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月之環
二零一三年四月六日的下午,天很藍,風很輕。
剛降過一場貴如油的春雨,空氣清新濕潤。嫩綠的麥苗經歷了雨水的洗滌和滋潤,越發蒼翠怡人。
這裏是廣袤無垠的華北平原,田間蜿蜒着一條通向地平線的公路。公路兩旁高聳挺拔的楊樹從車窗前魚貫而過,一輛長途汽車正在馳往河南省安陽縣高陵方向。
我,二十五歲的新聞記者林纾,此刻正和我的搭檔攝影關文在汽車上說說笑笑,我們此行的目的是前往高陵報導有關曹操墓地的最新發掘現狀。我從新聞專業畢業三年了,這次是我們這對搭檔合作以來頭一遭兒采訪這種大題材,我們倆躍躍欲試,很是興奮。
曹操,漢末封魏王,谥號魏武帝,是歷史上提倡薄葬的帝王之一,他畢生倡導勤儉且以身作則,晚年也曾在自己的《诏令》中要求子孫将自己葬在“瘠薄之地”并“無藏金玉珍寶”。
高陵的采掘進行到一半時,出土的随葬品也确實驗證了魏武帝的一言九鼎。但随着開掘的深入,近日在他主棺內的屍身上卻突然發掘出一枚極品羊脂白玉環。
歷經一千八百年的歲月,這位當年享有赫赫聲威的人物如今早已面目全非,在打開棺椁的剎那,被墓主幹枯的指骨聚攏着的這枚羊脂玉環卻憑借它那璀璨的光芒奪得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
據考古學家從墓葬的現場推斷,魏武帝臨終時,玉環一定是被他緊緊握在掌中的。究竟是一枚怎樣的玉環,為什麽能讓見多識廣、志在千裏的魏武帝這樣地留戀?一石激起千層浪,關于這枚玉環的來歷立刻成為媒體争相報導的焦點和考古界争議的謎題,引起人們的紛紛猜測。
我留着俏麗幹練的短發,身穿緋色毛衣外套紫咖色格子小西裝,正眯着眼睛看着窗外,慢條斯理地吃着筒裝薯片。關文則紮着馬尾,着一身休閑的杏色夾克和牛仔褲,在搖頭晃腦地哼着流行歌曲。
年輕的女孩子們初涉世事,對一切充滿新鮮和好奇,随時随地都能找到快樂的源泉,我和關文也不例外。
關文看到我忽然望着她,雙眸晶亮閃爍,以她對我的了解,她知道我又異想天開,想出什麽幺蛾子了。不出所料,我馬上用胳膊拐了拐她:“哎,你說,如果我們報導現場時曹大英雄能活過來現身說法就好了,嘿嘿,那我就可以效仿芮大帥哥給他來個高層專訪喽。”她撇了撇嘴,笑笑:“知道他是你的男神!”
央視財經頻道的一哥芮成鋼外語極佳,采訪風格犀利流暢,多次專訪各國首腦,真是魅力無限,他是我的偶像。好吧,其實還有一個連關文都不知道的秘密:他的博客上有一張照片,酷似我大學時侯的戀人。那個人後來出國了,被別人搶走了,這是我心底永遠的痛。
我把薯片盒塞回筒裏朝身邊一放,随手抄起手機充當麥克風,面對關文:“魏王爺,聽說您一向節儉,極力主張薄葬,要是方便的話是否可以請您談一談關于這枚羊脂白玉環的來歷呢?”
手機指向關文,只見她正了正黑框眼鏡,很配合地斂起笑容,并象征性地捋一捋髭須,道:“古人雲:開源節流,可見開源是多麽重要。我認為節儉是好習慣,但這也并不妨礙投資理財嘛。”她邊說還邊不忘拍了我兩下以示警告:“不過,古玩投資市場風險很大,可不是人人能蹚過去的河流,你須得培養獨特的眼光。”
我正色點頭,大力認可:“是的,是的!作為一個資深投資人,您的成就有目共睹。您的見解很獨到,對新人也有借鑒作用。但,我們還是要提醒各位:投資有風險,入市須謹慎!觀衆朋友們,歡迎收看本期財經訪談節目:《投資古董:魏王曹操的經驗之談》。如果您對此有什麽看法,歡迎通過微博微信或客戶端和我們互動。”說完,兩個女孩相視輕笑。
關文語錄:雖然大學裏風傳:“好男不娶新聞女,好女不嫁中文男”,可是新聞專業的女孩子也不全是風風火火沒個正形兒的,單一個林纾就足以推翻傳言的可信度,因為她簡直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淑女。我聽了之後苦笑不得,真不知道該不該把她的話當成是褒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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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因為父親是個軍人的緣故吧,他對我的家教一向很嚴格,我看上去是要比一般的現代女孩子更愛靜。
關文比我大一歲,和我同年進的電視臺,我常喊她關武,因為你簡直可以用身高馬大來形容這個女孩子,她總是很輕松地把二三十斤的專業攝像機搬來搬去,那個敬業勁兒讓臺裏的許多小夥子都自嘆不如。她號稱遺傳了千年前的祖先關羽的強壯和正直,快言快語。我們這兩個女孩子性格互補,關系非常鐵。
終于到了漳河南岸的安陽大墓考古現場,許多考古人員正手持洛陽鏟在曹操的墓地外圍細細挖掘。有不少記者已經到了,還有很多聞風而來的附近村民湊在那裏圍觀。
我和關文下車後,就地報道了實況。當探聽到再無其他重量級的随葬品出土後,我們輾轉來到此刻已陳列在邺城遺址博物館裏的那枚傳說中的玉環面前。
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那熟悉的湛湛一圈帶着完美又別致的光弧瞬間映入我的眼簾。
“月之環”!好似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牽引着我,讓我隐隐地心有所觸,感覺面前緩緩打開了一扇塵封已久的時空大門,頓時恍如隔世。
我晃了晃神,此刻,那枚玉環依舊靜靜地躺在玻璃罩內,發出卓荦的清輝,仿佛天上的月亮遺落在世間的一輪光圈,無聲地在向誰作出邀約。
太陽落下地平線,明亮的滿月移出了雲層,開始向人間灑落清輝。驟然間,有笑容、殺伐、舞步、樓臺……等無數片段雷鳴電擊般在眼前閃現,我只覺一股電流直擊心口,貫穿身體,便搖搖晃晃,體力難支,随即天旋地轉。
朦胧中刀光劍影,我忽而穿梭在大火中奔命,忽而墜入冰冷的深窖,忽而又飄飄蕩蕩浮上雲颠,耳邊一直隐約有人在聲聲呼喚“雀兒”。
悠悠醒轉,我的眼前浮現出一張中年女子憔悴渴盼的臉。見我睜眼,那女子便欣慰地長嘆,伸手極溫柔地理順我鬓角的發絲。
我定睛一瞧,滿臉狐疑:這女子着一身荊釵布裙,難道是在演古裝戲嗎?可是自己為什麽在這裏?無奈嗓子幹澀,咿呀幾聲說不出話。那女子見狀,忙端來一杯茶水。我起身接過那看上去有些奇怪的杯子,是一只帶點橢圓形的淺淺的青瓷杯。喝完水清了清嗓子,我卻發出了清脆稚氣不大像自己的聲音:“請問你是誰?我在哪裏啊?”
那女子皺起的眉間凝聚了深深的擔憂:“孩子,我是姨娘啊!你發燒昏迷一天一夜了,請來的醫士說你傷着了頭,很可能會暫時失憶。看來,你真的失憶了!”這麽說,這裏不是在演戲?!我連忙坐起身四下打量,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伏在自己榻前的“姨娘”俨然是一位古代人,而我自己正身穿白色中衣(古人穿在外衣裏面的那種)坐在一張古香古色的雕花木床上!
我環視四周,瞥見梳妝臺上有面銅鏡,便一把掀開衾被,赤腳跳下床,不可思議地徐徐坐下,鏡中朦胧映出的竟是一張豆蔻少女嬌小的臉:淡淡的遠山眉下,明眸流轉澄澈似水,肌膚瑩潔,兩頰泛粉,長長的青絲垂肩而下。看這模樣倒神似初一入學照上的自己,雖然沒有沉魚落雁的美貌,卻自有一番芙蓉出碧波的脫俗氣質。難不成自己回到了前世?我狐疑。
再次查看周遭,我發現房間除了必需的桌椅床榻之類并無他物,看陳設布局倒是十分簡樸,像是一間古代的客棧。慢慢坐回床邊,我漸漸從姨娘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份:皇甫雀,生于熹平六年,是東漢左将軍皇甫嵩的幼女,母親早逝,與父兄相依,現年十五歲。
也就是說,現今是初平元年,即公元一九零年。而二十一世紀的自己——林纾竟然穿越了一千八百多年回到東漢末年,變成了現在這個叫作皇甫雀的女孩子?!我難以置信。
據姨娘所說,皇甫雀一家千裏迢迢從長安趕來洛陽,是為了營救因辱罵董卓而被下獄的父親皇甫嵩,途中被難民沖散又遇洪水,皇甫雀因調皮亂跑被激流沖走,輾轉救起時,發現頭部撞到石塊受了傷。
原來這個孩子這麽不省心,聽姨娘說完這番話,我不禁暗暗思忖:究竟命運出了什麽差錯,竟然讓我穿越來到東漢末年這個狼煙四起、群雄逐鹿的年代。難不成自己有女皇帝武則天那樣力挽狂瀾、榮登大寶、拯救蒼生的潛能?那也得有英明睿智的唐太宗給作個良好的鋪墊呀!
篤篤的敲門聲打斷了我的思緒,姨娘開門,和來人說了幾句話,馬上面帶喜色地回來替我梳妝打扮,說是我的父親已經回來了。
早春的天氣乍暖還寒,不一會兒,我頭梳少女垂鬟髻,外穿一套較厚的青色襦裙随着姨娘步履匆匆地轉過回廊來到了皇甫嵩的房間。剛跨進門坎,我就見到一位鶴發武将斜靠榻上,雙目黯然,神色疲乏,另一年輕武将垂手侍立一旁,兩人皆一身天青色朝服。想來這二位便是我的父親皇甫嵩與哥哥皇甫鴻。
皇甫鴻字堅壽,據姨娘說他文武雙全,學識不凡。而眼前的皇甫鴻身高中等,身板硬朗,滿面紅光,相貌英武,感覺非常像草原上的蒙古人,一點兒也看不出來他是一個飽讀詩書,精通音律和棋藝的人。
哥哥見我到來,迎上兩步,流露出關切之色:“雀兒可好些了?”“我好多了。”沖口而出後,我想了一下,把“謝謝”二字憋回去,然後學古裝劇中輕輕颔首,換了句:“勞哥哥記挂。”我話語僵硬,還不太能适應古代說話行事的方式。不過我呼口氣鎮靜了一下,心想:沒事,反正自己病了一場,可能比較反常的表現會被他們歸因于受了驚吓又大病初愈,應該不至于會認為我是被九尾狐附了身。
皇甫嵩早向我伸出厚實的手掌,我只得快步上前。他一把握住我的手,黯然慨嘆道:“雀兒吾兒,為父差點兒再也見不着你的最後一面了!今日董卓逆賊大宴賓客,你的兄長在宴會上與那董老賊辯明道理,責以大義,動情之處,落淚請求;衆人都被他的仁孝感動,紛紛替我求情,老夫才幸免一死!老夫在獄中忍死,就是等着出來看逆賊董卓的下場!”
這位東漢名将已經是滿臉溝壑,眼含愛憐,他切切地望着我。他的面部有幾
條細痕新傷,稀疏的白發顯得淩亂,想必是在獄中吃了苦頭。皇甫嵩一生戎馬倥偬,威震天下,但在兒女眼中也只是一位慈愛的父親而已。看到他現在這副晚年落魄的樣子,有哪個做女兒的能不心疼?
古往今來,天下父母的眷眷心和兒女的拳拳情都是相似的。看到滿面塵霜的他,想起或許此生再也不能見面的我的爸爸,我忽然心下一片酸楚,叫了聲父親,側身坐在床榻邊,輕輕地環抱着皇甫嵩,好象抱住的就是自己真正的爸爸似的。既然我陰差陽錯成為了皇甫雀,哪怕只有一天,也好好替她孝順父親吧!我這樣想着。皇甫嵩也緊緊地摟着我,老淚縱橫。
姨娘在旁看着,舉帕拭淚。
作者有話要說: