽多年一直習慣未有太大情緒的原因,心緒不平,毒便易攻心脈。

……

至于宇文執。

她聽說他與北周皇室是關系不好,能理解他着急回到北周,争奪儲位的做法。

只是,如果沒有他煽動留侯,阿翁不會死,母後也不會死。

……

那日趙宮,在宇文執的房間裏。

他坐軟榻上,将剝好的柑橘遞給她:“再來幾趟,我這裏的月例,要被你吃完了。”

她毫不客氣地回怼:“是嗎?我看你剝得挺起勁的。”

“……”

等果盤裏的點心沒了,屋外的侍女進來換時,他凝她看了許久,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

“如果…我是說如果。”他抿唇,難得有些糾結,“如果我錯了對不起你的事情,但是出發點是好的話,你會怎麽樣看我?”

“哦,那咱們掰了。”姜瑤想也不帶想的。

還是少年,心思卻總是深沉的宇文執頭回瞪大眼睛,似怔楞:“為什麽?不應該先問問為什麽嗎?”

“什麽出發點,我才不信,你問那刑場上人為什麽要害人,十有八九都是為了父母兒女,閉嘴不提自己想要榮華富貴。”姜瑤嗤笑,“全是借口,少來打着為他人着想的幌子惡心我了。”

“……說的有道理。”他很慢地點點頭,“可是,我倒是很能理解他們。”

“世上安得雙全法。”宇文執腮骨好像動了一下,依然風度翩翩地笑着,“不負如來不負卿。”

……

實在惡心人!

莫名的,想起過往,姜瑤一下子忽的有些惱恨,卻壓抑着自己平靜下來。

“行。你自小是有主見的。”

楚少季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不躁:“好好考慮,我在京城待兩旬,之後會去北周理理商號的事,若你改了主意,偷梁換柱一番也未嘗不可。”

姜瑤起身:“瑤送舅父一程。”

她親自推開門。

卻見到,屋檐的陰影下,聶讓那張英挺卻慘白的臉和茫然的黑瞳。

姜瑤在鏡中見過這種眼神,心下意識一沉。

聽見了?

果真,五感太敏銳,不是什麽好事。

長公主先作未看見。

……算了,也沒什麽妨害。

總是要尋個理由告訴他的,免得他哪天又想不開,怪到姜鴻的頭上。

可直到楚少季跟着出門,聶讓仍站在原地,如一尊石像,木然不動。

但楚少季行商多年,會些武功,掃了他一眼,笑了聲,笑意很是爽快:“你是哪個,主人談話,也敢偷聽?”

聶讓只是杵在原地,沒有回答。

驟然間,楚少季拔了腰間長劍,驀地朝他脖頸砍去。

“不可!!”

姜瑤登時大驚,聶讓問聲便側了半寸,以一個刁鑽的角度,避開楚少季的劍。

“小幺兒?”

楚少季不可置信地看向姜瑤,“你要留着他?”

姜瑤點了頭:“或許舅父還記得。這位便是聶讓。随從我多年,若舅父殺他,便是要切下我的左膀右臂。”

他們的聲音,對聶讓來說,很遙遠,這一瞬,他只能聽到腦子裏的嗡鳴。

自己的存在,真的有任何用嗎?

聶讓想起了白豸山莊的那枚蠱,現在在他的心肺流轉,時時護佑着他的性命。

他終于明白了。

這是…這是主人的救命藥。

他該死的。

都是他拖累的主人。

都是他都是他都是他都是他。

他不僅不能保護主人,還将主人往死亡的邊緣推了一把。

他有什麽用。

甚至不如…不如他從未存在過,從未遇見過。

他痛苦地閉了眼,心口連着右臂,疼得要炸裂了。

“阿讓,暧,別哭啊。”

缥缈的視線裏,他看着她嘆了口氣,柔軟的綢絹擦淨了他眼角。

自己是…在哭嗎?

太過無用。

于是聶讓咬住牙,腮微微鼓起,努力忍着。

“好了。”

她卻拉着他的衣袖,讓他近乎僵硬地俯下身,在他耳側低語,“阿讓不怕,我們一起想想辦法,嗯?。”

吐息打在耳廓,帶着僅存一點的生人溫熱,緩和了那股子透徹心扉的寒意。

“我還要他護着我去北周。”

她向見這一幕傻了眼的楚少季,坦然,“聶讓的武功,可頂上百個侍衛,舅父信也不信?”

作者有話說:

楚少季:吧啦吧啦吧啦吧啦……

姜瑤:北周我得再想想,從長計議吧。

推門

聶讓:……

姜瑤:行,幹,阿讓別怕。

舅父你看!你說這麽多還不如人家一句話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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